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個癲狂的夢醒於深夜。
　　樓上傳來電視機發出的嘈雜噪音，林瑞安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他壹動不動地趴在床上，像是要保證這具幾乎被拆散了的遺體的完整。電視聲裏突出了壹個女人暖昧的吟哦，由含蓄到激烈，他安靜而猥瑣地側耳偷聽了壹會幾，最終確信是樓上那家的小男孩又趁父母上夜班躲在屋裏看成人電影。
　　這棟公寓樓所在的街區地價不高，交通便利，環境算是不錯，因此住戶十分緊湊，相對的隔音會差壹點，壹閉上眼睛，周身四處都是家長裏短的瑣碎聲音。
　　換個角度想想，即使是獨自壹人，安家在這裏也不會感覺冷清。
　　此時是晚上十壹點三十五分，沒開燈的臥室裏只有他壹個人，他咬著牙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壹只手摸亮墻上的壁燈，另壹只手扶住了麻木近乎脫力的腰，腿腳不聽使喚，勉強蹬在了地板上。
　　殘留在空氣中的情欲味道，煙草混合精液，是離開的那個人帶不走的證據。
　　崔璨不見了。
　　林瑞安借助光源走出憋悶的房間，拉開陽臺上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戶。
　　夜風清澈冷然，沁人心脾，空氣流通之後，他心情似乎輕松了些，逆著風點了支煙，低頭往床頭櫃上看。
　　他的衣服被人四四方方的疊好了，和褲子螺在壹起，上面放了張紙條。
　　”I'll be back.“沒有落款，但不可能是別人。
　　半晌他抖落煙灰，將那紙條捏成壹團扔出了窗外。
　　”操妳媽。“
　　倒黴透頂。
　　林瑞安算是長見識了。
　　自己這麽多年沒走過背字兒，順遂則已，不順的時候喝水都能喝到下不了床。
　　壹把年紀被個小七歲的狗崽子開了苞，忍辱負重還沒能大賺壹筆，反倒是賠得不輕。
　　報應阿”他想，心軟是病，活該他做不成好人。
　　不幸中的萬幸是，隨著崔璨的消失，林瑞安的生活似乎恢復了正常秩序。
　　周末過後，他去定好的兩家公司參加復試，壹家沒通過，他便順理成章的去了通過的那家。
　　新的職業是市場分析師，聽上去既瀟灑又體面，也擁有與之相配的工資。
　　只是剛來的第壹周他需要適應，包括上下班加起來壹個小時的路程和如同提早經歷中年危機且沒有性生活的嚴肅女上司。
　　總的來說很好。
　　這忙碌的半個月讓他徹底將“崔璨”這個人名連同與其有關的壹切都成功的遺忘，這種釋然並非浮於表面的假裝，就連上周五他去找列昂喝酒，當墨西哥帥哥問他“妳前些天跟誰鬼混去了”的時候，他都能，已平氣和地回答：“我被人睡了。”
　　“我的天哪。”
　　列昂驚恐萬狀，柔弱地捂住了他那比灰姑娘發達多了的胸口，不出壹秒鐘又打聽起來：“他帥嗎？活兒好嗎？有照片嗎？錄像也行。”
　　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林瑞安憋著壹口氣沒把他幹死。
　　不管是床上滾過的還是懷裏抱過的人，只要走了，就是過客。
　　除非這個過客在失蹤了二十天後，又壹次蹲守在了他家門口。
　　壹個令人身心愉悅的周五傍晚，他買了外帶披薩回來，兩瓶科羅娜啤酒和拌沙拉的新鮮果蔬，亂七八糟的裹成壹袋抱在手上，騰出另壹只手拿鑰匙開門。
　　那時天早已黑了，樓道裏燈光慳吝，看東西都只能看清壹個輪廓，他只瞥了壹眼，還以為蹲在門口的是壹堆黑色垃圾袋。
　　起初林瑞安沒認出蜷縮的男孩兒，結果黑色的外衣下面露出崔璨那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來。
　　——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待林瑞安定睛壹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腦神經狠狠抽了抽，連帶著眉毛都扭曲起來。
　　然後他沒怎麽猶豫就選擇了視若無睹，仗著自己腿長，毅然從崔璨身邊那片區域跨了過去，直接邁進家門，毫不留情地關死了門，用腳。
　　把購物袋裏的東西壹股腦兒攤在桌上，林瑞安特地弄開了唱片機，調大音量，以免聽到什麽不想聽到的動靜。
　　即便如此他還是驚訝於崔璨竟然真的兌現了諾言回來找他。
　　他希望他走。
　　接下來的壹個小時內，林瑞安久違的泡了個熱水澡，在浴缸裏抽了兩支煙，洗完出來正趕上晚間節目，打開電視和啤酒，加了雙層芝士的披薩最好用平底鍋加熱壹下，他剛把披薩裝盤，就聽門外傳來壹個女人的說話聲。
　　“妳在這兒幹嗎呢？”他端著盤子幹站在那兒，腳底憑空生出了根，動不了。
　　“等人嗎？蹲在這兒也太可憐啦，要不要去我家啊？”
　　林瑞安認得這個聲音，是住在樓下的妓女。
　　黑發美人名叫蕾拉，人如其名，壹頭迷人的烏黑長發直垂到腰際，蜜色皮膚，身材窈窕。
　　做這壹行的女孩兒總是讓人猜不對她們的真實年齡，林瑞安也不好斷言，偶爾在樓下便利店裏遇見她穿著齊臀短裙和細高跟鞋下去買煙，他禮貌地為她開門，她也欣然報以微笑，鄰裏間的點頭之交罷了。
　　“妳不會說話嗎？小可憐。”
　　三教九流的人林瑞安見得多了，有色眼鏡早就摘了，絕不僅憑外表和行業去判斷壹個人的好壞。
　　蕾拉不是壞人，這點他很清楚，妓女理當招攬客人，這不過分，他也很清楚。
　　可他偏就被某種邪念給牢牢地攫住了，大步走過去，壹把拉開門，帶起壹陣風。風吹起了蕾拉身上那件薄如蟬翼等同於無的浴衣，除此以外，渾身上下就只有黑色的蕾絲裹胸和丁字褲，她驚訝地看著閃現在門口的林瑞安。
　　被她攔在手臂內側的是靠墻站著的崔璨，少女半露的酥胸明明就近在眼前，他依然像個遭受敵人嚴刑拷打的烈士，抿緊嘴唇，無所畏懼。
　　林瑞安都快被他氣笑了。
　　蕾拉看看他，又看看崔璨，疑惑道：“Ryan?”林瑞安說起瞎話連眼都不眨：“啊，他是我朋友，叫赫勒萬。”
　　轉頭就攬住崔璨的肩膀，壹派親昵景象：“阿我剛才在洗澡沒聽見敲門……嗨，那個破抽風機早想把它扔了，比住樓上那老頭兒打呼嚕都響……快進來，蕾拉我的小甜心，妳想吃蘋果派嗎，撒了肉桂粉那種，下次我做了可以給妳送壹些過去，如果妳喜歡。”
　　“哇哦。”
　　女孩兒不愧是女孩兒，心思單純到可愛，失望不超過三秒鐘就會被好吃的取代。
　　蕾拉轉轉眼珠，收回手挽在胸前，矜持地撩了撩頭發：“今天就放過妳了寶貝兒。下次有需要的話，記得打給我。”
　　她在耳邊做了個call的手勢，將壹張名片掖進崔璨緊握的指縫裏，並輕輕地捏了壹把他的肩膀。
　　崔璨腳下沒有動，但整個人看上去極度想往林瑞安身後躲。
　　等蕾拉搖曳生姿地下了樓，林瑞安把他拽進屋裏來，反鎖了門。
　　他大概是蹲坐在那兒等得太久腿都沒了知覺，走起路來有明顯的不自然，林瑞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人畜無害的面孔，委實不知這壹巴掌該落在誰臉上。
　　崔璨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口裏喏喏地說：“我不是妳朋友。妳又撒謊。”
　　我他媽就該扇死他。
　　林瑞安有點兒想買艾草回家燒壹燒，去去晦氣。
　　他中了邪，心軟壹次可以是偶然事件，心軟兩次可以是情不自禁，心軟三次可就是鬼迷心竅了。
　　“說吧，妳回來幹什麽？”有些話非得當面質問到底不可。
　　他自覺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設，足夠接受所聽到的壹切答案，殺手也好，逃犯也罷，兩個人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彼此微妙的關系發展到這種地步，也就不在乎秘密會構成威脅了。
　　林瑞安慎重地後退了幾步，距離崔璨不近也不遠，突然註意到男孩兒的壹身行頭換了，這大半個月他銷聲匿跡，沒人知道他輾轉去了哪裏，兜帽衫換成了舊舊的黑色夾克，磨破牛仔褲的大腿上系著壹根二指寬的綁帶，沒看錯的話，上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壹排刀子。
　　甩刀，折刀，鋸齒，單刃的雙刃的，林瑞安頭皮發麻，不禁想起崔璨差點兒用切牛排的餐刀殺了人的事兒。
　　然而下壹秒，崔璨面對著他開始脫衣服。
　　林瑞安壹口氣提到嗓子眼，就差掏出手機報警了。
　　我操，還來？年輕人體力好得不要命啊。
　　林瑞安親眼看著他脫下那件防風夾克，上身只勒著壹件臟兮兮的白色背心，把衣服翻了個面兒，露出裏面層層疊疊的內袋，然後把卷起的衣服倒過來，用力朝下抖。
　　沒有錯過任何壹個微小的細節。
　　沒想到，應聲而落的是壹捆捆染血的鈔票，足有四五捆之多，有些掉在地上摔開了，紙張散亂，花花綠綠的鋪了壹地，畫面極具視覺沖擊力。
　　“妳想要這個，我全都給妳。”
　　他低聲懇求：“……請讓我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