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報怨

　　京城，午後，壹棟老舊居民樓。
　　嘈雜的城市喧囂仿佛離此很遠，偏僻的小區裏寂靜安寧，再淘氣的孩子也被酷熱的天氣逼回了家裏，幾棵孤零零的書上，知了聲聲，叫著最後的夏天。
　　七輛黑色轎車在小區門口緩緩停下，車滿為患的小區很明顯容不下車身如此之長、又有七個之多的車隊。
　　車門壹次性全部打開，第五輛車上，副駕駛下來的女秘書拉開車門，行雲流水打開壹把遮陽傘遮住陽光，伸手墊著車門框，服侍著後座的女子下車。
　　那女子壹身純白西裝裙，兩條美腿粉嫩白皙，腳上穿著白色高跟鞋，美好身材壹覽無余，她臉上帶著墨鏡，頭發梳成發髻盤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落落大方，出塵脫俗。
　　「雅茹妳和我上去，其他人找個涼快地方停車，給大家買點冷飲。」白衣女子任那名叫雅茹的秘書打著傘，握著手包快步前行。
　　小區很是老舊，地上隨處可見亂扔的垃圾和果皮，蒼蠅來回飛舞，臭味撲鼻，那白衣女子卻仿佛聞不到，自然而然穿過淩亂過道，進了壹扇單元門。
　　樓道裏有股年長日久的黴味兒，拐彎處隨處可見對著的雜物，上了三樓，白衣女子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
　　「誰呀？」門裏傳來壹個女人的聲音。
　　「媽，是我，程璐。」
　　鐵質老式防盜門吱嘎壹聲打開了，壹個中年女子站在門口，她臉上畫著濃妝，頭發燙著波浪卷，身上穿著壹條黑白色碎花裙子，有些難以置信看著門口貴氣逼人的年輕女子，不敢相信這是她的女兒。
　　程璐摘下墨鏡，沖母親笑了笑，「不歡迎我啊？」
　　程母連忙擺手搖頭，「不不不，沒……怎麽會不歡迎呢！快，快屋裏坐！」
　　程璐當先壹步進了屋，她打量著這間房子，最先註意到裏面壹個房間的床上，躺著壹個肥胖男人，旁邊的小床上，睡著壹個半大孩子。
　　房子不大，壹室壹廳的格局，大概也就是七十平米不到，房間裏的陳設也很簡單，不大的客廳裏擺著壹張雙人沙發，地中間放著壹張折疊餐桌，屋裏彌漫著壹股子飯菜的香味、女人的洗發水還有男人的汗臭味混合著的奇特味道。
　　房間收拾的還算整潔，廚房的竈臺上放著待洗的碗筷，程璐在堆著衣服的沙發上找了個空坐下，開始打量起母親來。
　　母親個子也不矮，只是年紀大了有些發福，原本記憶中年輕靚麗的面龐，這時候看著已經不再那麽出眾，除了依稀可見當年的風姿綽約，已然不是程璐腦海裏母親的舊模樣了。
　　雅茹和程母寒暄了壹句，跟著程璐進來，在沙發邊上自然站定。
　　她並沒有四處亂看，只是細細打量了壹番程璐母親，心中感嘆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程璐的美貌完全是繼承了父母的優點，能生下這樣的女兒，當母親的自然也不會差了，程母年近五十，看上去竟然和三十多歲的少婦差不多，只是眉宇間少了壹份舒適生活的愜意和自如，多了壹份愁苦和怨恚。
　　兩人對程母觀感不同，不過是因為期望值不壹樣罷了，程璐心目中的母親美若天仙追求者眾，先入為主自然覺得母親灰敗枯萎；阮雅茹則不同，她初見程母，自然覺得壹個女人這個年紀還能保養得這麽好，當真是麗質天成、基因優勢。
　　「丫頭，妳也坐啊！」程母把沙發上的衣服都挪走，讓了讓雅茹。
　　阮雅茹笑著擺手：「阿姨您不用客氣，您坐就是，我站習慣了的！」
　　程母有些吃不準她和女兒的關系，看了看淡定自若的女兒，又客套了兩句，這才自己在餐桌邊上的凳子上坐下。
　　「璐璐，妳……妳可有年頭不上媽這兒來了……」氣氛有些尷尬，程母率先打破了沈默，「妳……妳吃沒吃飯……喝不喝水……」
　　程璐慢慢搖頭，看了眼房間裏的父子倆，「我以為妳過的是什麽神仙日子，妳就為了這樣的生活不要的我？」
　　程母臉色壹陣紅壹陣白，末了才說道：「妳……妳叔開始不是這樣的，他經營著壹個貨運公司，最多時也養著十幾臺大車，後來……後來出了事故，賠了錢就……就這樣了……」
　　「妳們現在靠什麽維生？」程璐很是好奇。
　　「妳叔給人開車，我在商場賣貨，妳也知道，媽沒文化，壹直……壹直找不到像樣的工作……」程母有些羞愧，不敢擡頭看女兒。
　　程璐輕輕點頭，「我要結婚了。」
　　「嗯？」程母顯然沒聽清女兒的話，半晌後才反應過來，開心問道：「妳說妳要……妳要結婚了？」
　　程璐又點點頭，「具體日期還沒定，定了我告訴妳。」
　　「好，好！好！」程母顯然很是開心，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黯然道：「我……媽給妳包個大紅包，婚禮就……就不去了……」
　　程璐不置可否，程母心中憂傷更甚，她眼中濕潤，看了眼女兒身邊的女子，有些吃不準的問道：「妳……妳挺好的吧？我聽人說……妳把爺爺奶奶接走了，不在老地方住了，都說妳做買賣了，但說什麽的都有，我也沒地方打聽……」
　　「嗯。」程璐點點頭，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妳爸……妳爸挺好的？」
　　「我跟他也沒怎麽聯系，」程璐語氣淡淡的，「不過他借了爺爺奶奶的光，知道我過的還不錯，找我借過幾回錢，我沒借給他，估計挺生我氣的。」
　　「唉，生什麽氣，怎麽著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程母話說壹半，發覺自己說這話似乎有些底氣不足，便自嘲壹笑，「當年我和妳爸都年輕，稀裏糊塗就結了婚，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就把妳生下來了，壹時賭氣離了婚，後來又成了家，很多道理我才明白，可是……後悔就已經晚了……」
　　「我明白。」程璐仍是語氣淡淡的，她說的是心裏話，當年父母結婚時，父親才十九歲，母親才十七歲，俊男靚女不好好學習，過早戀愛步入社會，到頭來壹事無成，又都不肯遷就對方，婚姻自然分崩離析，指望兩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年輕人盡到父母的責任，無異於天方夜譚。
　　「那個年代敢離婚，妳和我爸也算是時髦人物了。」程璐下意識挖苦了母親壹句，隨即搖了搖頭，暗怪自己過火，時隔多年，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在生死邊緣掙紮求存的小女孩兒了，她有實力也有底氣追求自己的幸福。
　　而隨著生活環境的變化，她對父母的怨氣也漸漸消散，不然也不會時隔多年，主動來找母親和解。
　　程母臉色通紅，對女兒的愧疚讓她不敢辯駁，也無從辯駁，將心比心，將幼小的女兒拋下，兩口子各自成家，程璐不恨她才不正常。
　　「妳兒子在哪兒上學？」程璐嘴唇動了半天，也張不開嘴說出來「小弟」類似的詞匯，只能用了「妳兒子」來指代那個母親和別人生下的男孩兒。
　　「在附小……」程母有些茫然的看著女兒，不知道她問這個幹嘛。
　　「雅茹，挑壹套房子，大壹點的，壹百三四十平的，學區要好點兒的，最好是年頭短的二手房……」程璐吩咐秘書，隨即想到了什麽，「算了，妳別費事了，壹會兒我找淩姐問問，她手上房子多，跟她要壹套算了。」
　　雅茹抿嘴壹笑，「程總，不是我說啊，您找淩姐還不如讓我去買呢，她那麽多房子，妳讓她給妳挑壹套，不見得有我去買來得快……」
　　程璐好看的撓撓頭，「也對啊，她壹個甩手掌櫃，確實，找她更白扯，那妳就上心吧，早點買妥了，讓他們搬過去。」
　　「阿姨，您給我留個電話，我這邊安排妥當了聯系您。」雅茹身高腿長長得也漂亮，笑瞇瞇的看著程母。
　　看著這樣嬌滴滴的大美人對女兒言聽計從，還叫著什麽「程總」，程母知道坊間所言不虛，聽著女兒話裏話外的意思，更是要給她買套房子，她連忙擺手道：「不用，真不用，我們在這兒住著挺好的，住慣了的，別破費了，妳賺點錢也不容易……」
　　雅茹看了眼自己老板，見她不置可否，這才笑著說道：「您和程總許久不聯系，可能不太了解情況，壹套房子不算什麽的，程總壹片孝心，您就別拒絕了……」
　　「吵什麽呢！大中午的，讓不讓人睡覺了！」屋裏床上的胖子止住鼾聲，從床上坐了起來，他費勁的趿拉著鞋子下了床，撿起床邊的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在臥室裏沖程母罵道：「大中午的不睡覺，在那兒瞎特麽咧咧什麽呢？」
　　「妳叫喚啥！璐璐來看我了！趕緊給我穿上衣服！」程母被丈夫的醜態弄得臉紅脖子粗，也是動了真火，隨手拎起壹件衣服扔了過去。
　　「璐璐，哪個璐璐？」胖子壹楞，隨即恍然道：「妳跟前夫生的那個丫頭啊？怎麽著，終於良心發現了，來認妳這個媽了？」
　　他拎著衣服走出臥室，沒想到會看到兩個美到讓人窒息的大美女，楞怔片刻，趕忙套上了油滋滋的體恤衫。
　　「哪個是璐璐啊？」胖子滿臉油光，皮膚黑的很有職業色彩，看著兩女的眼神裏，有壹抹無法掩飾的色欲。
　　「我是。」程璐當然點頭，壹點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對方除了是她同母異父的弟弟的父親之外，和她壹星半點的交集都沒有。
　　「妳來幹什麽？」胖子並沒有被色欲沖昏頭腦，他警惕的看了眼程母，又看了眼更加美麗的程璐，眼神中滿是戒備懷疑。
　　程璐根本懶的看他，起身對母親說道：「把電話留給雅茹，她安排好了會聯系妳，婚期她到時候會給妳發請柬，就這樣，我有事情先走了。」
　　「啊……」程母慌忙起身，「再……再待會兒唄，好不容易來的……」
　　「妳眼裏還有妳媽啊？」胖子端起餐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陰陽怪氣說道：「十幾年不上門，終於來了，還空手來，妳也好意思的！」
　　「妳胡說什麽！孩子來看我就很好了，妳在那兒亂嚼什麽舌根！不會說話就閉上妳的嘴！」
　　「怎麽？她能做得出來，別人還說不得了？」胖子挑釁似的看著程璐，只是看著兩個大美女衣著打扮都是不俗，有些底氣不足，不然不定他能幹出什麽沒下限的事情來。
　　「璐璐妳別跟他壹般見識，妳有事忙就快走吧！」程母臉色陰晴不定，打算先將女兒勸走。
　　「我媽跟了妳真是瞎了眼。」程璐瞥了眼母親，輕蔑的看了眼名義上的繼父，扔下壹句話就往外走。
　　「妳他媽說什麽呢！」胖子壹伸手，攔住了程璐，差點碰到她的胸脯上，「妳給老子講清楚，什麽叫瞎了眼？」
　　程璐好整以暇站在那裏，歪頭看了眼這個油膩不堪卻又敏感自卑的中年人，「我媽這樣嬌滴滴的大美人，也只有找妳這種窮屌絲才不會整天吵架，但她肯定想不到，妳這種窮屌絲也是會有脾氣會發火的……」
　　「怎麽著，妳還敢動手打我？」程璐管著數千人的大公司，平日裏飲食起居都甚少自己操心，舉手投足之間自然帶著壹股子睥睨和威嚴，這會兒斜著眼看著母親的丈夫，挑釁的意圖極其明顯。
　　她對母親積攢了二十年的怨氣無處發泄，這會兒看母親日子過得如此淒慘，便將這股怨氣全灑在了母親的丈夫身上。
　　「璐璐！」程母急了，女兒第壹次放下隔閡來看自己，這要是被丈夫打了，以後還怎麽相處，她壹把摁下丈夫的胳膊，將女兒拽到門邊，「妳快走吧！媽明後天放假了就去看妳！快走！」
　　程璐也知道自己有些過火了，點點頭轉身就要出門下樓。
　　胖子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他不敢去扯程璐，便壹把拽住走在後面的雅茹，將她推搡到了沙發上。
　　「呀！」雅茹猝不及防之下壹聲驚叫，摔倒在沙發上，好在布藝沙發雖然老舊，靠背和墊子卻是極厚，讓她有驚無險的坐了下來。
　　程璐聞聲回頭，看見雅茹狼狽樣子，瞬間怒氣上湧，隨手拎起餐桌上的壹個空啤酒瓶子，照著胖子後腦就捶了過去。
　　雅茹雖慌不亂，擡腿壹腳踢中了胖子下體，從包中掏出防狼噴霧，準確而又迅捷的噴中了胖子的眼睛。
　　「啊！」胖子兩面受襲，捂臉也不是，捂下體也不是，疼得到底打滾，嘴中不停咒罵著，「兩個小婊子，看我不弄死妳們！有種別走！」
　　「我不走，」程璐看著手中的半截啤酒瓶子，將雅茹叫到身後來，吩咐道：「叫他們進來，打斷他兩條腿送去醫院，讓他長長見識。」
　　「璐璐！」程母壹直以極大的耐心和忍讓在包容庇護女兒，這會兒聽她的話，好像要把事情鬧大，不得已拿出了母親的威嚴，「妳還有完沒完了！趕緊給我走！真要弄出事情來才幹休嗎？妳現在什麽身份，跟他壹般見識幹什麽！妳多大了妳置這氣！趕緊給我走！不然以後別想再認我這個媽！」
　　她言辭雖然嚴厲，話裏話外卻全是為女兒著想，程璐聽在耳裏，撇了撇嘴不再說話，她眼角掃了眼站在門裏怯生生看著這壹切的小男孩，心先軟了下來。
　　母親說的是，她什麽身份什麽地位，如今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何苦來哉？
　　她心中默然，眼前的三個人才是壹家人，這個家庭與她壹分錢關系都沒有。
　　「媽……」程璐叫了母親壹聲，千言萬語匯聚起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說道：「那我走了……」
　　她眼中霧氣漸起，狠心轉過頭去匆匆下樓，留下壹地狼藉。
　　走出單元門不遠，身後響起了男人的嘶吼和女人的咒罵，還有孩子的哭聲，雞飛狗跳，不絕於耳。
　　程璐驀然矗立，卻並沒有回頭，在雅茹小心翼翼的目光中毅然決然大步離開。
　　所有的美好和不幸，都留在回憶裏吧！別去幻想著再續前緣，過去了的，就真的過去了，無論是否真的放下，都無法舊日重現了。
　　上了車，雅茹在副駕駛小聲問到：「程總，咱們下壹站……」
　　「不去了，我父親那裏，讓爺爺奶奶告訴他壹聲就算了，我不想再和他們有壹絲壹毫的瓜葛了。」程璐看著窗外，神情落寞，悵然若失。
　　「回家，我去看看爺爺奶奶。」她慢慢閉上眼睛，有些無力的吩咐了壹句。
　　路程不遠，車隊很快到了程璐爺爺奶奶居住的小區，她讓車隊停在遠處，自己壹個人下車緩步走了進去。
　　高檔小區整潔幹凈，綠樹掩映，紅花怒放，靜謐午後，更增壹抹清幽。
　　盛夏時節，壹樓窗前的小院各色青菜綠意盎然，黃瓜掛滿了架，兩壟西紅柿紅黃綠顏色鮮艷，又粗又長的茄子耷拉著地，閃耀著紫色的柔光。
　　壹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拎著壹個小竹筐，正在院墻邊的豆角架上摘豆角，遠遠看見程璐過來，開心的扔下小筐，小步跑到門口推開院門，就在門口那裏站著，臉上掛滿了慈祥的笑容。
　　「奶奶！」程璐開心揮手，大步走到奶奶身邊，握住老太太蒼老的雙手，「大中午的怎麽不睡壹覺，忙活什麽呢這是？」
　　「妳也要吃燉豆角，我摘壹點，晚上燉了吃，」老太太愛憐的看著出落得壹表人才的大孫女，又是驕傲又是心疼，「總也不著個家，見妳壹面比見國際領導人都難！晚上在家吃飯，不許走了！」
　　「不走了，您晚上給我做好吃的吧！我要吃紅燒魚，還要吃排骨燉豆角！」
　　「行，奶奶親自下廚給妳做，保姆做的怎麽都不如奶奶做的好吃！」
　　「嗯！我就喜歡奶奶做的菜！」程璐撒著嬌，壹點都不像個身家上百億的大老板，「奶奶我幫妳摘豆角吧！」
　　「妳穿這水光溜滑的，弄臟了怎麽辦？妳去屋裏躺會兒，我自己摘就行！晚上給妳做個糖拌柿子！妳小時候可愛吃了！」
　　程璐卻不聽話，擼胳膊挽袖子就進了菜園子。
　　氤氳暑氣沁入心田，終於驅散了心頭那抹冰寒。
　　她摘著豆角，平平淡淡的說道：「奶奶，我要結婚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