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棋仙派諸人見過袁承誌的武功,還不怎樣。遊龍幫的黨徒素來把呂七先生奉若天神,這時見壹個年輕小夥子隨手將他打得大敗而走,都不禁聳然動容。
  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卻是黃真。他見袁承誌在呂七脅下這壹戳,確是華山派絕技“鐵指訣”,然而他繞著對方遊走以及抓挾金條的身法,卻與自己所習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奪煙管這壹招之外,余下這幾下小巧變幻,都帶著三分詭秘之氣,決非華山派武功以渾厚精奇見長的家數,自不是師父晚年別創新招而傳授了這小師弟,壹時也想不明白,當下在鐵算盤上壹撥,說道:“剛才那位老爺子說過,只要動了三根金條,全部黃金奉還,兄弟在這裏謝過。”雙手壹拱,對崔希敏道:“都撿起來吧。”
  崔希敏俯身又去拾金條。榮彩眼見黃澄澄的許多金條便要落入別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誌這等高手在側,憑自己功夫絕不能討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規矩“見者有份”,遊龍幫為這批黃金損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壹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幾根金條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常,當即搶前,橫過左臂在他雙臂上壹推。崔希敏退出數步,怒道:“怎麽?妳也要見過輸贏是不是?”
  黃真眼看榮彩身法,知道徒兒不是他對手,喝道:“希敏,退下!”搶上來抱拳笑道:“恭喜發財!掌櫃的寶號是什麽字號?大老板壹向做什麽生意?想必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他是商賈出身,生性滑稽,臨敵時必定說番不倫不類的生意經。榮彩怒道:“誰跟妳開玩笑?在下姓榮名彩,忝任遊龍幫的幫主。還沒請教閣下的萬兒。”黃真道:“賤姓黃,便是‘黃金萬兩’之黃,彩頭甚好。草字單名壹個真字,取其真不二價、貨真價實的意思。壹兩銀子的東西,小號決不敢要壹兩零壹文,那真是老幼鹹宜,童叟無欺。大老板有什麽生意,請妳幫襯幫襯。”
  榮彩聽他說個沒完沒了,越聽越怒,華山派首徒黃真,在北方名頭響亮,在江南卻少人知聞,眼見他形貌猥瑣,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夥來。”遊龍幫的兄弟當即遞過壹桿大槍。榮彩接槍送前,壹個鬥大槍花,勢挾勁風,迎面刺出。黃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開,叫道:“啊喲,咱們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將算盤和銅筆往懷裏壹揣,俯身就去撿金條。
  溫氏五兄弟見他身法,知是勁敵,又見他適才與袁承誌敘話,兩人乃是師兄弟,料知榮彩絕非對手。溫方義、溫方悟兩人同時撲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沒那麽容易。”黃真見二人來勢猛惡,向右斜身避開,左手“敬德掛鞭”,呼的壹聲,斜劈下來。溫方義、方悟兩人壹出手走的便是五行陣路子,壹招打出,兩人早已退開。溫方達、溫方山兄弟搶了上來。溫方山右手往上壹擋,架開黃真壹招,溫方施左拳已向他後心擊到。
  黃真雖然說話詼諧,做事卻小心謹慎,加之武功高強,壹生與人對敵,極少落於下風,這時陡然陷入五行陣之中,數招壹過,溫氏兄弟此去彼來,妳擋我擊,五個人就如數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驚。心想這是什麽陣法,怎地如此復雜迅捷,當下抱元守壹,見招拆招,不敢進攻。
  榮彩見黃真陷入包圍,只見他勉力招架,無法還手,心頭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撿,使開楊家槍法,疾往黃真後心刺去。
  小慧吃了壹驚,大叫:“黃師伯留神。”黃真是穆人清的開山大弟子,武功深得華山派真傳,溫氏五兄弟若非練就這獨門陣法,就是五人齊上,也非他敵手。區區榮彩,豈能奈何了他?耳聽得背後鐵槍風聲,黃真反手撈去,已抓住槍頭,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與袁承誌剛才抓住呂七煙管如出壹轍。只是黃真以數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厲害,順手將榮彩拉過,同時左掌“單掌開碑”,拍開溫方山打來的壹拳,右腿踏上半步,讓去了溫方義從後面踹上來的壹腳。
  只聽得“啊喲”壹聲,大槍飛起,榮彩跟著從六人頭頂飛了出來,摔在地下。遊龍幫的弟兄們忙搶上扶起。遊龍幫副幫主以及榮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見幫主失手,當即壹起搶入,不數招,三人接二連三的給黃真借著五老之力摔將出來。副幫主更是折斷了右臂,身受重傷。這樣壹來,遊龍幫無人再敢加入戰團。
  黃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見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壹跤,決不落空!”
  他力鬥溫氏五老,打到酣處,只見六條人影往來飛舞,有時黃真突出包圍,但五人如影隨形,立即裹上。黃真心裏暗暗著急,大叫:“本小利大,周轉不靈,黃老板壹個人做五筆生意,可有點兒忙不過來啦!”溫氏兄弟也不勝駭異,心想瞧不出這土老兒模樣的家夥,居然門戶守得如此嚴密。
  黃真見敵手越打越急,五個人如穿花蝴蝶般亂轉。有時壹人作勢欲踢,豈知突然往旁讓開,他身後壹人猛然發拳打到;有時壹人雙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後面退避,後心剛好有腳踢到,湊得再合拍也沒有。眼見敵招變化無窮,黃真竟倏遇兇險,全仗武功精純,這才避過,長嘯壹聲,從懷中取出銅筆鐵算盤,心想妳們五個打我壹個,已非公平交易,黃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壞了童叟無欺的規矩。當下以攻為守,算盤旁敲側擊,銅筆橫掃斜點,兵刃所指之處,盡是五老要穴。
  溫方達呼哨壹聲,溫正和溫南揚等將五人兵刃拋了過來。五兄弟或挺雙戟,或使單刀,或舞軟鞭,或揮鋼杖,長短齊上,剛柔並濟,偶而還夾著幾柄飛刀。這番惡鬥,比之剛才拳腳交加,又多了幾分兇險,黃老板這椿買賣,眼看是要大蝕而特蝕,只怕要血本無歸了。
  崔希敏見師父情勢危急,明知自己不濟,卻也管不得了,虎吼壹聲,拔出單刀,直向五行陣中縱去。剛跨出兩步,忽見眼前人影晃動,有人舉掌向自己肩頭按來。崔希敏橫刀便砍。那人這壹按快極,倏然間已搭上他肩頭。崔希敏身子登如萬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駭之下,只聽得那人說道:“崔大哥,妳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來是袁承誌。剛才袁承誌點倒呂七先生,他還不怎麽佩服,心想不過是壹時僥幸,可是此刻讓他壹掌輕輕搭在肩頭,自己半邊身體竟絲毫使不出勁,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當真奇了。
  袁承誌放開了手,說道:“妳師父還可抵擋壹陣,別著急。”他見六人又鬥了壹陣,忽然想起壹個難題,眉頭微蹙,壹時拿不定主意。
  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說道:“承誌大哥,妳快去幫黃師伯啊。他們五個人打他壹個,多不要臉。”袁承誌正自凝思,不欲分心,揮手叫她走開。小慧討了個沒趣,撅起了小嘴走開。青青看在眼裏,芳心暗喜。
  只見六人越打越快,黃真每次用鐵算盤去鎖拿對方兵刃,五老總是迅速閃開,六人打得雖緊,卻絲毫不聞金鐵交並之聲,大廳中但聽得兵刃揮動和衣衫飛舞的呼呼風聲。
  袁承誌忽地躍起,走到小慧跟前,說道:“小慧妹妹,妳別怪我無禮。剛才我在想壹件事出了神,現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這當口還道什麽歉啦,快去幫黃師伯呀。”承誌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妳這人真是的,也不分個輕重緩急。有什麽為難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麽?”承誌笑道:“我想的就是怎麽破這陣法。妳有沒看出來,這五個老頭兒的兵器,從來沒跟師哥的銅筆鐵算盤碰過壹下?”小慧道:“我也覺得奇怪。”
  崔希敏這時對承誌已頗有點佩服,問道:“小師叔,那卻是什麽道理?”承誌道:“這陣勢圓轉渾成,不露絲毫破綻,雙方兵器壹碰,稍有頓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尋。破陣之道,在於設法擾亂五人的腳步方位,只消引得五個老頭兒中有壹人走錯腳步,或是慢得壹慢,這陣就破了。”崔希敏搖頭道:“他們是熟練了的,包管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
  承誌點頭道:“他們練得當真熟極。”轉頭對小慧道:“妳的發釵請借我壹用。”小慧把插在頭發上的玉簪拔了下來遞給他。這玉簪清澄晶瑩,發出淡淡碧光,承誌接了過來,突然高聲叫道:“大師哥,戊土生乙木,踏坤宮,走坎位。”
  黃真壹怔,尚未明白,溫氏五老卻已暗暗駭異:“怎麽我們這五行陣的秘奧,給這小子瞧出來了?”承誌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震宮,出離位!”
  黃真纏鬥良久,不論強攻巧誘,始終脫不出五老的包圍,他早想到,這陣勢既叫五行陣,必含五行生克變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來去,攻勢淩厲,只得奮力抵禦,毫無絲毫余暇去推敲陣法,忽聽承誌叫喊,心想:“試壹試也好。”立時走震宮,出離位,果然見到了個空當。
  他閃身正要穿出,忽聽承誌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溫方山、溫方施二人擋著,黃真知道機不可失,不及細想,猛向二人沖去,剛搶近身,兩人已分開從兩側包抄,而填補空當的溫方達和溫方悟還沒補上,黃真身手快極,銅筆右點,鐵算盤左砸,已然直躥出來,站在承誌身旁。
  溫氏五老見他脫出了五行陣,這是從所未有之事,不禁駭然,五人同時退開,排成壹行。溫方達道:“妳能逃出我們的五行陣,身手也自不凡。閣下是華山派的嗎?與穆人清老前輩怎樣稱呼?”
  黃真武功精純,不似承誌的駁雜,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認出了他的門派。
  黃真身脫重圍,登時又是嬉皮笑臉,說道:“穆老前輩是我恩師。怎麽,我這徒弟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麽?”溫方達道:“神劍仙猿及門弟子,自然高明。”黃真道:“不敢當!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咱們貨比貨比過了。姓黃的小老板沒能占得溫家五位大老板上風,各位也沒能抓住區區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兩。這批金子怎麽辦?”轉頭對榮彩道:“掌櫃的,妳的生意是蝕定啦,這批金子,沒妳老人家的份兒。”
  榮彩自知功夫與人家差得太遠,可是眼睜睜地瞧著滿地黃金,委實心疼,只得說幾句門面話遮羞:“姓黃的妳別張狂,總有壹天叫妳落在我手裏。”黃真笑道:“寶號有什麽生意,盡管作成小號,吃虧便宜無所謂,大家老主顧,價錢可以特別商量。”榮彩明知鬥他不過,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師兄弟,呂七先生尚且鎩羽而去,何況自己?當下帶了徒弟幫眾,氣忿忿地走了。臨出門口,忍不住又向滿地黃金望了壹眼,突然大悔:“剛才他們六人惡鬥之時,我怎地沒偷偷在地下撿上壹兩條,諒來也不會給人瞧見,也未必有人有空阻攔。”遊龍幫人眾都是衢州附近龍遊縣人,將“龍遊”兩字倒轉來,稱為遊龍幫。龍遊人大多方正端嚴,遊龍幫將兩字倒轉,人品便不怎麽規矩了。
  溫方達也不去理會遊龍幫人眾的來去,對黃真道:“閣下這身武功,也算是當世豪傑。這樣吧,這批金子瞧在妳老哥臉上,我們奉還壹半。”他震於華山派的威名,不願多結冤家,頗想善罷。
  黃真笑道:“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雖然現今世界不太平,賺錢不大容易,不過朋友們當真要使,拿去也沒有關系。須知勝敗乃兵家常事,賺蝕乃商家常事。和氣生財,生意不成仁義在。可是老兄妳要明白,這是闖王的軍餉呀。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兒負責運送,給老兄的手下撿了壹半去,我怎麽交代呀?”
  溫方義道:“要全部交還,也不是不可以,但須得依我們兩件事。”黃真道:“有價錢開出盤來,就好商量。妳不妨漫天討價,我大可著地還錢。請妳開出價錢來,咱們慢慢來討價還價。”溫方義道:“這沒價錢好講。第壹,妳須得拿禮物來換金子,禮物多少不論。這是我們的規矩,到了手的財物,決不能輕易退還。”
  黃真知道這句話不過是為了面子,看來對方已肯交還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結冤家,當下收起嬉皮笑臉,正色道:“溫爺吩咐,兄弟無有不遵。明兒壹早,兄弟自去衢州城裏,釆辦壹份重禮送上,再預備筵席,邀請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謝。”
  溫方義聽他說話在理,哼了壹聲,道:“這也罷了。第二件事,這姓袁的小子可得給我們留下。”
  黃真壹楞,心想妳們既肯歸還金子,我也給了妳們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節?有我在此,我小師弟豈容妳們欺侮?他可不知袁承誌和他們之間的牽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與溫儀之間的隱事,五老已必欲殺之而後甘心,而尤其要緊的,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張寶藏地圖。五老雖知他武功精強,但自信五行陣奧妙無窮,定可制他得住。黃真笑道:“我這師弟飯量很大。妳們要留他,本是壹件好事,只是壹年半載吃下來,就怕各位虧蝕不起。”
  溫方達冷笑道:“這位老弟剛才指點妳走出陣勢,定是明白其中關竅。那就請他來試試如何?”
  原來溫氏五行陣共有五套陣法,適才對付黃真,只用了戊土陣法,還有甚多奇妙的招術變化未用。溫方達心想適才妳已左支右絀,雖然僥幸脫出包圍,卻未損得陣勢分毫,妳這師弟旁觀者清,才瞧出了壹些端倪,當真自身陷陣,也不免當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無恐,向袁承誌叫陣。
  黃真領略過這陣法的滋味,心想憑我數十年功力,尚且闖不出來,他知道五行八卦生克術數,師父並不擅長,也未教過,小師弟未必精通,剛才師弟雖然出言點撥了幾下,但顯是在旁靜心細觀,忽有所見,真要過招,五敵此去彼來,連綿不斷,他如何對付得了?卻不知承誌另有師承,於這陣法的種種變化盡數了然。便道:“妳們的陣法厲害,在下已領教過了。我這個小師弟還沒有妳們孫子的年紀大,老爺子何必跟他為難?要是真的瞧著他不順眼,妳們隨便哪壹位出來教訓教訓他就是啦。”這話似乎示弱,其實卻是擠兌五老,要他們單打獨鬥,想來以師弟點倒呂七先生的身手,壹對壹的動手,還不致輸了。
  溫方山冷笑道:“華山派名氣不小,可是見了壹個小小五行陣,立刻嚇得藏頭縮尾,從今而後,還是別在江湖上充字號了吧!”
  崔希敏大怒,從黃真身後搶出,叫道:“誰說我們華山派怕了妳?”溫方山笑道:“妳也是華山派的嗎?嘿嘿,厲害,厲害!那麽妳來吧。”
  崔希敏只道他說自己厲害,縱出去就要動手。袁承誌壹把拉住,低聲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時候,妳再來幫手。”崔希敏點頭道:“好!妳要我幫忙時,叫壹聲‘希敏’,我就上來,用不著什麽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氣。”袁承誌點點頭。小慧在旁突然撲哧壹笑。崔希敏雙眼壹瞪,問道:“妳笑什麽?”小慧笑道:“沒什麽,我自己覺得好笑。”
  崔希敏還待再問,袁承誌已邁步向前,手拈玉簪,說道:“棋仙派五行陣如此厲害,晚輩確是生平從所未見。”
  溫方義道:“妳乳臭未幹,諒來也沒見識過什麽東西,別說我們的五行陣了。”
  袁承誌點頭道:“正是,晚輩見識淺陋,老爺子們要把我留下,晚輩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機會,向老爺子們討教壹下五行陣的秘奧。”
  崔希敏急道:“小師叔,他們哪是好心留妳?妳別上當。”小慧又是撲哧壹笑。袁承誌向崔希敏道:“他們老人家不會欺侮咱們年輕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轉頭對五老道:“晚輩學藝未精,華山派武功只粗知皮毛,請老爺子們手下容情。”
  眾人見他言語軟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間卻滿不在乎,都不知他打的是什麽主意。黃真暗自著急,卻又不便阻攔師弟,心中只說:“唉,這筆生意做不過。”
  溫氏五老試過他的功力,不敢輕忽,五人壹打手勢,溫方義、溫方山向右跨步,溫方施、溫方悟向左轉身,陣勢布開,只幾步之間已將他圍在垓心。
  袁承誌似乎茫然不覺,抱拳問道:“咱們這就練嗎?”溫方達冷冷地道:“妳亮兵器吧!”
  袁承誌平伸右掌,將玉簪托在掌中,說道:“各位是長輩,晚輩哪敢無禮動刀動槍?便用這玉簪向老爺子們領教幾招!”此言壹出,眾人又各壹驚,都覺得這人實在狂妄大膽,這玉簪只怕壹只甲蟲也未必刺得死,壹碰便斷,怎能經得起五老手中鋼杖、刀劍等物砸撞?如此胡鬧,豈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憂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黃真知道這時已難於勸阻,心想這小師弟定是給師父寵慣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緊緊抓住銅筆鐵算盤,壹待他遇險,立即躥入相救,為了報答師恩,今日就算送了老命,也所不惜。低聲囑咐崔希敏和小慧:“敵人太強,咱們寡不敵眾,非蝕本不可。待會兒我喝令妳們走,妳二人立即上屋沖出。我和袁師弟斷後,不論如何兇險,妳們千萬不可回頭出手,黃金也不必顧了。”崔希敏和小慧答應。
  黃真思忖自己舍命擋敵,救得師弟設法脫身,想來還不是難事,只要崔安兩人不成為累贅,就好辦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暫忍壹時之辱,他日約齊華山派五位高手,同時攻打五行陣,定可破了。那時才叫這五個老頭兒知道華山派是否浪得虛名。他心中預計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師弟歸辛樹夫婦、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風”馮難敵,再加上師父穆人清親自主持,只須將溫氏五老分別纏住,令五人各自為敵,不能分進合擊,五行陣立即破去,論到單打獨鬥,溫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對手。黃真面子上嬉皮笑臉,內裏卻深謀遠慮,未思勝,先慮敗,定下了眼前脫身之策,又籌劃好了日後取勝之道。他破五行陣的人選中,還不把袁承誌計算在內,料想小師弟功力尚淺,遠不及自己的得意門徒馮難敵。
  只聽得袁承誌道:“老爺子們既然誠心賜教,怎麽又留壹手,使晚輩學不到全套?”
  溫方達壹怔道:“什麽全套不全套?”袁承誌道:“各位除了五行陣外,還有壹個輔佐的八卦陣,何不壹起擺了出來,讓晚輩開開眼界?”溫方義喝道:“這是妳自己說的,可叫妳死而無怨。”轉頭對溫南揚道:“妳們來吧!”
  溫南揚右手揮動,帶同十五人同時縱出。溫南揚壹聲吆喝,十六人便發足繞著五老奔跑,左旋右轉,穿梭來去。這十六人有溫南揚、溫正,有的是溫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仙棋派的好手,特地挑選出來練熟了這八卦陣的。
  黃真見了這般情勢,饒是見多識廣,也不禁駭然,心道:“袁師弟實在少不更事,給自己多添難題。單和五老相鬥,當真遇險之時,我還可沖入相救,現下外圍又有十六人擋住,所有空隙全給填得密密實實,只怕雀鳥也飛不進去了。自己明明本錢短缺,怎地生意卻越做越大?頭寸調動不過來,豈不要倒閉大吉?”
  袁承誌右手大拇指與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輕揚,右足縮起,以左足為軸,身子突轉四五個圈子。他身形甫動,溫氏五老立即推動陣勢,凝目註視他的動靜。袁承誌只是如壹個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地旋轉,並不移步出手。
  
  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與五老交手,中毒遭擒,得人相救脫險之後,躲在華山之下的小鎮中反復推敲昔日惡鬥的情境,自忖其時縱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內力無滯,終究也攻不破五行陣,只不過多支撐得壹時三刻而已。
  他將五老的身法招術逐壹推究,終於發現這陣法的關竅,在於敵人入圍之後,不論如何硬闖巧閃,五老必能以厲害招術反擊,壹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綿綿而上,五老招數互為守禦,相補空隙,臨敵之際,五人猶似壹人而招數中全無破綻。壹人武功中全無破綻,如何可破?金蛇郎君於五老當日所使的身法手法,記得清清楚楚,窮年累月的苦思焦慮,各種各樣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越想越覺這陣勢實是不可摧破。
  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殺下毒,只須害死五老中的壹人,五行陣便不成其為五行陣了。但他心高氣傲,自不屑行此無賴下策。何況他筋脈已斷,武功全失,縱使想出破陣之法,此陣也不能毀於自己親手。既說是破陣,就須堂堂正正,以真實本領將其攻破。
  壹日早晨,他在鎮外空曠處閑步,忽見壹條小青蛇在草叢遊走,聽得人聲,立即蜷盤成圈,昂起了頭,略不動彈。
  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這外號,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兇險,卻也因他愛養毒蛇,擠取毒液來調制暗器藥箭。當年溫氏兄弟中溫方祿的妻子中他藥箭立時斃命,箭頭上所餵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敵人先行動手進攻,然後趁虛而入,從敵人破綻中反擊,敵人若是不動,蛇類極少先攻。蛇身蜷盤成團,系隱藏己身所有弱處,昂首蓄勢,系以己身最強的毒牙伺機出擊。如貿然躥出噬敵,蛇身極長,弱點甚多,不免為敵所乘,擊中蛇頭七寸或蛇腹、蛇尾。此乃蛇類自保的天性。這些行動,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見過幾百次了,從來不以為意,但此刻他正潛心思索攻破五行陣的訣竅,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壹閃,登時喜得縱聲號叫,破五行陣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後發制人”四字。
  武學中本來講究的是制敵機先,這“後發制人”卻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壹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用多少功夫,便將摧破五行陣的方法全部想定,詳詳細細地寫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這秘笈未必能有人發現,即使有人見到,說不定也在千百年後,那時溫氏五老屍骨早已化為塵土。只是他心中壹口怨氣不出,又想那五行陣總要流傳下來,要是始終無人能破,豈非讓仙棋派稱霸於天下?在他內心,破陣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陣便算已經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陣,自然再好不過,可是那畢竟渺茫之極,他從來沒想要收個徒弟來為己完成心願。
  
  袁承誌當下持定“後發制人”的方略,轉了幾個圈子,已將五行陣與八卦陣全部帶動。
  八卦陣法雖為五老後創,《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與五行陣全無二致。袁承誌只看十六人轉得幾個圈子,已了然於胸,心想:“敵人倘若破不了五行陣,何必再加個八卦陣?若是破了五行陣,八卦陣徒然自礙手腳。溫氏五老的天資見識,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遠。看來這五行陣也是上代傳下來的,諒五老自己也創不出來。他們自行增添壹個陣勢,反成累贅。金蛇郎君當年若知溫氏五老日後有此畫蛇添足之舉,許多苦心的籌謀反可省去了。要破五行陣,關鍵在於找到陣中破綻,若無破綻,便須讓它生壹個出來,組成八卦陣的眾弟子功夫差勁,要弄它個破綻出來,容易得多。”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後乘勢撲上,卻見他身子越轉越慢,殊無進攻之意,最後竟坐下地來,雙手放在膝上,臉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駭然,旁觀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敵當前,怎麽如此頑皮。殊不知袁承誌並非輕敵,而是故意用壹件全無殺傷之力的玉簪作為兵器,令對手不作提防,再加坐倒在地,純非前擊進攻之勢,似乎全然輕視對方,對手不免激怒,難以沈著,心浮氣粗之余,壹見有機可乘,便失了謹慎,自己再故意露出破綻,對方本不該進攻,卻忍不住要攻,壹攻即暴露自身破綻。袁承誌這時的作用,既為誘敵,又系慢軍,似是魯莽輕敵,實則是要誘得對方魯莽輕敵。
  溫方義見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雙掌分錯,便要擊他後心。溫方悟忙道:“二哥,莫亂了陣法!”溫方義這才忍住。五老腳下加速,繼續變陣,只待他出手,立即擁上。須知不論大軍交鋒,還是二人互搏,進攻者集中全力攻擊對方,己方必有大量弱點不加防禦,只須攻勢淩厲,敵人忙於自守,無暇反擊,己方的弱點便不守而守。五行陣以壹人來引致對方進攻,自顯弱點,其余四人便針對敵人身上的弱點進襲,所謂相生相克,便是這個道理。現下袁承誌全不動彈,那便是周身無壹不備,五老壹時倒也無法可施。
  又過壹會兒,袁承誌忽然打個呵欠,躺臥在地,雙手疊起放在頭下當枕頭,顯得十分休閑舒適。外面八卦陣的十六名弟子遊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額角見汗,微微氣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誌心想:“虧妳們這批老家夥受得了這口氣。”忽地壹個翻身,背脊向上,把臉埋在手裏,呼呼打起鼾來。自來武林中打鬥,千古以來,從未有過這項姿勢,後心向上而臥,豈非任人宰割?
  崔希敏、小慧、青青、溫儀等人又好笑,又代他擔心。黃真先見他坐下臥倒,已悟出了他對敵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聰明大膽,這時見他肆無忌憚地翻身而臥,暗叫不妙,覺得大減價減得未免過了分,五老若向他背後突襲,卻又如何閃避?招徠生意,不妨甜言蜜語,自吹自擂,王婆賣瓜,無瓜不甜,可以虛言浮誇,卻不能用苦肉計。
  溫方達眼見良機,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揮,往下猛按,溫方施四柄飛刀快如閃電,已向袁承誌背心插去。這下發難又快又準,旁觀眾人驚叫聲中,白光閃處,四把明晃晃的飛刀壹齊斬向袁承誌背心,袁承誌聽得飛刀來向,翻身雙手連抓,抓住四柄飛刀,向八卦陣中使勁擲出,溫南揚及溫家三名二代弟子臂腿中刀,大呼聲中,已給袁承誌分別提起壹壹擲進五行陣中。
  五老壹怔之際,步法稍緩,見袁承誌搶步從空隙中躥出,但見陣外十六名弟子猶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紛紛向五行陣中心投去。袁承誌這裏揮拳,那邊踢腿,每壹招下的都是重手,眾弟子不是給他制住要害,抓起擲了進去,就是讓他用掌力揮進陣內。溫正等人功力較深,運拳抵抗,也是三招兩式,立給打倒,不由自主地摔入五行陣中。
  這麽壹來,五行八卦陣登時大亂。陣中不見敵人,來來去去的盡是自己人。眾人萬料不到袁承誌當橫臥在地之際,能奇兵突出,引得五行陣及八卦陣破綻大現。
  溫氏五老連聲怪叫,手忙腳亂地接住飛進陣來的眾弟子。袁承誌怎還容得他們緩手重行布陣,搶上兩步,左手三指直戳溫方施穴道。
  溫方施見他攻來,又是四柄飛刀向他胸前擲去。袁承誌左手壹壹在刀柄處伸指撥落飛刀,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璇璣穴點落,溫方山鋼杖勢挾勁風,猛向袁承誌右胯打去。袁承誌順手拉扯,將壹名棋仙派弟子拖過來向他杖頭擋去。
  溫方山大駭,這壹杖雖沒盼能打中敵人,但估計當時情勢,他前後無法閃避,除了以兵器擋架之外,更無別法,然而他使的卻是壹枚脆細的玉簪,只要鋼杖輕輕在玉簪上壹擦,就把簪子震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壹名本門弟子來擋,這壹杖上去,豈不將他打得筋斷骨折?總算他武功高強,應變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壹步,左手在杖頭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鋼杖余勢極大,準頭偏過,猛向溫方達砸去。他知大哥盡可擋得住這壹杖,果然溫方達雙戟豎立,只聽得當的壹聲大響,火星四濺,鋼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來。
  袁承誌卻已趁機向溫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雙目刺去。溫方悟連連倒退,揮動皮鞭想封住門戶,但袁承誌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長,所謂“鞭長莫及”,此時卻另有含義了,霎時之間,被玉簪連攻了六七招。溫方悟見玉簪閃閃晃動,不離自己雙目,連續兩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嚇得魂飛天外,此時方知玉簪的厲害,最後壹次實在躲不過了,丟開皮鞭,雙手蒙住眼睛,倒地接連打了幾個滾,這才避開,但後心已中了重重壹腳,痛徹心肺。他當年以壹條皮鞭在鄭州擂臺上連敗十二條好漢,威風遠震,數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這少年人手中的壹枚碧玉簪下敗得如此狼狽,躍起身時固羞憤難當,旁觀眾人也盡皆駭然。
  黃真見小師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從所未見,驚喜之余,心想就是師父也不會這些功夫,“他這家寶號貨色繁多,五花八門,看來不是我華山派壹家進的貨。他生意的路子可廣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彩。小慧抿著嘴兒微笑。
  袁承誌摧破堅陣,精神陡長,此時勝券在握,著著進逼,他壹時使動的是華山派的伏虎掌法,接著用玉簪使《金蛇秘笈》中的金蛇劍法。這身法便是神劍仙猿穆人清親臨,金蛇郎君夏雪宜復生,也只識得壹半,溫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溫方悟後,轉向溫方義攻擊,也是險招連施,逼得他手忙腳亂。
  溫方達見情勢緊急,大聲呼哨,突然發掌把壹名弟子推了出去。溫方山也手腳齊施,把陣中弟子或擲或踢,壹壹清除。練武廳中人數壹少,五行陣又推動起來。但袁承誌逼住了溫方義毫不放松,令五人無法連環邀擊。酣鬥中溫方義左肩中掌,溫方山鋼杖筆直向袁承誌後心搗去,同時溫方達雙戟向左攻到,溫方義左肩雖痛,仍按照陣法施為。這時八卦陣已破,五行陣也已打亂,但五老仍然按照陣法,並力抵禦。
  青青雖見袁承誌用小慧的碧玉簪作為兵刃,不由得心頭有氣,但見他取勝,卻也暗喜。溫儀瞧著袁承誌在五老包圍中進退趨避,身形瀟灑,正是當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陣中的模樣,又看壹會兒,只見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飄飄,正在陣中酣戰,不由得心神激蕩,站起身來,叫道:“夏郎,夏郎,妳……妳終於來了。”邁步便向廳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媽,妳別去。”溫儀眼睛壹花,凝神看清楚陣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卻非,登覺暈眩,倒在青青的懷中。
  便在此時,袁承誌忽地躍起,右手將玉簪往自己頭發中壹插,左手挽住了廳頂的橫梁,翻身而上。五老鬥得正緊,忽然不見了敵人,壹怔之際,便覺頭頂風生,數十件暗器從空中撒將下來,知道不妙,待要閃避,溫方山與溫方施已給錢鏢分別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本來照著金蛇郎君原來訣竅,要以寶劍緊護自身,再攻對方破綻,袁承誌手無寶劍,略加變通,先以翻身俯臥引得對方發射飛刀,乘勢攻破八卦陣,再發暗器,以代寶劍,壹舉破陣,手法雖然有異,其根本方策,還是依據於金蛇郎君的遺意。
  溫方達俯身去救,袁承誌又是壹把銅錢撒了下來。溫方達雙戟“密雲不雨”,在頭頂壹陣盤旋,只聽丁丁之聲不絕,砸飛了十多粒銅錢。當下舞動雙戟,化成壹團白光護住頂門,忽然間手上劇震,雙戟已給什麽東西纏住,舞不開來。他吃了壹驚,用力回奪,哪知就這麽壹奪,雙戟突然脫手飛去。他不暇細思,於旁觀眾人驚呼聲中向旁躍開三步,伸掌護身,只見袁承誌已自空躍下,站在廳側,手持雙戟,溫方施的皮鞭兀自纏在戟頭。
  袁承誌喝道:“瞧著!”兩戟脫手飛出,激射而前,分別釘入廳上的兩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兩根柱子壹陣搖動,頭頂屋瓦亂響。站在門口的人紛紛逃出廳外,只怕大廳倒坍。
  當年穆人清初授袁承誌劍術時,曾脫手飛擲,劍身沒入樹幹,木桑道人譽為天下無雙劍法,袁承誌今日顯這壹手,便是從那壹招變來。黃真見他以本門手法擲戟撼柱,威不可當,不禁大叫:“袁師弟,好壹招‘天外飛龍’呀!”袁承誌回頭說道:“不敢忘了師父教導,請大師哥指教。”
  溫方達四顧茫然,只見四個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誌緩步走到黃真身邊,拔下頭上玉簪,還給了小慧。
  
  溫方達見本派這座天下無敵的五行八卦陣,竟讓這小子在片刻之間,如摧枯拉朽般壹番掃蕩,登時鬧了個全軍覆沒,壹陣心酸,竟想沖向柱子上自行碰死。但轉念又想:“我已垂暮之年,這仇多半難報。但只要留得壹口氣在,總不能善罷幹休!”雙手壹擺,對黃真道:“金子都在這裏,妳們拿去吧。”
  崔希敏不待他再說第二句話,當即將地下金條盡行撿入皮袋之中,棋仙派空有數十人站在壹旁,卻眼睜睜地不敢阻攔。袁承誌適才這壹仗,已打得他們心驚膽戰,鬥誌全失。
  溫方達走到二弟方義身邊,但見他眼珠亂轉,身子不能動彈,知是給袁承誌以錢鏢打中要穴,當即給他在雲臺穴推宮過血,但揉捏良久,溫方義始終癱瘓不動。又去察看另外三個兄弟,壹眼就知各人吃點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學的解穴法潛運內力施治,卻全無功效,心知袁承誌的點穴法另有怪異之處,可是慘敗之余,以自己身份,實不願低聲下氣地相求,轉頭瞧著青青,嘴唇壹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誌求懇,故作不解,問道:“大爺爺,妳叫我嗎?”溫方達暗罵:“妳這刁鉆丫頭,這時來跟我為難,等此事過了,再瞧我來整治妳們娘兒倆。”低聲道:“妳要他給四位爺爺解開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誌跟前,福了壹福,高聲道:“我大爺爺說,請妳給我四位爺爺解開穴道。這是我大爺爺求妳的,可不是我求妳啊!”
  袁承誌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黃真忽然在鐵算盤上壹撥,說道:“袁師弟,妳實在壹點也不懂生意經。奇貨可居,怎不起價?妳開出盤去,不怕價錢怎麽俏,人家總是要吃進的。”
  袁承誌知道大師兄對棋仙派很有惡感,這時要趁機報復。他想師父常說:“出於寬容,留有余地”,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雖不願再留難溫氏五老,但大師兄在此,自然壹切由他主持,便道:“請大師哥吩咐。”
  黃真道:“溫家在這裏殘害鄉民,仗勢橫行,衢州四鄉怨聲載道,我這兩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我說師弟哪,妳給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錢的,總得收點兒診費才不蝕本,這筆錢咱們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濟給他溫家害苦了的莊稼人,這樁生意做得過吧?”
  袁承誌想起初來靜巖之時,見到許多鄉民在溫家大屋前訴怨說理,給溫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靜巖鎮上無壹人不對溫家大屋恨之入骨,俠義之心頓起,道:“不錯,這裏的莊稼漢真給他們害苦啦。大師哥妳說怎麽辦?”
  黃真在算盤上滴滴篤篤地撥上撥下,搖頭晃腦地念著珠算口訣,什麽“六上壹去五進壹”、“三壹三十壹”、“二壹添作五”說個不停,也不知算什麽賬。
  崔希敏和小慧見慣黃真如此裝模作樣。袁承誌對大師兄恭敬,見他算賬算得稀奇古怪,卻不敢嬉笑。棋仙派眾人滿腔氣憤,哪裏還笑得出?只有青青卻“嗤”的壹聲笑了出來。
  黃真搖頭晃腦地道:“袁師弟,妳的診費都給妳算出來啦!救壹條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誌道:“四百石?”黃真道:“不錯,四位老爺子是大大的英雄好漢,算得少了,不夠面子。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許攙壹粒沙子秕谷,斤兩升鬥,可不能有壹點兒搗鬼。”也不問溫方達是否答允,已說起白米的細節來。
  袁承誌道:“這裏四位老爺子,那麽壹共是壹千六百石了?”黃真大拇指壹豎,贊道:“師弟,妳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盤,就算出壹個人四百石,四個人就是壹千六百石。”崔希敏沖口說道:“我也算得出。”黃真向他點點頭,示意嘉許。
  黃真對溫方達道:“明兒壹早,請妳大寶號備齊壹千六百石白米,分給四鄉貧民,每人壹鬥。妳發滿了壹千六百石,我師弟就給妳救治這四位令弟。”
  溫方達忍氣道:“壹時三刻之間,我哪裏來這許多白米?我家裏搬空了米倉,只怕也不過七八十石罷了。”黃真道:“診金定價劃壹,折扣是不能打的。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發米,倒也不妨通融。妳發滿四百石,就給妳救壹個人。等妳發滿八百石,再給妳救第二個。要是妳手頭不便,那麽隔這麽十天半月、壹年半載之後再發米,我師弟隨請隨到,就算是在遼東、雲南,也會趕來救人,決不會有壹點兒拖延推搪。”
  溫方達心想:“四個兄弟給點中了穴道,最多過得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只不過損耗些內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詐勒索。”黃真見他眼珠亂轉,已猜中了他心思,說道:“其實呢,妳我都是行家,知道過得幾個時辰,穴道自解,這壹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了。不過我們華山派混元功的點穴有點兒霸道,若不以本門功夫解救,給點了穴道之人日後未免手腳不大靈便,至於頭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閉塞,也在所難免,內力大損,更不在話下。好在四位年紀還輕,再練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復原狀了。”
  溫方達知道此言非虛,咬了咬牙,說道:“好吧,明天我發米就是。”黃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爽快不過,壹點也不討價還價。下次再有生意,務必請妳時時光顧。”溫方達受他奚落了半天,壹言不發,拂袖入內。
  袁承誌向溫儀和青青施了壹禮,說道:“明天見。”他知棋仙派現下有求於己,決不敢對她們母女為難。師兄弟等四人提了黃金,興高采烈地回到借宿的農民家裏。
  
  這時天才微明。小慧下廚弄了些面條,四人吃了,談起這場大勝,無不眉飛色舞。
  黃真舉起面碗,說道:“袁師弟,當時我聽師父說收了壹位年紀很輕的徒弟,曾對妳二師哥歸辛樹夫婦講笑,說咱們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紀都已四十開外了,師父忽然給他們添上了壹位小師叔,只怕大夥兒有點尷尬吧。哪知師弟妳功夫竟這麽俊,別說我大師哥跟妳差得遠,妳二師哥外號神拳無敵,大江南北少有敵手,但我瞧來,只怕也未必勝得過妳。咱們華山派將來發揚光大,都應在師弟妳身上了。這裏沒酒,我敬妳壹碗面湯。”說罷舉起碗來,將面湯壹飲而盡。
  袁承誌忙站起身來,端湯喝了壹口,說道:“小弟今日僥幸取勝,舉止輕浮,是為了要引得對方輕敵,出手攻擊,但不免違了師父的教導。大師哥的稱贊實在愧不敢當。請大師哥多多教誨。”
  黃真笑道:“就憑妳這份謙遜謹慎,武林中就極為難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幾筷,轉頭對崔希敏道:“妳只要學到袁師叔功夫的壹成,就夠妳受用壹世了。”
  崔希敏在溫家眼見袁承誌大展神威,舉手之間破了那厲害異常的五行陣,心裏佩服之極,聽師父這麽說,突然跪倒、向袁承誌磕了幾個頭,說道:“求小師叔教我點本事。”袁承誌忙跪下還禮,連說:“不敢當,妳師父的功夫,比我精純十倍。”
  黃真笑道:“我功夫不及妳,可是要教這家夥,卻也綽綽有余了,只是我實在少了耐心。師弟若肯成全這小子,做師哥的感激不盡。”
  原來黃真因卻不過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為徒。但這弟子資質魯鈍,聞十而不能知壹,與黃真機變靈動的性格極不相投。黃真縱是在授藝之時,也是不斷地插科打諢,胡說八道。弟子越蠢,他譏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師父的言語哪壹句是真,哪壹句是假?黃真明明說的是諷刺反話,他還道是稱贊自己。如此學藝,自然難有成就。後來袁承誌感念他叔叔崔秋山初傳拳掌及舍命相救之德,又見他是小慧的愛侶,曾設法指點。崔希敏雖因天資所限,不能領會到多少,但比之過去,卻已大有進益了。
  四人在稻草堆中草草睡了幾個時辰。中午時分,黃真和袁承誌剛起身,外邊有人叫門,進來壹名壯漢,拿了溫方達的名帖,邀請四人前去。黃真笑道:“妳們消息也真靈通,我們落腳的地方居然打聽得清清楚楚。”
  四人來到溫家,只見鄉民雲集,壹擔擔白米從城裏挑來,原來溫方達連夜命人到衢州城裏采購,衢州是浙東大城,甚是富饒,但驟然要運出壹千六百石米,卻也不免米價陡起,讓溫家又多花了幾百兩銀子。溫方達當下請黃真過目點數,然後壹鬥鬥地發給貧民。四鄉貧民紛紛議論,都說溫家怎麽忽然轉了性。
  黃真見溫方達認真發米,雖知出於無奈,但也不再加以譏誚,說道:“溫老爺子,妳發米濟貧,乃是為子孫積德。有個新編的好歌,在下唱給妳聽聽。”放開嗓子,拍手頓足,唱了起來:“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
  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壹餐粥。
  官府征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憐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饑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灑還成點血斑?
  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壹粒恩無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壹念感天地。
  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長臻。
  助貧救生功勛大,德厚流光裕子孫。”
  他嗓子雖然不佳,但歌詞感人,聞者盡皆動容。
  袁承誌道:“師哥,妳這首歌兒作得很好啊。”黃真道:“我哪有這麽大的才學?這是闖王手下大將李巖李公子作的歌兒。”袁承誌點頭道:“原來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傑。”
  袁承誌也不待壹千六百石白米發完,便給溫氏四老解開穴道,推宮過血。四老委頓了半夜,均已有氣無力,臉色氣得鐵青。袁承誌向五老作了壹揖,說道:“多多得罪,晚輩萬分抱歉。”
  黃真笑道:“妳們送了壹千六百石米,不免有點肉痛,但靜巖溫家的名聲卻好了不少。這樁生意妳們其實是大有賺頭,不可不知。”五老壹言不發,掉頭入內。
  黃真見發米已畢,貧民散去,說道:“咱們走吧!”
  袁承誌心想須得與青青告別,又想她母女和溫家已經破臉,只怕此處已不能居,正待和師哥商議,忽見青青抱著母親,哭叫:“承誌大哥!”快步奔了出來。只見溫儀背上中了兩柄飛刀,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眼見已然致命,難以復生,又見溫方施滿臉戾氣,搶步出來,雙手連揮,四柄飛刀向青青背上射去。
  袁承誌急躍而前,雙手抄出,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的飛刀。溫方施見袁承誌出手接取飛刀,已知不妙,急忙快步退去,想避入門後。袁承誌見他肆惡殺害親人,大怒之下,疾縱而前,在他後心重重踹了壹腳。這壹腳用上了混元功,功力非凡。溫方施哼也不哼,摔進門去,鮮血狂噴。袁承誌踹這壹腳,雖沒傷了他性命,但功透要穴,溫方施就此成為廢人,終身不能治愈,武功全失。
  青青哭道:“四爺爺下毒手殺……殺了我媽。”
  袁承誌又怒又悲,伸手要去拔刀。黃真把他手擋開,道:“拔不得,壹拔立時就死!”眼見溫儀傷重難救,便點了她兩處穴道,使她稍減痛楚。
  溫儀臉露微笑,低聲道:“青兒,別難受。我……我去……去見妳爸爸啦。在妳爸爸身邊,沒人……沒人再欺侮我。”青青哭著連連點頭。
  溫儀對袁承誌道:“有壹件事,妳可不能瞞我。”袁承誌道:“伯母要知道什麽事?晚輩決不隱瞞。”溫儀道:“他有沒有遺書?有沒提到我?”袁承誌道:“夏前輩留下了些武功圖譜。昨天我破五行陣,就是用他遺法,總算替他報了大仇,出了怨氣。”溫儀道:“他沒留下給我的信麽?”袁承誌不答,只緩緩搖了搖頭。
  溫儀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蓮子羹才沒力氣,這碗……這碗蓮子羹是我給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壹點也不知道呀。”袁承誌安慰她道:“夏前輩在天之靈,壹定明白,決不會怪伯母的。”溫儀道:“他定是傷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現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遲了。”青青泣道:“媽,爹爹早知道的。那日妳也喝了蓮子羹,要陪爹爹壹起死,還擋在他身前。他當時就明白了。”溫儀道:“他……他當真明白嗎?為什麽壹直不來接我?連……連遺書也不給我壹封?”
  袁承誌見她臨死尚為這事耿耿於懷,壹時之間,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但見她目光散亂,雙手慢慢垂了下來,忽然心念壹動,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張“重寶之圖”,其中提到過溫儀的名字,忙從衣裹中取出來,道:“伯母,妳請看!”
  溫儀雙目本已合攏,這時又慢慢睜開,壹見圖上字跡,突然精神大振,叫道:“這是他的字,我認得的。”低聲念著那幾行字道:“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靜巖……尋訪溫儀,……尋訪溫儀,那就是我呀……酬以黃金十萬兩。”又見到那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她滿臉笑容,伸手拉住袁承誌的衣袖,滿懷欣慰,說道:“他沒怪我,他心裏仍記著我,想著我……而今我要去了,要去見他了……”說著慢慢閉上了眼。
  袁承誌見此情景,不禁垂淚。溫儀忽然又睜開眼來,說道:“袁相公,我求妳兩件事,妳壹定得答允。”袁承誌道:“伯母請說,只要做得到的,無不應命。”溫儀道:“第壹件,請妳把我葬在他身邊。第二件……第二件……”袁承誌道:“第二件是什麽?伯母請說。”溫儀道:“我……我世上親人,只有……只有這個女兒,請妳……壹生壹世……照看著她……”手指著青青,忽然壹口氣接不上,雙眼壹閉,垂頭不動,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親身上大哭,袁承誌輕拍她肩頭。黃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見袁承誌對她極是關切,又見她母親慘遭殺害,均感惻然,只是於此中內情壹無所悉,不知說什麽話來安慰才好。
  青青忽地放下母親屍身,拔劍而起,奔到大門之前,舉劍亂剁大門,哭叫:“妳們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媽媽,我……我要殺光了妳溫家全家。”縱身躍起,跳上了墻頭。
  袁承誌也躍上墻頭,輕輕握住她左臂,低聲道:“青弟,他們果然狠毒。不過,三爺爺終究是妳外公。”
  青青壹陣氣苦,身子壹晃,摔了下來。袁承誌忙伸臂挽住她腰,卻見她已昏暈過去,大驚之下,連叫:“青弟,青弟!”
  黃真道:“不要緊,只是傷心過度。”取出壹塊艾絨,用火折點著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瞧著母親屍身,壹言不發。
  袁承誌問道:“青弟,妳怎麽了?”她只不答。承誌垂淚道:“妳跟我們去吧,這裏不能住了。”青青呆呆地點點頭。承誌抱起溫儀屍身,五人壹齊離了溫家大屋。
  袁承誌走出數十步,回頭望去,但見屋前廣場上滿地白米,都是適才發米時掉下來的,數十只麻雀跳躍啄食。此時紅日當空,濃蔭匝地,溫家大屋卻緊閉了大門,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屋內便如空無壹人。
  
  黃真對崔希敏道:“這壹百兩銀子,拿去給咱們借宿的農家,叫他們連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著眼問師父道:“幹嗎要連夜搬家呀?”黃真道:“棋仙派的人對咱們無可奈何,自然會遷怒於別人,定會去向那家農家為難。妳想那幾個莊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陣嗎?”崔希敏點頭道:“那可破不了!”飛奔著去了。
  四人等他回來,繞小路離開靜巖鎮,行了十多裏,見路邊有座破廟。黃真道:“進去歇歇吧。廟破菩薩爛,旁人不會疑心咱們順手牽羊、偷雞摸狗。”崔希敏道:“那自然!破廟裏有什麽可偷的。”
  走進廟中,在殿上坐了。黃真道:“這位太太的遺體怎麽辦?是就地安葬呢,還是到城裏入殮?”袁承誌皺眉不語。黃真道:“如到城裏找靈柩入殮,她是因刀傷致死,官府查問起來,咱們雖然不怕,總是麻煩。”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
  青青哭道:“不成,媽媽說過的,她要跟爸爸葬在壹起。”黃真道:“令尊遺體葬在什麽地方?”青青說不上來,望著袁承誌。袁承誌道:“在咱們華山!”四人聽了都感詫異。
  袁承誌又道:“她父親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輩。”
  黃真年紀比夏雪宜略大幾數,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黃真初出道時,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動武林,壹聽之下,登時肅然動容,微壹沈吟,說道:“我有個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請說。”
  黃真指著袁承誌道:“他是我師弟,妳叫我老伯不敢當,還是稱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這樣壹來,我豈不是又得叫妳這小妞兒作姑姑?”青青向袁承誌望了壹眼,竟然改了稱呼,道:“黃大哥的說話,小妹自當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這小妞居然老實不客氣地叫起黃大哥來。”
  黃真怎想得到這渾小子肚裏在轉這許多念頭,對青青道:“令堂遺誌是要與令尊合葬,咱們總要完成她這番心願才好。但不說此處到華山千裏迢迢,靈柩難運,就算靈柩到了華山腳下,也運不上去。”青青道:“怎麽?”袁承誌道:“華山山峰險峻之極,武功稍差壹些的就上不了。運靈柩上去是決計不成的。”黃真道:“另外有個法子,是將令尊的遺骨接下來合葬。不過令尊遺體已經安居吉穴,再去驚動,似乎也不很妥當。”
  青青見他說得在理,十分著急,哭道:“那怎麽辦呢?”黃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遺體在這裏火化了,然後將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說到這件事,他可壹本正經,再不胡言亂語了。青青雖然不願,但除此之外也無別法,只得含淚點頭。
  當下眾人收集柴草,把溫儀的屍體燒化了。青青自幼在溫家頗遭白眼,雖然溫正等幾個表兄見她美貌,討好於她,卻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母親壹人才真心疼她愛她,這時見至愛之人在火光中漸漸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誌在破廟中找了個瓦罐,等火熄屍銷,將骨灰殮入罐中,拜了兩拜,暗暗禱祝:“伯母在天之靈盡管放心,小侄定將伯母骨灰送到華山絕頂安葬,決不敢有負重托。”
  黃真見此事已畢,對袁承誌道:“我們要將黃金送去江西九江府。闖王派了許多兄弟在江南浙贛壹帶聯絡,以待中原大舉之時,南方也豎義旗響應,人多事繁,在在需錢。袁師弟奪還黃金,功勞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這批金子如此事關重大,要不是兩位大哥到來,可壞了闖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妳知道才好。”青青在口頭上素不讓人,說道:“此後如不是黃大哥親自護送,多半路上還要出亂子。”崔希敏急道:“什……什麽?妳又要來盜金條嗎?”
  黃真眼睛壹橫,不許他多言,說道:“袁師弟與溫姑娘如沒什麽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誌道:“小弟想念師父,想到南京去拜見他老人家,還想見見崔叔叔。大師哥以為怎樣?”黃真點頭道:“師父身邊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妳得很。師弟,妳這壹次在衢州開張大發,賺了個滿堂紅。今後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盼妳諸事順遂,大吉大利,生意興隆,壹本萬利。”袁承誌肅然道:“還請大師哥多多教誨。”黃真笑道:“我不跟妳來這套,咱們就此別過。夏姑娘,妳以後順手發財,可得認明人家招牌字號呀。”站起來壹拱手,轉頭就走。崔希敏也向師叔拜別。
  小慧對袁承誌道:“承誌大哥,妳多多保重。”袁承誌點頭道:“見到安嬸嬸時,說我很記掛她。”小慧道:“媽知道妳長得這麽高了,壹定很歡喜。我去啦!”行禮告別,追上黃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
  她壹面走,壹面轉頭揮手。袁承誌也不停揮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邊轉彎,不見背影,這才停手。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