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七章 西風裏唱著悲傷的歌搖
間客 by 貓膩
2018-6-26 19:09
費城湖畔有位老人家,聯邦上至總統下至街角攤販,所有人都習慣帶著無比尊敬和親切地稱呼他為老爺子,礦坑上那位伴著紅酒大嚼野牛肉的大叔不屑地喊他老頭兒,許樂也曾經喊過,但這並不代表他有大叔那樣的底氣資格無視此人的光輝。
老家夥?這片宇宙裏居然還有人敢如此冷漠嘲諷地稱呼壹代軍神?許樂沒有掩飾眼眸裏的震驚,怔怔望著酒桌對面的鐘瘦虎。
鐘瘦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西林第壹人,而他先前冷漠提到的軍神李匹夫,則毫無疑問是聯邦第壹人,這與政治體制無關,純是民眾狂熱崇拜和軍隊意誌的凝合體現,即便在西林這片土地上亦是如此,可鐘瘦虎偏偏帶著壹絲不甘、壹絲冷恚地這般說了。
聯邦軍神李匹夫,為了籌謀時間跨度必將跨越數個憲歷的宇宙戰爭,不惜以西林為操練場,刻意保留殘存的帝國遠征軍,以西林輪戰的方式,讓處於暫時和平年代裏的聯邦軍隊,不停地嗅到血腥硝煙的味道,習慣戰爭的殘酷,提升部隊的戰鬥力……
這是很容易猜忖出來的戰略布置,甚至是聯邦上層很多人心知肚明默認的壹種狀態,但令人有些寒冷的是,這十幾年來,整個聯邦沒有人對此發出過任何聲音,哪怕明知道這種戰略布置對淪陷星上的公民,對整個西林大區,是怎樣的不公平和冷血。
許樂同樣如此,直到聽到桌對面的中年男人不屑說出老家夥三個字,他的腦中嗡的壹聲,記起了這個自己早就應該明白的事實,接受了像他這樣的聯邦青年壹直刻意遺忘的聯邦戰略,生出幾絲真摯的羞愧,然後沈默。
他的人生觀並不是那些世家老人不屑卻又痛恨的那般:只有黑與白、晝與夜、光明與黑暗,旗幟鮮明,堅韌生冷,事實上他非常清楚人世間總有各種各樣的不得已,必然有灰色地帶的存在,只是當灰灰的影澤蔓過他的底線時,他才會做出激烈的反應。
軍神李匹夫和聯邦政府,犧牲整個西林大區的和平,以此不停消耗帝國源源不斷花費巨大的遠征和意誌,以此保持整個聯邦的警醒與全體聯邦部隊的戰鬥力,這是壹種冷血但……在戰略上絕對正確的計劃,為了整個聯邦的未來和在這片宇宙中族群的可持續發展,這樣的戰略計劃除了英明,似乎找不到別的詞語來形容。
許樂曾經也是這般想的,他並不認為老爺子的考慮有什麽錯,只是此刻身在西林土地,身周盡是在延綿數十載戰爭中疲憊甚至有些麻木的西林軍民,剛從充滿血腥味道,滿原野淪陷星早期居民荒墳的前線歸來……他才發現西林人肯定不會這樣認為。
“從憲歷初開始,西林便壹直在打仗,戰火從來沒有壹天真正平息過,卻也從來沒有壹天燒進過首都星圈人們的田野莊園。”
“所有的西林男人,這壹輩子總要去戰場上經歷生命最嚴酷的考驗,我鐘家三代以內,已經有壹百多名直系旁系子弟因此死亡,普通的西林百姓更不用多說,這間食肆老板本來是四兄弟,可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卻只有他壹個。”
鐘瘦虎的聲音變得格外平淡,就像沖了無數杯水的咖啡,透著股細微卻令人無法愉悅的味覺:“妳我是職業軍人,守土護民,報效聯邦,戰死疆場,理所應當……可是我西林人為什麽要壹代壹代地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最可恥的是,如果真打倒也罷了,憑我西林兒朗的鐵骨悍勇,難道還無法將那些帝國崽子們趕出星域?可是……首都星圈的人們卻不願意。”
鐘瘦虎的唇角泛起壹絲極深的嘲弄,卻不知道是不是在嘲弄自己當年的退讓,說道:“打仗需要後勤,需要資源,而不僅僅是上林人捐助的鈔票和愛心,那些可以買來好的生活,卻買不來真正的勝利。聯邦政府不給這些,能量配額嚴重不足,我們怎麽打?”
他望著許樂微垂的雙眼,沈聲說道:“說到底,政府還不是擔心以戰養匪,不停地援助會把我鐘家這個宇宙最大最囂張最無恥的軍閥給養肥了。”
“尤其是那個狗屎輪戰。”鐘瘦虎的雙眼微瞇,寒光漸透,“真正打硬仗要死人的時候,就是我們西林人上,首都星圈的人像是看戲的觀眾,偶爾上臺客串壹些角色,最後落幕時,卻要站在演員的正中央,接受總統先生的握手與親切獎賞……這對西林公平嗎?”
沈默很久的許樂,微微握緊雙拳,聲音微啞不自信說道:“可是老爺子的戰略計劃並沒有錯,這畢竟是為了聯邦……”
“為了聯邦,那誰來管西林的死活?”
鐘瘦虎默然望著他:“西林人就像是聯邦的孤兒,在宇宙裏流浪,在西風裏唱著悲傷的歌謠……最後只能得到好心人的壹些施舍。”
許樂忽然想到在163淪陷星上學會的那首西林民謠,心裏生出淡淡的惘然與感傷,發現憑自己的思維能力,確實很難將這些復雜的事情整理清楚。
夜風入窗,紅湯微凝,酒桌旁的氣氛也隨之沈默而陷入了凍凝之中,直至鐘瘦虎微笑著端起酒杯,打破尷尬,淡然說道:“無趣的話題到此為止,換個開心壹些的話題。”
“比如什麽?”許樂有些低落的情緒難以跟著對方的說話節奏而馬上振奮。
“比如曾經在妳手裏吃了大虧的杜少卿……他和妳壹樣,都是老家夥和聯邦政府刻意培養的聯邦英雄,我說他只是壹頭比較聰明的豬,妳會不會有意見。”
許樂笑的有些苦澀,說道:“我沒意見,我甚至很贊同田大叔對少卿師長的評價,那就是壹頭冰雪豬妖。”
“不用討好我,雖然我壹直認為田大棒子當年痛揍杜少卿,在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玩的事情中絕對能夠排進前三。”
鐘瘦虎哈哈大笑三聲,忽然間斂去笑容,肅然說道:“但杜少卿確實聰明,在壹院之中,我的成績並不如他,我壓得他十年不能進入西林前線,首都星圈和國防部大有看法,妳會不會也認為我是壹個嫉賢妒能之人?”
“我不知道。”許樂很老實地回答道。
“其實道理很簡單,我雖然被稱為聯邦最大的軍閥,但我卻是壹個生長在民主制度下的聯邦公民,當然在此之上,我更是壹個西林人。”鐘瘦虎望著他平靜說道:“所以只要我活著壹天,我便會不惜壹切代價打壓杜少卿以及他所代表的那批軍人。”
許樂怔怔地看著他,不解此語何意。
“杜少卿喜歡扮雪裏寒梅,將自己打扮成宇宙中最標準的職業軍人,他的人生目標便是成為第二個李匹夫。”鐘瘦虎微嘲說道:“但不要忘記雪裏紅梅艷煞似血,此人冷酷之下有顆最狂熱的心。”
“我壹直記得此人當年在學校中,曾經在戰略研討大課上說過壹句話:要戰勝舉國之力以赴的帝國,聯邦政府需要更加強勢,聯邦的政治架構必須變得更有效率,更為簡潔。”
“如果讓這種強硬派的軍官登上聯邦的舞臺,西林的日子怎麽過?但這並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從那壹刻起,我便總覺得聯邦內部,更準確說是軍隊內部,隱隱有壹種非常危險的傾向,那就是有些人有強烈的改變政府體制的意願。”
許樂很想說妳就是軍人幹政的典型代表,趕緊灌了口酒下去,險些嗆了出來。
鐘瘦虎表情嚴肅地看著窗外夜樹,沈聲說道:“如果聯邦出現壹個軍政府,那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模樣?”
聽到軍政府三個字,許樂的眼睛漸漸瞇了起來,明明這個名詞相當陌生,可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頸後的汗毛正因為某種寒意在根根豎起,他的大腦迅速地運轉,大辭典中關於軍政府的介紹,以及席勒大師幾出戲劇的荒誕演繹逐漸清晰。
“不可能。”他非常堅決地說道:“聯邦有憲章局,不可能出現軍政府這種畸形的怪物!”
“是嗎?”鐘瘦虎花眉微挑,緩聲說道:“皇朝時代也有憲章局,皇帝陛下又是怎樣走下的龍椅?憲章光輝似乎從來都不是聯邦政治體制的堅定捍衛者,我更傾向認為憲章局在這些方面只會做壹個旁觀者。”
“證據,這種事情需要證據。”
許樂感到了某種強烈的危機感,他生長在民主社會之中,雖然無數次感受過聯邦政治體制的虛偽和軟弱,甚至自己也曾經做過很多與制度精神完全相反的舉動,但歸根結底,在內心深處,他依然帶著某種孩童般的執著與天真,他無法接受自己深愛的聯邦,會出現軍人靠著手中槍械控制所有民眾意誌的可怕未來。
在這壹刻,他想到了臨海州地下體育館的暗殺事件,當年的國防部副部長楊勁松,還有第二軍區的那些青壯派軍官,為了維系所謂部隊的光榮,而不惜使用軍用機甲,對壹名聯邦公民發動了可恥的襲擊。
還有很多畫面閃過腦海,重疊在壹起漸漸沈重,然而無論是老東西即時給出的信息反饋,還是他所掌握的壹些東西,都無法說服他給杜少卿加上如此嚴重的指控,哪怕他並不喜歡這位冷漠的少將師長。
“妳殺麥德林之前,手裏有什麽證據?”鐘瘦虎開口冷漠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