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第十壹章
　　崔璨睜開眼的時候，林瑞安的指尖恰巧落在他高聳的眉骨上，張開的眼角，瞳孔裏尋不見壹絲貪婪或卑鄙的雜念，卻總是深得有些懾人。
　　不怪他們距離太近，這註視並不煽情，也無任何脅迫意味，本身更像壹種守護，不談條件的信任，仿佛置於其中就能得到這個人的全部，可就是讓林瑞安無地自容。
　　他註定不是磊落之人，壞事做多了，難免心中有鬼，卻不足以構成他此刻目光閃爍的理由。
　　他問便問了，可暫時不想聽見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林瑞安抽回手，為了顯得自然還在崔璨頭頂摸了壹下。
　　隨後他站起來，邁腿繞過茶幾，彎腰撿起杯子勾在手指上，步伐穩當地走遠了。
　　崔璨沒有回頭，能感覺到林瑞安沈默地經過他身後，手腕摩擦衣袖的微弱聲響仿佛訴說著壹個秘密，轉瞬間就被綢繆的秋雨淹沒。
　　”喜歡“區區兩個字竟令人怯於啟齒。
　　林瑞安早已不是百無禁忌的少年，想過要去喜歡壹個人，可他的喜歡似乎總是不光彩的，藏著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目的，欠缺應有的單純。
　　吞下壹千個謊言之後，他的心成了壹座荒廢的花園，玫瑰下遍布著醜陋的荊棘，就連想起誰的時候都只能找到叢生的雜草。
　　林瑞安覺得自己有必要從這片讓他心神不寧的空氣中躲開壹會兒。
　　他下了樓，在走廊和大廳裏見到了不少來躲雨的路人，有的湊在壹塊兒閑聊，也有的單獨靠著墻戴耳機聽歌。
　　天又陰又冷，雨珠被愈發急驟的風掃到玻璃大門上，室內潮濕得能長出苔鮮來。
　　林瑞安有點後悔出門前沒穿襪子，他倚著墻角，看周圍回不了家的人，有家也不回的自己就顯得格外無理取鬧。
　　”嘿“
　　壹個耳熟的女聲自身後叫他，他偏了偏頭，看見嘴上叼著煙走下樓梯的蕾拉。
　　今天她在背心外面套了件松垮垮的男士毛衣，領口慷慨地開到乳溝，兩條不愛穿絲襪的腿下面蹬著夾腳涼拖，十個指甲塗成黑色。
　　住在這棟樓裏的人都知道這個叫蕾拉的姑娘是個妓女，有些人在意，有些人不，不乏有猥瑣的已婚男人敢壯著膽子多瞧她幾眼，在意的那些人則會刻意避開她走，像避開自己臆想中的疾病。
　　她笑起來很甜：”是妳啊“
　　林瑞安點點頭：”嘿“
　　”這麽好的天氣幹嗎不在家做愛？“她學他靠墻站說話，聲音不高，口中銜著煙卻沒打算抽，語調稀松平常。
　　他正想著不該想的事，噎得林瑞安幾欲窒息，心虛地往臉上攢了壹個笑：”接客才不看天氣呢。“蕾拉”哈哈哈“的笑出聲，毛躁的長發從背後蕩到前胸。
　　漸漸地，她收斂嘴角，令那副牽強的笑在面孔上瓦解，將額頭抵在他肩上嘆息，這嘆息聲比積雨雲還要輕，包含了太多不宣於口的苦衷，落寞，牢騷，以及微渺如塵埃般的失望。
　　”這天糟透了。“
　　她今天喝光了所有的酒，沒有壹位客人上門。
　　等雨勢稍小些了，兩人結伴去了馬路對面的便利店。
　　可愛的姑娘想要草毒味的棒棒糖和安全套。
　　林瑞安已經慢慢習慣了她奔放的穿著和表達方式，這兩樣東西同時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時候竟沒讓人感到厭惡，相反的，還有點兒調皮。
　　”妳沒有什麽要買嗎？“蕾拉站在櫃臺前問他，微不足道的心痛過後，她嬌小的身子似乎恢復了往日的精神，大眼睛忽閃忽閃，神情天真爛漫，手卻指著包裝火辣的安全套。
　　林瑞安不太想回答這個友情提問，臉扭向別處：”我他媽沒有性生活。“”妳為什麽沒有？！赫勒萬那麽帥！！“”……我不是陪妳來便利店討論這個的甜心，妳大點兒聲，再大點兒聲，雨壹停妳就可以到外面發表演講，我替妳拉選票。“”當總統又不掙錢。“蕾拉聳了聳肩，嘟囔：”還不給發推特。“蒙灰的白色燈管下面，他們呈”Z“字形轉過壹行行的貨架，像在進行著壹項無聊的遊戲。
　　蕾拉又買了冰淇淋、咖纏佐料和蒜香面包，她說今天反正也接不到客人，沒人在乎她說話的時候嘴巴裏有沒有蒜味，自暴自棄得很暢快。
　　她壹蹦壹跳地到收銀臺結算。
　　午後時光快結束了，店裏仍然沒什麽顧客，只有個滿面愁容的黑人婦女坐在桌子後面照看生意。
　　林瑞安看著蕾拉掏出粉紅色的錢包付錢，忽然註意到桌角壓著壹張招聘啟事，白底黑字。
　　”招臨時店員，僅夜班，用期兩周“下面是壹排裙帶似的電話號碼，已經被人撕掉了兩條，像缺了牙齒的豁口。
　　”這兒招人嗎？‘他隨口問道。
　　“是，對，沒錯，”黑人女老板吐掉了嘴裏的泡泡糖，充滿節奏感地對答起來：“有興趣嗎？只要兩周夜班。前壹個打工的男孩兒辭職了，而我得回老家壹趟，看望我可憐的老媽媽，她病得很重……結果呢，妳猜？到現在還沒人打給我，行行好吧……”蕾拉舔了壹口冰淇淋，把叮叮當當的零錢搓進手心，問他：“妳要打工？”林瑞安搖了搖頭。
　　“不是我。”
　　他推開門，涼風襲人。
　　雨停了。
　　崔璨看完兩集《瑞克和莫蒂》，林瑞安捏著壹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回來了“Puppy dog.”他朝扭過頭來的男孩兒揮了揮手：“我找了份臨時工給妳。”
　　林瑞安不缺錢，就算缺也用不著崔璨去打工。
　　更不是借故想把這個行走的人形兵器丟出家門。
　　可壹個二十歲、有手有腳好模好樣的年輕人，不上學又不工作，多半要廢了。
　　他得去幹點兒什麽，沒理想沒挑戰沒技術含量也不要緊，哪怕暫時成為不了壹份正經營生，總歸是壹種嘗試和體驗，對於沒念過書的怪小孩來說。
　　煞費苦心啊。
　　林瑞安想，這是什麽情懷。
　　是父愛吧。
　　媽的。
　　他在崔璨面前蹲下來——他在試圖和男孩兒談論某件正經事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做這個動作，像哄小孩，又有種難以形容的寵溺，表示他並非高高在上命令差遣的那壹方，拿出了足夠的耐心和妥協來聆聽，叫人甘願把心裏話都掏給他。
　　他就是有這種魅力。
　　樓下的便利店，很近，工作也很簡單，有人來買東西的時候，妳來收錢，聽起來小菜壹碟，對不對？’他說，“不過夜班會有點兒辛苦，妳得提防著打劫的……我想這工作也只有妳能勝任了，寶貝兒。”
　　“只是個臨時工作，妳不喜歡也不必做壹輩，十四天，好嗎，討厭了隨時可以告訴我，妳就回來，沒關系的，妳告訴我。”
　　崔璨看著他，瞳孔裏倒映著他的影子，不壹會兒，探身從他手上取走了電話號碼。
　　“好。”
　　見崔璨沒有異議，當晚林瑞安就帶著他去了便利店面試，連電話流程都省略。
　　他們倆第壹次壹起出門，趁著天黑。
　　雖說沒什麽需要避人眼目的，但林瑞安就是覺得別扭。
　　出門前的打扮也費了他壹番工夫，找來壹頂軟塌塌的黑色針織帽給崔璨戴上，蓋住頭上那個招搖的標誌，只露出額頭和鬢角壹指寬的發茬；長袖襯衣也選了樸素的款式，主要是為了遮脖子上的紋身，至於身上那種“絕非善類”的氣質，穿多少件都藏不住，只能作罷。
　　好在黑人女老板對此毫不懷疑，甚至可以說印象非常不錯，要知道，人人都喜歡沈默寡言只顧低頭幹活的年輕人，不耍小聰明，不貪小便宜，把商店交給他們也比較放心。
　　關於打工的說明和林瑞安轉述的差不多，夜班，晚上七點和上白班的同事做交接，工資按時薪計算，好賺不累，工作內容不考驗智商，環境幹凈，上班的地方離住處又近……的確是各方面都合心意的好活兒了。
　　林瑞安這麽認為，卻不想總替崔璨做主，和老板娘的談話告壹段落，在雙方敲定時薪之前，他把崔璨拉到門口的屋檐下，詢問他的意思。
　　崔璨說：“我聽妳的。”
　　林瑞安有點急了：“妳也不能老聽我的。”
　　然而憑崔璨的壹根筋難以理解這種曲折的感情回路，他皺了皺眉，不滿男人的出爾反“我答應妳了，會聽妳的話。”
　　堵得林瑞安啞口無言。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他高興也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唯有掩飾地擡手使勁揉了揉男孩兒松軟的黑帽子：”妳贏了，you always win.“崔璨雙臂端在胸前，人高馬大直奔壹米九的體格，被揉得心悅誠服，壹點兒怨言都沒有。
　　第二天他就工作去了。
　　由於他的上班時間恰好是林瑞安的下班時間，林瑞安每天回家走到樓下就索性拐個彎，先去便利店那邊張望壹眼。
　　崔璨人已經先到了，透過敞開的店門能看見他站在收銀臺前，垂著手，老板娘和另壹個胖胖的白班店員正在教他掃碼器和收銀機的用法，語氣熱忱，不厭其煩，都是好心腸的普通人。
　　他想，假如他們知道這個低著頭的謙遜的年輕人是個滿手鮮血的雇傭兵，他們會像聽到槍聲那樣尖叫逃竄嗎？假如自己壹開始也不知道他是誰，他的來歷和曾經，他也會變成那無數分之壹的過客嗎？
　　不會了。
　　林瑞安就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他累了，蹲在路燈下，看黃昏像潮水般恬退。
　　——早就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