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疾香幽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壹個身穿家人服色的漢子快步走來，便是先前隔著板壁所見的來福兒。他走到近處，行了壹禮，道：“小人來福兒，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馬。”段譽點頭道：“甚好。有勞管家了。”
　　來福兒在前領路，穿過大松林後，折而向北，走上另壹條小路，行了六七裏，來到壹所大屋之前。來福兒上前執著門環，輕擊兩下，停了壹停，再擊四下，然後又擊三下。
　　那門呀的壹聲，開了壹道門縫。來福兒在門外低聲和應門之人說了壹陣子話。其時天色已黑，段譽望著天上疏星，忽然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來。
　　猛聽得門內忽律律壹聲長聲馬嘶，段譽不自禁地喝彩：“好馬！”大門打開，探出壹個馬頭，壹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顧盼之際，已顯得神駿非凡，嗒嗒兩聲輕響，壹匹黑馬跨出門來。馬蹄著地甚輕，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長，雄偉高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歲年紀。
　　來福兒道：“段公子，夫人怕妳不能及時趕到大理，特向這裏的小姐借得駿馬，以供乘坐。這馬腳力非凡，這裏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這才相借，實是天大的面子。”段譽見過駿馬甚多，單聞這馬嘶鳴之聲，已知是萬中選壹的良駒，說道：“多謝了！”便伸手去接馬韁。
　　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鬣毛，柔聲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妳給這位公子爺乘坐，妳可得乖乖地聽話，早去早歸。”黑馬轉過頭來，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態甚為親熱。那小婢將韁繩交給段譽，道：“這馬兒不能鞭打，妳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譽道：“是！”心想：“馬名黑玫瑰，必是雌馬。”說道：“黑玫瑰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向馬作了壹揖。那小婢嗤的壹笑，道：“妳這人倒也有趣。餵，可別摔下來啊。”段譽輕輕跨上馬背，向小婢道：“多謝妳家小姐！”那小婢笑道：“妳不謝我麽？”段譽拱手道：“多謝姊姊。回來時我多帶些蜜餞果子給妳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帶。妳千萬小心，別騎傷了馬兒。”段譽應了。
　　來福兒道：“此去壹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譽揚了揚手，那馬放開西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
　　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飛，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壹般，不住從眼邊掠過，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絕少顛簸起伏，心道：“這馬如此快法，明日午後，準能趕到大理。”
　　不到壹盞茶時分，便已馳出十余裏之遙，黑夜中涼風習習，草木清氣撲面而來。段譽心道：“良夜馳馬，人生壹樂。”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賊賤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閃動，壹柄單刀劈將過來。但黑馬奔得極快，這刀砍落時，黑馬已縱出丈許。段譽回頭看去，只見兩條大漢壹持單刀、壹持花槍，邁開大步急急趕來。兩人破口大罵：“賊賤人！女扮男裝，便瞞得過老爺了麽？”壹晃眼間，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兩條大漢雖快步急追，片刻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
　　段譽尋思：“這兩個莽夫怎地罵我‘賊賤人’，說什麽女扮男裝？是了，他們要找這黑玫瑰主人的晦氣，認馬不認人，真是莽撞。”又馳出裏許，突然想起：“啊喲，不好！我幸賴馬快，逃脫這二人伏擊。瞧這兩條大漢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沒提防地走將出來，難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報訊不可！”當即勒馬停步，說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妳家小姐，咱們須得回去告知，請她小心，不可離家外出。”
　　當下掉轉馬頭，又從原路回去，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催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這兩聲“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馳更快。但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向。段譽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豈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壹般，疾馳而歸。
　　將到屋前，忽地兩條桿棒貼地揮來，直擊馬蹄。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自行縱躍而過，後腿飛出，砰的壹聲，將壹名持桿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
　　黑玫瑰壹躥便到門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時長身而起，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頭。段譽只覺右臂上壹緊，已給人扯下馬來。有人喝道：“小子，妳幹什麽來啦？瞎闖什麽？”
　　段譽暗暗叫苦：“糟糕之極，屋子都讓人圍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覺右臂給人緊緊握住，猶如套在壹個鐵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來找此間主人，妳這麽兇橫幹什麽？”只聽得壹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小子騎了那賤人的黑馬，定是那賤人的相好，且放他進去，咱們斬草除根，壹網打盡。”
　　段譽心中七上八下，驚惶不定：“我這叫做自投羅網。事已如此，只有進去再說。”只覺握住他手臂的那人松開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進門。
　　穿過壹個院子，石道兩旁種滿了玫瑰，香氣馥郁。石道曲曲折折地穿過壹個月洞門，段譽順著石道走去，但見兩旁這邊壹個、那邊壹個，都布滿了人。忽聽得高處有人輕聲咳嗽，他壹擡頭，見墻頭上也站著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閃動。他暗暗心驚：“莊子裏未必有多少人，怎麽卻來了這許多敵人，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麽？”但見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惡狠狠地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嚇。
　　段譽唯有強自鎮定，勉露微笑。石道盡處是座大廳，壹排排落地長窗中透了燈火出來。他走到長窗之前，朗聲道：“在下有事求見主人。”
　　廳裏壹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什麽人？滾進來。”
　　段譽心下有氣，推開長窗，跨進門檻，壹眼望去，廳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間椅上坐著個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見面貌，背影苗條，壹叢烏油油的黑發作閨女裝束。東邊太師椅中坐著兩個老嫗，空著雙手，其余十余名男女都手執兵刃。下首那老嫗身前地下橫著壹人，頸中鮮血兀自汩汩流出，已然死去，看面貌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來福兒。段譽心想這人對自己恭謹有禮，不料片刻間便慘遭橫禍，說來也是因己之故，甚感不忍。
　　坐在上首那老嫗滿頭白發，身子矮小，嘶聲喝道：“餵，小子！妳來幹什麽？”
　　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險地，能設法脫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則瞧這些人兇神惡煞的模樣，縱然跟他們多說好話，也是無用。”進廳後見來福兒屍橫就地，更激起胸中氣憤，昂首說道：“老婆婆不過多活幾歲年紀，如何小子長、小子短的，出言這等無禮？”
　　那老嫗臉闊而短，滿是皺紋，白眉下垂，壹雙瞇成壹條細縫的小眼中射出兇光殺氣，不住上下打量段譽。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嫗喝道：“臭小子，這等不識好歹！瑞婆婆親口跟妳說話，算是瞧得起妳小子了！妳知道這位老婆婆是誰？當真有眼不識泰山。”這老嫗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個月身孕壹般，頭發花白，滿臉橫肉，說話聲音比尋常男子還粗了幾分，左右腰間各插兩柄闊刃短刀，壹柄刀上沾滿了鮮血，來福兒顯是她殺的。
　　段譽見到這柄血刃，氣往上沖，大聲道：“聽妳們口音都是外路人，竟來到大理胡亂殺人，要知道大理雖是小邦，卻也有王法。瑞婆婆什麽來頭，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國的皇太後，也不能來大理擅自殺人啊！”
　　那胖老嫗大怒，霍地站起，雙手壹揮，每只手中都已執了壹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殺妳，妳瞧怎麽樣？大理國中沒壹個好人，個個該殺。”段譽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蠻不講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嫗搶上兩步，左手刀便向段譽頸中砍去。
　　當的壹聲，壹柄鐵拐杖伸過來將短刀格開，卻是那瑞婆婆出手攔阻。她低聲道：“平婆婆且慢，先問個清楚，再殺不遲！”說著將鐵拐杖靠在椅邊，問段譽道：“妳是什麽人？”
　　段譽道：“我是大理國人。這胖婆婆說道大理國人個個該殺，我便是該殺之人了。”平婆婆怒道：“妳叫我平婆婆便是，說什麽胖不胖的？”段譽笑道：“妳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
　　平婆婆罵道：“操妳奶奶的！”揮刀在他臉前壹尺處虛劈兩下，呼呼風響。段譽只嚇得全是冷汗，壹顆心怦怦亂跳，臉上卻硬裝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妳這小子油頭粉臉，是這小賤人的相好嗎？”說著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壹指。段譽道：“這位姑娘我生平從來沒見過。不過瑞婆婆哪，我勸妳說話客氣些。妳出口傷人，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來跟妳計較，妳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麽高明了。”瑞婆婆呸的壹聲，道：“妳這小子倒教訓我起來啦。妳既跟這小賤人素不相識，到這裏來幹嗎？”
　　段譽道：“我來向此間主人報個訊。”瑞婆婆道：“報什麽訊？”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來遲了壹步，報不報訊也是壹樣了。”瑞婆婆道：“報什麽訊，快快說來。”語氣愈益嚴峻。
　　段譽道：“我見了此間主人，自會相告，跟妳說有什麽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妳要當面說，那就快說吧。稍待片刻，妳兩個便得去陰世敘會了。”段譽轉過語調，彬彬有禮地道：“主人是哪壹位？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
　　他此言壹出，廳上眾人的目光壹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譽壹怔：“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她壹個嬌弱女子，給這許多強敵圍住了，當真糟糕之極。”
　　只聽那女郎緩緩地道：“借馬給妳，是我沖著人家面子，用不著妳來謝。妳不趕去救人，又回來幹嗎？”她口中說話，臉孔仍然朝裏，並不轉頭，聲音輕柔動聽。
　　段譽道：“在下騎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擊，有兩個強徒誤認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遜之言，在下覺得不妥，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
　　那女郎道：“報什麽訊？”她語音清脆，但語氣中卻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暖意，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將世人殺個幹幹凈凈。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微覺不快，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處境兇險之極，心情不佳，原亦難怪，反起同情之心。溫言道：“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著馬快，才得避脫危難。但姑娘卻未必得知有仇人來襲，因此趕來報知，想請姑娘及早趨避，不料還是來遲了壹步，仇人已然到臨。真正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妳假惺惺的來討好我，有什麽用意？”段譽怒氣上沖，朗聲道：“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但既知有人意欲加害，豈可置之不理？‘假惺惺討好’五字，從何說起？”那女郎道：“妳知我是誰？”段譽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聽來福兒說道，妳不會武功，居然敢在萬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膽子當真不小。現下卷進了這場是非，妳待怎樣？”段譽壹怔，說道：“我本想來報了這訊，便即趕回家去。”說到這裏，又嘆了口氣道：“看來姑娘固然身處險境，我自己也大禍臨頭了。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幹人結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壹聲，道：“妳憑什麽問我？”段譽又是壹怔，說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妳了。”黑衣女郎道：“妳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吧？可後悔麽？”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所當為，有何後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壹聲，道：“憑妳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是否英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壹，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就當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話倒不錯。妳仗義報訊，原來是想做大丈夫。待會給人家亂刀分屍，壹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怕也沒什麽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幹嗎？起身動手吧！”雙刀相擊，錚錚之聲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地道：“妳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早在這壹刻。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幹嗎自己不來跟我動手，卻派妳們這批奴才來跟我啰唣？”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妳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壹面，那也千難萬難。妳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寬宏大量，饒了妳小命。妳再想逃走，那就趁早死了這條心。妳師父呢？”
　　黑衣女子尖聲叫道：“我師父就在妳背後！”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壹驚，壹齊轉頭，背後卻哪裏有人？
　　段譽見這幹人個個神色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麽？”段譽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問：“什麽可笑？”段譽道：“哈哈，可笑之極！”平婆婆問道：“什麽可笑之極？”段譽道：“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平婆婆怒道：“什麽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妳從江南壹直逃到大理。我們萬裏迢迢地趕來，妳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妳手下，也非擒妳回去不可。妳出手吧！”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欲試，卻沒壹個徑自上前動手。平婆婆手握雙刀，數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後，總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餵，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壹個，妳說怎麽辦？”段譽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妳如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們追妳不上。”黑衣女郎道：“那妳自己呢？”段譽沈吟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能這麽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壹個了。妳的小命是活不成啦，要是我能逃脫，妳有什麽心願，要我給妳去辦？”
　　段譽心下壹陣難過，說道：“妳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她媽媽給了我這只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夠脫身，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感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只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她背後約莫兩尺之處，忽然聞到壹陣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沈沈，甜甜膩膩，聞著不由心中壹動。
　　黑衣女郎仍不回頭，問道：“鐘靈生得很美啊，是妳的意中人麽？”段譽道：“不是，不是。鐘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哪有……哪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後，將金鈿盒子取了去。段譽見她手上戴了壹只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不露出半點肌膚，說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妳只須……”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入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妳給我滾出去！”壹個須發蒼然的老者顫聲道：“妳說什麽？”黑衣女郎道：“妳快滾出廳去，我今天不想殺妳。”那老者手中長劍壹挺，喝道：“妳胡說什麽？”聲音發抖，也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妳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壹路之上，妳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家夥老是想揭我面幕，妳倒不斷勸阻。哼，還算不該死，這就滾出去吧！”那老者臉如土色，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妳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妳說話這麽不客氣，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
　　哪知這姓祝老者臉色壹陣猶豫、壹陣恐懼，突然間當啷壹聲響，長劍落地，雙手掩面，當真奔了出去。他剛伸手去推廳上長窗，平婆婆右手揮動，壹柄短刀疾飛出去，正中他後心。那老者壹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餵，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妳們自己人啊，妳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壹柄短刀，雙手仍各持壹刀，全神貫註地凝視黑衣女郎，對段譽的說話宛似不聞。廳上余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見只須有人壹聲令下，十余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
　　段譽見此情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妳們這許多人，圍攻壹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還有天理王法麽？”搶上數步，擋在黑衣女郎身後，喝道：“妳們膽敢動手？”他雖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壹股威風。
　　瑞婆婆見他壹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這少年若非身懷絕技，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大靠山。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在此異鄉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要招攬這事了？”語氣竟客氣了些。段譽道：“不錯，我不能讓妳們恃強欺弱。”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插手？”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不過世上事情，總擡不過壹個‘理’字，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壹起來欺侮壹個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彩，口出粗言，更非前輩風範。”低聲道：“姑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妳為我送了性命，不後悔麽？”段譽道：“死而無悔。”黑衣女郎又問：“妳不怕死麽？”段譽嘆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突然大聲道：“妳手無縛雞之力，逞什麽英雄好漢？”右手突然揮動，兩根彩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都大出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衣女郎左手連揚。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砰嘭之聲連響，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驀地裏大廳上燭光齊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騰雲駕霧壹般已被提在空中。
　　這幾下變故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四下裏吆喝紛作：“莫讓賤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珰嗆啷壹陣亂響，他身子又向上飛，馬蹄聲響，已是身在馬背，但手腳都被縛住了，動彈不得。
　　只覺自己後頸靠在壹人身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蹄聲得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壹團漆黑，睜眼什麽都瞧不見，惟有壹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秘。
　　
　　黑玫瑰奔了壹陣，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妳這麽好本事，請放我起來吧。”黑衣女郎哼了壹聲，並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黑玫瑰每跨壹步，帶子束縛處便收緊壹下，手腳越來越痛，加之腳高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壹陣陣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間啪的壹聲，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壹記耳光。那女郎冷冰冰地道：“別啰嗦，姑娘沒問妳，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什麽？”啪啪兩下，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這兩下更加沈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段譽大聲叫道：“妳動不動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妳在壹起。”突覺身子壹揚，砰的壹聲，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遭帶子縛住，帶子的另壹端仍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前。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妳服了麽？聽我的話了麽？”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妳小小折磨我壹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麽？”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什麽”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地道：“妳怕了吧！”壹拉彩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怕什麽？’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妳牽著走！”那女郎哼的壹聲，道：“在我面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妳，便要治得妳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麽便宜？”說著左手送出，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妳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叫道：“妳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妳有膽子便罵。我這壹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麽？”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壹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壹軟，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做聲，說道：“哼，料妳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妳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妳不成？”
　　那女郎壹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壹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沙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妳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妳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那女郎道：“這不算罵！我本是潑辣女子，用得著妳說？我自己不知道麽？”
　　段譽道：“我……我……對妳……對妳……壹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壹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頭上壹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汩汩進水，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壹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來他仍給縛在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壹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中又給水灌得脹脹的，全身到處是傷，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問道：“妳服了麽？”段譽心想：“世間竟有如此蠻不講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段譽該有此劫，既落在她手中，再跟她說話也是多余。”那女郎連問幾聲：“妳服了麽？苦頭吃得夠了麽？”段譽不理不睬，只作沒聽見。那女郎怒道：“妳耳朵聾了麽？怎地不答我話？”段譽仍是不理。
　　那女郎勒住了馬，要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卻見他壹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沖沖地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妳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硬鬥。咱們便鬥個明白，瞧是妳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壹縱，已在壹株大樹上折了壹根樹枝，唰的壹聲，在段譽臉上抽了壹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見她臉上蒙了壹張黑布面幕，只露出兩個眼孔，壹雙眼亮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壹笑，心道：“自然是妳厲害。妳這潑辣女人，有誰厲害得過妳？”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妳還笑得出！妳笑什麽？”段譽向她裝個鬼臉，咧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揚手啪啪啪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奮力微笑。只是這女郎落手陰毒，樹枝每壹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於強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妳裝聾作啞，我索性叫妳真的做了聾子。”伸手入懷，摸出壹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閃閃，向著他走近兩步，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喝道：“妳有沒聽見我說話？妳這只耳朵還要不要了？”段譽仍然不理。那女郎眼露兇光，提高了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餵，妳真刺還是假刺？妳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嗎？”那女郎呸的壹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妳若不信，那就試試。”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這壹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手足受縛處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沒法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只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現下妳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個‘臭小子’，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壹聲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壹會，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壹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壹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妳壹切可得小心！”只說得這兩句話，黑玫瑰已躥出二十余丈之外。他回過頭來，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裏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麽壹晚，不知還來得及救鐘姑娘嗎？路上只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地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壹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回。段譽大吃壹驚，忙叫：“好馬兒，乖馬兒，不能回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為尷尬。那女郎冷冷地道：“我本不想殺妳，可是妳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妳奴仆，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妳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妳，可算不得偷。妳要殺就殺好了。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麽縮不縮的？妳縮頭我也是壹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手握劍柄，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說道：“妳如此大膽，難道我真的不敢殺妳？”說著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
　　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兩人相向而立，凝視半晌，唰的壹聲，那女郎還劍入鞘，喝道：“妳去吧！總算妳臨去時叫我‘壹切小心’，對我還有份好心。妳的腦袋暫且寄存在妳脖子上，等得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壹怔之下，也不多說，轉身壹跛壹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余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回頭望去，只見那女郎兀自怔怔地站著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麽歹毒主意，像貓耍耗子般，要將我戲弄個夠，這才殺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壹切只好由她。”哪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尋思：“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她父母雙亡，壹生遭逢過無數不幸。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是個可憐人。啊喲，鐘夫人那只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卻無論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見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爹爹自然會去救鐘姑娘，就算爹爹不親自去，派些人去便是，這只金盒也沒多大用處。只是我沒了坐騎，這般徒步而去大理，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鐘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年，她見我既不回去，她父親又不來救，只道我沒給她送信，以為我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跟她死在壹塊，也好叫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連走數十裏也不見人煙。這壹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饑，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壹覺。
　　次日午後，跨經另壹座鐵索橋，重渡瀾滄江，行出二十余裏後，到了壹個小市鎮上。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谷時在峭壁間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肚中又覺饑餓，想起帽上所鑲的壹塊碧玉是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到鎮上唯壹的壹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只這家米店較大，那店主見他氣宇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只肯出二兩銀子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二兩銀子，想去買套衣巾，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於是到飯鋪中去買飯吃。
　　在板凳上坐落，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屁股觸到凳面，但覺涼颼颼的，心想：“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該當及早設法才是。”飯店主人端上飯菜，說道：“今兒不逢集，沒魚沒肉，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段譽道：“甚好，甚好。”端起飯碗便吃。他壹生錦衣玉食，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糲，只因數日沒飯下肚，全憑野果充饑，雖是青菜豆腐，卻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飯時，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娘子，這裏倒有家小飯店，且看有什麽吃的。”壹個女子聲音笑道：“瞧妳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
　　段譽聽得聲音好熟，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他那葛師妹，心下驚慌，急忙轉身朝裏，暗想：“怎麽叫起‘娘子’來了？嗯，原來東西聯宗，做了夫妻啦。我這壹卦是‘無妄卦’，‘六三，無妄之災；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雖無牛系，但這位幹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卻遇上了災難。”
　　只聽幹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飽？”那葛師妹啐了壹口，低聲笑道：“好沒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飽了？”語音中滿含蕩意。兩人走進飯店坐落，幹光豪大聲叫道：“店家，拿酒飯來，有牛肉先給切壹盆……咦！”
　　段譽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壹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將他身子扳轉，登時與幹光豪面面相對。段譽苦笑道：“幹老兄、幹大嫂，恭喜妳二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並歸宗。”
　　幹光豪哈哈大笑，回頭向那葛師妹望了壹眼，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見那葛師妹壹張鵝蛋臉，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倒也頗有幾分姿色。只見她滿臉詫愕之色，漸漸地目露兇光，低沈著嗓子道：“問個清楚，他怎麽到這裏來啦？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
　　幹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惡狠狠地道：“我娘子的話妳聽見了沒有？快說。”段譽心想：“我胡說八道壹番，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說道：“貴派有四位師兄，手提長劍，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向東而去，似乎在追趕什麽人。”
　　幹光豪臉色大變，向那葛師妹道：“走吧！”那葛師妹站起身來，右掌虛劈，作個殺人的姿式。幹光豪點點頭，拔出長劍，徑向段譽頸中斬落。
　　這壹劍來得好快，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便知不妙，早已縮身向後，可是仍然避不開。眼見白刃及頸，突然間嗤的壹聲輕響，幹光豪仰天便倒，長劍脫手擲出。跟著又是嗤的壹聲，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聽得幹光豪的呼叫，剛要轉頭察看，便已摔倒在門檻上。兩人都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幹光豪喉頭插了壹枝黑色小箭，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聽這嗤嗤兩響，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
　　段譽又驚又喜，回過頭來，背後空蕩蕩的並無壹人。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壹聲馬嘶，果然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
　　段譽叫道：“多謝姑娘救我！”搶出門去。那女郎壹眼也沒瞧他，自行策馬而行。段譽朗聲道：“若不是妳發了這兩枚短箭，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將出來，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譽道：“啊喲，我還沒給飯錢。”伸手要去掏銀子，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銀子，他們擺喜酒請客，妳自己拿吧！”急急忙忙地追到馬後。
　　
　　那女郎策馬緩行，片刻間出了市鎮。段譽緊緊跟隨，說道：“姑娘，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連鐘姑娘也壹並救了吧。”那女郎冷冷地道：“鐘靈是我朋友，我本來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妳求我去救鐘靈，我就偏偏不去救了。”段譽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妳已經求過了。”段譽道：“那麽我剛才說過的不算。”那女郎道：“哼，妳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怎能不算？”
　　段譽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稱大丈夫，她可見了怪啦，說不得，為了救鐘姑娘壹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說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壹條小命的可憐蟲。”
　　那女郎嗤的壹聲笑，向他打量片刻，說道：“妳對鐘靈這小鬼頭倒好。昨晚妳寧可性命不要，也非充大丈夫不可，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蟲了。哼，我不去救鐘靈！”
　　段譽急道：“那……那又為什麽啊？”那女郎道：“我師父說，世上男人就沒壹個有良心的，個個都會花言巧語地騙女人，心裏凈是不懷好意。男人的話壹句也聽不得。”段譽道：“那也不盡然啊，好像……好像……”壹時舉不出什麽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個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師父說，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譽眼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難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間人影晃動，道旁林中躥出四人，攔在當路。黑玫瑰陡然停步，倒退了兩步。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壹色的碧綠鬥篷，手中各持雙鉤，居中壹人喝道：“妳們兩個，便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葛光佩，是不是？”
　　段譽道：“不是，不是。幹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個……那個了。”那女子道：“什麽那個、那個了？妳二人壹男壹女，年紀輕輕，結伴同行，瞧模樣定是私奔，還不是無量劍幹葛兩個叛徒？”段譽笑道：“姑娘說話太也無理。葛光佩臉上有麻子點兒，這位姑娘卻是花容月貌，美麗無比，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來！”
　　驀地裏嗤嗤嗤嗤四聲，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錚錚兩響，兩個女子揮鉤格落，另外兩個女子卻中箭倒地。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征兆，去勢又是快極，居然仍有兩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躍下馬背，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左足壹著地，右足立即跨前，唰唰兩劍，分攻兩名女子，兩女也正揮鉤攻上，壹女抵擋黑衣女郎，另壹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
　　段譽“啊喲”壹聲，鉆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壹怔，萬想不到此人竟會出此怪招，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背心上壹痛，登時摔倒，卻是黑衣女郎趁機射了她壹箭。但便這麽壹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為敵鉤鉤中，嘶的壹聲響，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手臂，臂上劃出壹條尺來長的傷口，登時鮮血淋漓。
　　黑衣女郎揮劍力攻，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雙鉤揮動，招數巧妙，酣鬥片刻，黑衣女郎左腿中鉤，劃破了褲子。她連射兩箭，都被對方揮鉤格開。那女子連聲喝道：“妳是什麽人？妳劍法不是無量劍的！”黑衣女郎不答，劍招加緊，突然“啊”的壹聲叫，長劍被單鉤鎖住，敵人手腕急轉，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急忙躍開。那使鉤女子雙鉤連刺，都讓她閃過。
　　段譽早就瞧得焦急萬分，苦於無力上前相助。眼見黑衣女郎危殆，無法多想，匆忙中抱起地下壹具死屍，雙手將死屍頭前腳後的橫持了，便似挺著壹根巨棒，向那使鉤女子疾沖過去。
　　使鉤女子吃了壹驚，見迎面沖來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腦袋，心中悲痛，右手鉤向段譽面門刺去，可是中間隔著壹具屍體，這壹鉤差了半尺，沒能刺到，砰的壹下，胸口已給屍體腦袋撞中，就在這時，壹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譽瞥眼見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妳……妳沒事吧。”奔過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來，不料段譽慌亂中兀自持著屍體，將死屍腦袋向著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屍腦袋上壹推，段譽“啊”的壹聲，摔了出去，屍體正好壓在他身上。
　　那女郎見到他這等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起適才這壹戰兇險萬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地殺了兩人，又得段譽在旁援手，只怕連壹個使鉤女子也鬥不過，這四個女子不知是什麽來頭，恁地武功了得？叫道：“餵，傻子，妳抱著個死人幹什麽？”
　　段譽爬起身來，放下屍體，說道：“罪過，罪過。唉，真正對不住了。妳們認錯了人，客客氣氣地問個明白就是了，胡說八道的，難怪惹得姑娘生氣，豈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實妳也不用出手殺人，除下面幕來給她們瞧上壹眼，不是什麽事也沒了？”
　　那女郎厲聲道：“住嘴！我用得著妳教訓？誰叫她們說我跟妳私……私……什麽的？”段譽道：“是，是。這是她們胡說的不是，不過姑娘還是不必殺人。啊，妳……妳的傷口得包紮壹下。”眼見她大腿上露出雪白的肌膚，不敢多看，忙轉過了頭。
　　那女郎聽他老是責備自己不該殺人，本想上前揮手就打，聽他提及傷口，登覺腿臂處傷口疼痛。幸好這兩鉤都入肉不深，沒傷到筋骨，當及取出金創藥敷上，撕破敵人的鬥篷，包紮傷口。
　　段譽將屍體逐壹拖入草叢，說道：“本來該當替妳們起個墳墓才是，可惜這裏沒鏟子。唉，四位姑娘年紀輕輕，容貌雖不算美，也不醜陋……”
　　那女郎聽他說到容貌美醜，問道：“餵，妳怎知道我臉上沒麻子，又是什麽花容月貌了？”段譽笑道：“這是想當然耳！”那女郎道：“什麽‘想當然耳’？”段譽道：“‘想當然耳’，就是想來當然是這樣的。”那女郎道：“瞎說！妳做夢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滿臉都是大麻子！”段譽道：“未必，未必！過謙，過謙！”
　　那女郎見衣袖褲腳都給鐵鉤鉤破了，便走入草叢，從屍體上除下壹件鬥篷，披在身上。段譽突然叫道：“啊喲！”猛地想起自己褲子上有幾個大洞，光著屁股跟這位姑娘在壹起，成何體統？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對著那女郎，也從壹具屍體上除下鬥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壹聲笑。段譽面紅過耳，想起自己褲子上的大破洞，委實羞愧無地。
　　那女郎在四具女屍上拔出短箭，放入懷中。
　　段譽道：“妳的短箭見血封喉，劇毒無比。勸姑娘今後若非萬不得已，千萬不可再用，殺傷人命，實是有幹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妳再跟我啰唆，要不要試試見血封喉的味道？”右手壹揚，嗤的壹聲響，壹枚毒箭從段譽身側飛過，插入地下。
　　段譽嚇得面色慘白，再也不敢多說。那女郎道：“封了妳的喉，妳還能不能跟我啰唆？”說著過去拔起地下短箭，對著段譽又是壹揚。段譽嚇了壹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來，將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壹眼，說道：“妳穿了這件鬥篷，活脫便是個姑娘。把鬥篷拉起來遮住頭頂。再撞上人，人家也不會說咱們壹男壹女……”段譽道：“是，是。”依言除下頭上方巾，揣入懷中，拉起鬥篷的頭罩套在頭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譽見她笑得天真，心想：“瞧妳這模樣，只怕比我年紀還小，怎地殺起人來卻這等辣手？”見她鬥篷前面有塊錦緞垂下來遮住胸口，錦緞上繡著壹頭黑鷲，昂首蹲踞，神態威猛，自己鬥篷上的黑鷲也壹模壹樣，搖頭嘆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繡花兒蝶兒，卻繡上這般兇霸霸的鳥兒，好勇鬥狠，唉！”說著又搖了搖頭。
　　那女郎瞪眼道：“妳譏諷我麽？”段譽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還是‘不敢’？”段譽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語了。
　　段譽問道：“妳傷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壹下？”那女郎道：“傷口當然痛！我在妳身上割兩刀，瞧妳痛不痛？”段譽心道：“潑辣橫蠻，莫此為甚。”那女郎又道：“妳當真關心我痛不痛嗎？天下可沒這樣好心的男子。妳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鐘靈，只不過說不出口。走吧！”說著走到黑玫瑰之旁，躍上馬背，手指西北方，道：“無量劍的劍湖宮是在那邊，是不是？”段譽道：“好像是的。”
　　兩人壹個乘馬，壹個步行，緩緩向西北方行去。走了壹會，那女郎問道：“金盒子裏的時辰八字是誰的？”段譽心道：“原來妳已打開來看過了。”說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鐘靈的，是不是？”段譽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還在騙人？鐘夫人將她女兒許配了給妳，是不是？給我老老實實的說。”段譽道：“沒有，的確沒有。我段譽倘若欺騙了姑娘，妳就給我來個見血封喉。”
　　那女郎問道：“妳姓段？叫做段譽？”段譽道：“是啊，名譽的‘譽’。”那女郎道：“哼！妳名譽挺好麽？我瞧不見得。”段譽笑道：“名譽挺壞的‘譽’，也就是這個字。”那女郎笑道：“這就對啦！”段譽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為什麽要跟妳說？妳的姓名是妳自己說的，我又沒問妳。”
　　走了壹段路，那女郎道：“待會咱們救出了鐘靈，這小鬼頭定會跟妳說我的姓名，妳不許聽。”段譽忍笑道：“好，我不聽。”那女郎似乎也覺這件事辦不到，說道：“就算妳聽到了，也不許記得。”段譽道：“是，我就算記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記。”那女郎道：“呸，妳騙人，當我不知道麽？”
　　說話之間，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不久月亮東升，兩人乘著月亮，覓路而行。走了約莫兩個更次，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燒著壹堆堆火頭，火頭之東山峰聳峙，山腳下數十間大屋，正是無量劍劍湖宮。段譽指著火頭，道：“神農幫就在那邊。咱們悄悄過去，搶了鐘靈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地道：“怎麽逃法？”段譽道：“妳和鐘靈騎了黑玫瑰快奔，神農幫追妳們不上的。”那女郎道：“妳呢？”段譽道：“我給神農幫逼著服了斷腸散的毒藥，司空玄幫主說是服後七天，毒發身亡，須得設法先騙到解藥，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來妳已給他們逼著服了毒藥。妳怎麽不想及早設法解毒，仍來給我報訊？”段譽道：“我本以為黑玫瑰腳程快，報個訊息，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那女郎道：“妳到底是生來心好呢，還是個傻瓜？”段譽笑道：“只怕各有壹半。傻氣多些，好心少些！”
　　那女郎哼了壹聲，道：“妳的解藥怎生騙法？”段譽躊躇道：“本來說好，是用閃電貂的解藥，去換斷腸散解藥。他們拿不到毒貂解藥，這斷腸散的解藥，倒不大容易騙到手。姑娘，妳有什麽法子？”那女郎道：“妳們男人才會騙人，我有什麽騙人的法子？跟他們硬要，要鐘靈，要解藥！”
　　段譽心頭壹凜，知道她又要大殺壹場，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樣，自己可全無主意。
　　
　　兩人並肩向火堆走去。行到離中央的大火堆數十丈處，黑暗中突然躍出兩人，都是手執藥鋤，橫持當胸。壹人喝道：“什麽人？幹什麽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來見我。”
　　那兩人在月光下見那女郎與段譽身披碧綠錦緞鬥篷，擋胸的錦緞上繡著壹只黑鷲，登時大驚，立即跪倒。壹人說道：“是，是！小人不知是靈鷲宮聖使駕到，多……多有冒犯，請聖使恕罪。”語音顫抖，顯是害怕之極。
　　段譽大奇：“什麽靈鷲宮聖使？”隨即省悟：“啊，是了，我和這姑娘都披上了綠色鬥篷，他們認錯人了。”跟著又記起數日前在劍湖宮中聽得鐘靈說道，她偷聽到司空玄跟幫中下屬的說話，奉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的號令，前來占無量山劍湖宮，然則神農幫是靈鷲宮的部屬，難怪這兩人如此惶懼。
　　那女郎顯然不明就裏，問道：“什麽靈……”段譽怕她露出馬腳，忙逼緊嗓子道：“快叫司空玄來。”那兩人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幾步，這才轉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譽向那女郎低聲道：“靈鷲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扯下鬥篷頭罩，圍住了口鼻，只露出壹對眼睛。
　　那女郎還待再問，司空玄已飛奔而至，大聲說道：“屬下司空玄恭迎聖使，未曾遠迎，尚請恕罪。”搶到身前，跪下磕頭，說道：“神農幫司空玄，恭請童姥萬壽聖安！”
　　段譽心道：“童姥是什麽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後，什麽萬壽聖安的，不倫不類。”當下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司空玄道：“是！”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這時他身後已跪滿了人，都是神農幫的幫眾。
　　段譽道：“鐘家那小姑娘呢？帶她過來。”兩名幫眾也不等幫主吩咐，立即飛奔到大火堆畔，擡了鐘靈過來。段譽道：“快松了綁。”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斷鐘靈手足上綁著的繩索。段譽見她安好無恙，心下大喜，逼緊著嗓子說道：“鐘靈，過來。”鐘靈道：“妳是什麽人？”司空玄厲聲喝道：“聖使面前，不得無禮。她老人家叫妳過去。”鐘靈心想：“管妳是什麽老人家小人家，反正妳不讓人家綁我，山羊胡子又這樣怕妳，聽妳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譽面前。
　　段譽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邊，捏了捏她手，打個招呼。料想她難以明白，也就不理會了，對司空玄道：“拿斷腸散的解藥來！”
　　司空玄微覺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屬：“取我藥箱來，快，快！”微壹沈吟間，便即明白：“啊喲，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靈鷲宮聖使，以致聖使來要人要藥。”藥箱拿到，他命人打開箱蓋，左手入箱取出個瓷瓶，恭恭敬敬地呈上，說道：“請聖使賜收。這解藥連服三天，每天壹次，每次壹錢已足。”段譽大喜，接在手中。
　　鐘靈忽道：“餵，山羊胡子，這解藥妳還有嗎？妳答允了給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盡數給了人家，段大哥請得我爹爹給妳解毒時，豈不糟了？”段譽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這個……這個……”鐘靈急道：“什麽這個那個的？妳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爹也不給妳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鐘靈，別多嘴！妳段大哥死不了。”鐘靈聽得她語音好熟，“咦”的壹聲，轉頭向她瞧去，見到她的面幕，登時便認了出來，歡然道：“啊，木……”立時想到不對，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著急，屈膝說道：“啟稟兩位聖使：屬下給這小姑娘所養的閃電貂咬傷了，毒性厲害，兩位聖使開恩。”段譽心想若不給他解毒，只怕他情急拚命，對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靈丹聖藥，妳便給他壹些吧。”司空玄聽得有童姥的靈丹聖藥，大喜過望，在地上連連磕頭，砰砰有聲，說道：“多謝童姥大恩大德，聖使恩德，屬下共有壹十九人給毒貂咬傷。”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麽‘童姥的靈丹聖藥’？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傷，要照顧兩個人可不容易。且聽著這姓段的，耍耍這山羊胡子便了。”從懷中取出壹個小瓷瓶，道：“伸手。”司空玄道：“是，是！”左手伸出，攤開了手掌，雙目下垂，不敢正視。那女郎在他手掌中倒了些綠色藥末，說道：“內服壹點兒，便可解毒了。”心道：“我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給妳太多了。”
　　司空玄當她壹拔開瓶塞，便覺濃香馥郁，沖鼻而至。他畢生鉆研藥性，卻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種藥物配成，待得藥粉入掌，更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廣大，這靈丹聖藥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連連躬身稱謝，只掌中托著藥末，不能再磕頭了。
　　段譽見大功告成，說道：“姊姊，走吧！”得意之際，竟忘了逼緊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啟稟聖使：屬下中毒受傷，又斷了壹只手，未能迅速辦妥靈鷲宮交下的差使，有負童姥恩德，罪該萬死。自當即刻統率部屬，攻下劍湖宮。請聖使在此督戰。”
　　段譽道：“不用了，我瞧這劍湖宮也不必攻打了，妳們即刻退兵吧！”
　　司空玄大驚，素知童姥的脾氣，所派使者說話越和氣，此後責罰越重。靈鷲宮聖使慣說反話，料定聖使這幾句話是怪他辦事不力，忙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請聖使在童姥駕前美言幾句。”
　　段譽不敢多說，揮了揮手，拉著鐘靈轉身便走。司空玄高舉左掌，托著香粉，雙膝跪地，朗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他身後幫眾壹直跪在地下，這時齊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
　　段譽走出數丈，見這幹人兀自跪在地下，實在好笑不過，大聲說道：“恭祝妳司空玄老人家也萬壽聖安。”
　　司空玄壹聽之下，只覺這句反話煞是厲害，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暈倒。他身後兩人見幫主簌簌發抖，生怕他掌中的靈丹聖藥跌落，急忙搶上扶住。
　　
　　段譽和二女行出數十丈，再也聽不到神農幫的聲息。鐘靈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喚閃電貂回來，卻始終不見，說道：“木姊姊，多謝妳和這位姊姊前來救我，我要留在這兒。”
　　那女郎道：“留在這兒幹嗎？等妳的毒貂嗎？”鐘靈道：“不！我在這兒等段大哥，他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轉頭向段譽道：“這位姊姊，妳那些斷腸散的解藥，給我壹些吧。”那女郎道：“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鐘靈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說過要來的，就算我爹爹不肯來，段大哥自己還是會來。”那女郎道：“哼，男子說話就會騙人，他的話又怎信得？”鐘靈嗚咽道：“段大哥不會騙……騙我的。”
　　段譽哈哈大笑，掀開鬥篷頭罩，說道：“鐘姑娘，妳段大哥果然沒騙妳。”
　　鐘靈向他凝視半晌，喜不自勝，撲上去摟住他脖子，叫道：“妳沒騙我，妳沒騙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提起她身子，推在壹旁，冷冷地道：“不許這樣！”鐘靈吃了壹驚，但心中欣喜，也不以為意，說道：“木姊姊，妳兩個怎地會遇見的？”那女郎哼了壹聲，不加理睬。
　　段譽道：“咱們壹路走，壹路說。”他擔心司空玄發現解藥不靈，追將上來。那女郎躍上馬背，遙自前行。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鐘靈說了，但於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提，只說她救了自己性命。鐘靈大聲道：“木姊姊，妳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該怎麽謝妳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關妳什麽事？”鐘靈向段譽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那女郎說道：“餵，段譽，我的名字，不用鐘靈這小鬼跟妳說，我自己說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譽道：“啊，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過妳的壹段木頭，名譽極壞。”段譽哈哈大笑。
　　鐘靈拉住段譽左手，輕輕地道：“段大哥，妳待我真好。”段譽道：“只可惜妳的貂兒找不到了。”鐘靈又吹了幾下口哨，說道：“那也沒什麽，等這些惡人走了，過些時候我再來找。妳陪我來找，好不好？”段譽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後我時時會到這裏來的。”木婉清怒道：“不許妳來。她要找貂兒，自己來好了。”段譽向鐘靈伸伸舌頭，扮個鬼臉，兩人相對微笑。
　　三人不再說話，緩緩行出數裏。木婉清忽然問道：“鐘靈，妳是十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騎在馬上，說話時始終不回過頭來。鐘靈道：“是啊，木姊姊怎麽知道？”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段譽，妳還不是騙人？”壹提馬韁，黑玫瑰急沖而前。
　　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呼嘯，跟著東北角上有人啪啪啪啪的連續擊了四下手掌。壹條人影迎面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道：“小賤人，妳還逃得到哪裏？”聽這聲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時，背後壹人嘿嘿冷笑，段譽急忙回頭，星月微光之中，只見正是那平婆婆，雙手各握短刀，閃閃發亮。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壹人，左邊是個白須老者，手中橫向執壹柄鐵鏟，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手持長劍。段譽依稀記得，這兩人都曾參與圍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妳們陰魂不散，居然壹直追到了這裏，能耐倒也不小。”平婆婆道：“妳這小賤人就是逃到天邊，我們也追到天邊。”木婉清嗤的壹聲，射出壹枝短箭。那使劍漢子眼明手快，揮劍擋開。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向那老者撲去。
　　那老者白須飄動，年紀已著實不小，應變倒也極快，右手疾抖，鐵鏟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鏟柄上壹借力，挺劍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揮刀格去，嚓的壹聲，刀頭已給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瑞婆婆急揮鐵拐向木婉清背心掃去。木婉清不及劍傷平婆婆，長劍平拍，劍刃在平婆婆肩頭壹按，輕飄飄地躥了出去。
　　瑞婆婆和兩個男子同時攻上。木婉清劍光霍霍，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
　　鐘靈在數丈外不住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大哥，快來。”段譽奔將過去，問道：“怎麽？”鐘靈道：“咱們快走。”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怎能壹走了之？”鐘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道：“她為救妳而來，倘若如此舍她而去，於心何安？”鐘靈頓足道：“妳這書呆子！妳留在這裏，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嗎？唉，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回來。”
　　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鬥得正緊，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是長兵刃，舞開來呼呼風響。木婉清耳聽八方，將段譽與鐘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裏。
　　只聽段譽又道：“鐘姑娘，妳先走吧！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敵不過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鐘靈道：“妳除了白送自己壹條性命，什麽也不管用。快走吧！木姊姊不會怪妳的。”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遲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無小補。”鐘靈急道：“妳這呆子，再也跟妳纏夾不清。”拉住他手臂便走。
　　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鐘靈力大，給她拉著，踉蹌而行。
　　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鐘靈，妳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鐘靈拉得段譽更快，突然間嗤的壹聲，她頭髻壹顫，壹枚短箭插上了她發髻。木婉清喝道：“妳再不放手，我射妳眼睛。”鐘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垂青，畢竟為時無多，沒什麽深厚交情，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開了段譽手臂。
　　木婉清喝道：“鐘靈，快給我滾到妳爹爹、媽媽那裏去，快走，快走！妳若耽在旁邊等妳段大哥，我便射妳三箭。”口中說話，手上不停，連續架開襲來的幾件兵刃。
　　鐘靈不敢違拗，向段譽道：“段大哥，妳壹切小心。”說著掩面疾走，沒入黑暗中。
　　木婉清喝走鐘靈，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劍招忽變，壹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忽聽得那老者大叫壹聲，脅下中劍，木婉清唰唰唰三劍，將瑞婆婆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劍鋒回轉，已將平婆婆卷入劍光之中。頃刻之間，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余下三人回身再鬥。平婆婆滾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筋鬥，就在此時，瑞婆婆的鐵拐已點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轉長劍，格開鐵拐，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閃過，橫拐自保。木婉清輕籲壹口氣，正待變招，突然間噗的壹聲，左肩上壹陣劇痛，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使不動鐵鏟，拔出鋼錐撲上，乘虛插入了她肩頭。木婉清反手壹掌，只打得那老者壹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瑞婆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平婆婆大叫：“小賤人受了傷，不用拿活口了，殺了便算。”
　　段譽見木婉清受傷，心中大急，待要依樣葫蘆，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沖撞，但隔著相鬥的四人，搶不過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鬥篷，沖上去猛力揮起，罩上平婆婆頭頂。平婆婆眼不見物，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扯，卻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著短刀，壹刀斬在自己臉上，叫得猶如殺豬壹般。
　　木婉清無暇去拔左肩上的鋼錐，強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兩劍，向使劍漢子刺出壹劍，這三劍去勢奧妙，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壹條血痕，使劍漢子頸邊被劍鋒壹掠而過。兩人受傷雖輕，但中劍部位卻是要害，大驚之下，同時向旁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家夥。”吸壹口氣，縱聲呼嘯，黑玫瑰奔將過來。木婉清縱身躍上，順手拉住段譽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余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吶喊，十余人躥出來橫在當路。中間壹個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賤人，老子在此等候妳多時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木婉清右手微揚，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倒。那老者壹怔之下，木婉清壹提韁繩，黑玫瑰驀地裏平空躍起，從壹幹人頭頂躍了過去。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雖發足追來，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人相距越來越遠。但聽那幹人紛紛怒罵：“賊丫頭，又給她逃了！”“任妳逃到天邊，也要捉到妳來抽筋剝皮！”“大夥兒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壹處山岡，只見前面是個深谷，只得縱馬下山，另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回盤旋，東繞西轉，難辨方向。
　　突然聽到前面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小賤人又回來啦！”木婉清重傷之下，無力再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奔行如飛。又馳了壹陣，黑玫瑰前腳突然壹跪，右前膝在巖石上撞了壹下，奔馳登緩，壹跛壹拐地顛蹶起來。
　　段譽心中焦急，說道：“木姑娘，妳讓我下馬吧，妳壹個人容易脫身。他們跟我無冤無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緊。”木婉清哼的壹聲，道：“妳知道什麽？妳是大理人，要是給他們拿住了，壹刀便即砍了。”段譽道：“奇哉怪也，大理人這麽多，殺得光嗎？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壹陣陣疼痛，聽得段譽仍在啰唆不停，怒道：“妳給我住口，不許多說。”段譽道：“好，那麽妳讓我坐在妳後面。”木婉清道：“幹什麽？”段譽道：“我的鬥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樣？”段譽道：“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洞，坐在姑娘身前，這個光……光……對著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禮。”
　　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既好笑，又沒好氣，伸手抓住他肩頭，咬著牙壹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響，喝道：“住嘴！”段譽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