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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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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群豪戲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妳瞧,有點兒不對。”阿碧道:“嗯,怎麽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妳家裏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在給妳預做生日哩。”阿朱默不作聲,只凝望著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望去,見壹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築’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為阿朱姊姊愛玩熱鬧。”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裏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裏來了敵人。”王語嫣吃了壹驚,道:“什麽?來了敵人?妳怎知道?是誰?”阿朱道:“是什麽敵人,那可不知。不過妳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麽。段譽辨得出的只少女體香,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嗅覺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段譽大是奇怪,問道:“妳眼睛這麽好,瞧見了麽?”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麽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不知敵人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是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如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妳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阿碧軟語道:“阿朱阿姊,段公子是壹番好意。”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夥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漁婆兒壹般。”她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們借衣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壹扳,便向東邊劃去,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於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術當真巧妙之極,拿些面粉粽膏,在四人臉上這裏塗壹塊,那邊黏壹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漁簍、釣桿、活魚等等,劃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不免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連壹成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麽事都由妳出頭應付,我們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妳不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後。段譽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柳樹,但陣陣粗暴的轟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大為不稱。
  阿朱嘆了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後,我來幫妳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謝。
  她帶著段譽等三人從屋後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地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汙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道:“老顧,妳在幹什麽?”老顧嚇了壹跳,驚道:“妳……妳……”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東西,逼著我燒菜做飯,妳瞧!”壹面說,壹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地笑了起來。阿朱皺眉道:“妳燒這般臟的菜。”老顧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時候壹雙手洗得幹幹凈凈。壞人吃的,那是有多臟,便弄多臟。”阿朱道:“下次我見到妳做的菜,想起來便惡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壹夥有十八九個,後來的壹夥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夥麽?是些什麽人?什麽打扮?聽口音是哪裏人?”老顧罵道:“觸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壹出口,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糊塗了,這兩起壞人,壹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壹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數。”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壹批強盜來找老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後後大搜了壹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觸……”本來又要罵人,壹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憤。
  阿朱沈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著段譽、王語嫣、阿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壹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之外。離花廳後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壹陣陣喧嘩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裏張望,見大廳上燈燭輝煌,但只照亮了東邊壹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自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雞腿、豬蹄大嚼。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壹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裏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暗生涼意。但見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壹根蠟燭,燭光所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壹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當真有若僵屍。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地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動,真還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的,更微微發顫,當下也挑破窗紙向裏張望,她眼光正好和壹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地向她瞪了壹眼,阿碧吃了壹驚,不禁“啊”的壹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的。”她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壹條大漢從阿朱手裏將魚兒搶過去,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壹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身旁時,聞到壹陣濃烈的體臭,忍不住伸手掩鼻。壹個四川客壹瞥間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壹個中年魚婆,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壹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妳幾歲?”阿碧吃了壹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妳做啥介?動手動腳的?”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壹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壹個踉蹌,向外跌了幾步。
  這麽壹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湧出十余人來,將段譽等團團圍住。壹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的胡子,假須應手而落。另壹個漢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跌倒在地。
  眾漢子更大聲吵嚷:“是奸細,是奸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了喬裝的奸細。”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壹部花白胡子長至胸口,喝道:“哪裏來的奸細?裝得鬼鬼崇崇的,想幹什麽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壹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伸手在臉上擦了幾下,粽膏和面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壹個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壹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坐在西首壹眾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到她身上。
  王語嫣道:“妳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妳不好,泄漏了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自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壹陣,那魁梧老者才問:“妳們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麽?”阿朱換了北方口音,笑道:“我是這裏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裏來幹什麽,豈不奇怪?妳們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麽?”那老者點頭道:“嗯,妳是這裏的主人,那好極了。妳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妳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的女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沈吟半響,才道:“妳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幹,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麽?”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妳壹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麽?”
  王語嫣道:“雲州秦家寨,拿手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望前輩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妳學會了幾招?”
  姚伯當大吃壹驚,沖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妳怎麽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澗’、‘壹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摸了摸胡須,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這五招是什麽招數,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聽她侃侃而談,既吃驚,又起疑,對她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壹個三十余歲的漢子陰陽怪氣地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哪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娘家學淵源,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壹猜。”王語嫣微笑道:“那妳得顯壹下身手才成。單憑幾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
  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籠手取暖壹般,隨即雙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壹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僅及尺,錘頭還沒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處。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便有數人笑出聲來。壹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兒,也拿出來丟人現眼!”西首眾人齊向他怒目而視。
  王語嫣道:“嗯,妳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雷公轟’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復姓司馬吧?”
  那漢子壹直臉色陰沈,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姑蘇慕容氏於武學壹道淵博無比,果真名不虛傳。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語嫣道:“小女子淺見,請閣下指教。我以為‘青’字稱做十打較妥,鐵菩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全然不同,可不能混為壹談。至於‘城’字的十八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種招數相互之間並無甚大差異,似乎只拿來湊成十八之數,其實可以取消或者合並,稱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更為精要。”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學會了七打,鐵蓮子和鐵菩提的分別更完全不知;至於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向來是青城派的鎮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壹驚,隨即大為惱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折辱於我,便編了壹套鬼話出來,命壹個少女來大言炎炎。”當下也不發作,只道:“多謝姑娘指教,令在下茅塞頓開。”微壹沈吟間,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諸師弟,妳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壹身白袍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喪服,於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他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壹拱,取出的也是壹把短錐、壹柄小錘,和司馬林壹模壹樣的壹套“雷公轟”,說道:“請姑娘指點。”
  旁觀眾人均想:“妳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難道就不識得妳的?”王語嫣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壹派了。”司馬林道:“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哪壹門哪壹派,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心想:“諸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連我也不大了然,妳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語嫣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
  她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司馬掌門,妳要人家姑娘識出妳師弟的本來面目,豈非沒趣之極?”司馬林愕然道:“什麽沒趣之極?”姚伯當笑道:“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他的本來面目嘛,自然就沒這麽考究了。”東首眾大漢盡皆轟聲大笑。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聽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壹寨之主,左手鋼錐尖對準了他胸膛,右手小錘在錐尾壹出,嗤的壹聲急響,破空聲有如尖嘯,壹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疾射過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壹進聽香水榭,暗中便較上了勁,雙方互不為禮,妳眼睛壹瞪,我鼻孔壹哼,倘若王語嫣等不來,壹場架多半已打上了。姚伯當出口傷人,原是意在挑釁,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臺,看準了暗器壹挑。當的壹聲響,暗器轉而向上,啪的壹下,射入梁中,原來是根三寸長的鋼針。鋼針雖短,力道卻異常強勁,姚伯當左手虎口壹麻,燭臺掉落,在地下嗆啷啷地直響。
  秦家寨群盜紛紛拔刀,大聲叫嚷:“暗器傷人麽?”“算是哪壹門子的英雄好漢?”“不要臉,操妳奶奶的雄!”壹個大胖子更滿口汙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青城派眾人卻始終陰陽怪氣地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群盜的叫罵宛似不聞。
  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臺,倉促之際,原沒拿穩,但以數十年的功力修為,竟給小小壹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已是輸了壹招,心想:“對方的武功很有點兒邪門,聽那小姑娘說,青城派有什麽‘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功夫,倘若壹個不小心,怕要吃虧。”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群盜叫鬧,笑道:“諸兄弟這壹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陰毒得很哪!那叫什麽名堂?”
  諸保昆嘿嘿冷笑,並不答話。
  秦家寨那大胖子道:“多半叫做‘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壹個中年人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壹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有學問,有學問!”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王語嫣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妳的不對了。”姚伯當道:“怎麽?”王語嫣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候摔了壹跤,運氣不好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說不定便丟了壹手壹目。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什麽損傷,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姚伯當只得點了點頭。王語嫣又道:“這位諸爺幼時染上天花,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麽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壹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臉蛋兒俊不俊,有什麽相幹?”
  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壹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這麽說來,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
  王語嫣嫣然壹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足見光明磊落。”轉臉向諸保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用!”說這句話時,臉上充滿了溫柔同情,便似壹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壹件力所不勝之事,因此出言規勸壹般,語調也甚親切。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家常便飯,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品格功業為先,心中甚是舒暢,他壹生始終為壹張麻臉而郁郁不樂,從來沒聽人開解得如此誠懇有理,待聽她最後說“不行的,那沒用”,便問:“姑娘說什麽?”心想:“她說我這‘天王補心針’不行麽?沒用麽?她不知我這錐中共有壹十二枚鋼針。倘若不停手地擊錘連發,早就要了這老家夥的性命。只是在司馬林之前,卻不能泄漏了機關。”
  只聽王語嫣道:“妳這‘天王補心針’,固然是壹門極霸道的暗器……”諸保昆身子壹震,“哦”壹聲。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什麽?”諸保昆臉色已變,說道:“姑娘錯了,這不是天王補心針。這是我們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釘’”。
  王語嫣微笑道:“‘青蜂釘’的外形倒是這樣的。妳發這天王補心針,所用的器具、手法,確和青蜂釘完全壹樣,但暗器的本質不在外形和發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大家發壹枚鋼鏢,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昆侖派有昆侖派的手勁,那是勉強不來的。妳這是……”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氣大盛,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只要錘子在錐尾這麽壹擊,立時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旁觀眾人中倒有壹半驚呼出聲,適才見他發針射擊姚伯當,去勢之快,勁道之強,暗器中罕有其匹,顯然那鋼錐中空,裏面裝有強力的機簧,否則決非人力之所能,而錐尖彎曲,乃是偽飾,使人決計想不到可由此中發射暗器,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虧得姚伯當眼明手快,這才逃過了壹劫,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擊,這樣壹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畢竟下不了殺手,又想到她適才為己辨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妳別多嘴,自取其禍!”
  就在此時,壹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卻是段譽。
  王語嫣微笑道:“段公子,多謝妳啦。諸大爺,妳不下手殺我,也多謝妳。不過妳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為仇。妳所圖謀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他的才幹武功,堪稱頂尖好手,卻也難以成功。”
  青城派眾人聽了,目光都轉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臥底來的?怎地他壹口四川口音,絲豪不露山東鄉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川西青城派壹個在東,壹個在西,相距數千裏,但百余年前兩派高手結下了怨仇,從此輾轉報復,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相克制,當年雙方所以結怨生仇,也是因談論武功而起。經過數十場大爭鬥、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鬥到慘烈處,往往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子乃蓬萊派中的傑出人才。他參究兩派武功的優劣長短,心知憑自己修為,當可在這壹代中蓋過青城,但日後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為求壹勞永逸,便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武功,以求知己知彼。可是那弟子武功沒學全,便給青城派發覺,即行處死。這麽壹來,雙方仇怨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十年中,青城派規定不收北方人為徒,只要帶壹點兒北方口音,別說他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陜西,也都不收。後來規矩更加嚴了,變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王補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昆發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為“天王補心針”,這壹來青城派上下自均大為驚懼。蓬萊派和青城派壹般的規矩,也是嚴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更以魯東人為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壹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音語調,壹千句話中總難免泄漏壹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會是蓬萊派門下?各人當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壹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都靈道人是蓬萊派高手,年輕時吃了青城派大虧,處心積慮地謀求報復,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可乘之隙。這壹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是學武的良材,於是籌劃到壹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奸淫諸家的兩個女兒。都靈子早就守候在外,直到千鈞壹發的最危急之時,這才挺身而出,逐走壹群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主人自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為歹徒所欺,這群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卷土重來。”那諸家是當地身家極重的世家,見家中所聘的護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壹番,才勉允所請,過不多時,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為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與青城派為仇之外,為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諸家嚴守秘密,暗中教導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後,諸保昆已成為蓬萊派中數壹數二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後,當即假裝咽喉生瘡,扮作啞巴,自始至終不與誰交談壹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除了手腳比劃姿式,壹切指點講授全都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卻壹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後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壹節,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已,壹明白師意,更無半分猶豫,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門下。這司馬衛,便是司馬林的父親。
  其時諸保昆年紀已經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院的武師練過壹些尋常武功,司馬衛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終究在川西生根,不願失歡於當地豪門,再想收壹個諸家的子弟為徒,頗增本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待經傳藝,發覺諸保昆的武功著實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著都靈子事先的指點,捏造了壹派說辭以答。司馬衛礙著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分追究,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到這般身手,已算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後,得都靈子詳加指點,哪幾門青城派的武學須得加意鉆研。他逢年過節,送師父、師兄,以及眾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麽需求,不等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壹切輕而易舉。司馬衛心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遊,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後壹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年,深感司馬衛待己情意頗厚,便當自己是極親厚弟子壹般地傳授武功,想到要親手覆滅青城壹派,誅殺司馬衛全家,委實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衛師父去世之後,我方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麽。”因此上又拖了幾年。都靈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字十八破並未學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壹簣,只待他盡得其秘,這才發難。
  去年冬天,司馬衛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有個“錐”字,其實並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力穿破敵人耳鼓而入腦。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東來,查明司馬衛的傷勢,兩人又驚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司馬衛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諸保昆,以及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之時,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在壹起冬至聚宴,誰也沒有嫌疑。然則殺害司馬衛的兇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姑蘇來尋慕容氏算賬。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作的手腳。都靈子用筆寫道:“司馬衛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心針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拐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父的武功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別說都靈子不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著司馬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閱歷見聞,不可枉自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壹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恰好雲州秦家寨的群盜先到了壹步。青城派門規甚嚴,若無掌門人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秦家寨群盜這般亂七八糟,都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青城派誌在復仇,於聽香水榭中的壹草壹木都不亂動半點,所吃的幹糧也是自己帶來。這壹來反倒占了便宜,老顧的唾沫鼻涕、滿手汙垢,青城派眾人就沒嘗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射“青蜂釘”,連司馬衛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竟給王語嫣這小姑娘壹口叫破。這壹下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壹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況“天王補心針”五字既讓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於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壹團混亂,壹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著自己。
  司馬林冷冷地道:“諸爺,原來妳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為師弟,改口稱之為諸爺,顯然不再當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神情極為尷尬。
  司馬林雙目圓睜,怒道:“妳到青城派來臥底,學會了‘破月錐’的絕招,便即害死我爹爹。妳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雙臂向外壹張,手中已握了雷公轟雙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諸保昆學得,自去轉授蓬萊派中高手。他父親死時,諸保昆雖確在成都,但蓬萊派既學到了這手法,那就誰都可以用來害他父親。
  諸保昆臉色鐵青,心想師父都靈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為止,自己可的確沒泄漏過半點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看來眼前便是壹場惡戰,對方人多勢眾,司馬林及另外兩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勢必性命難保,心道:“我雖未做此事,但自來便有叛師之心,就算給青城派殺了,那也罪有應得。”將心壹橫,大聲道:“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
  司馬林喝道:“自然不是妳親自下手,但這門功夫是妳所傳,同妳親自下手更有什麽分別?”向身旁兩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說道:“姜師叔、孟師叔,對付這種叛徒,不必講究武林中單打獨鬥的規矩,咱們壹起上。”兩名老者點了點頭,雙手從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錐,右手握錘,分從左右圍上。
  諸保昆退了幾步,將背脊靠在廳中的壹條大柱上,以免前後受敵。
  司馬林大叫:“殺了這叛徒,為爹爹復仇!”向前疾沖,舉錘便往諸保昆頭頂打去。諸保昆側身讓過,左手還了壹錐。那姓姜老者喝道:“妳這叛徒奸賊,虧妳還有臉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錐刺他咽喉,右手小錘“鳳點頭”連敲三錘。
  秦家寨群盜見那姓姜老者小錘使得如此純熟,招數又極怪異,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當等都暗暗點頭,心想:“青城派名震川湘,實非幸至。”
  司馬林心急父仇,招數太過莽撞,諸保昆倒還能對付得來,可是姜孟兩個老者運起青城派“穩、狠、陰、毒”四大要訣,錐刺錘擊,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諸保昆左支右絀,傾刻間險象環生。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錘招數,每壹招諸保昆都爛熟於胸,看了壹招,便推想得到以後三四招的後招變化。全仗於此,這才以壹敵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壹酸,暗想:“司馬師父待我實在不薄,司馬林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用的招數,我無壹不知。練功拆招之時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緊的功夫,此刻生死搏鬥,他們三人自然竭盡全力,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於此。”他感激師恩,忍不住大叫:“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叫聲中已帶哭音。
  便這麽壹分心,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司馬林這壹撲近身,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他可說已然勝了七八成,但諸保昆的武功跟他壹模壹樣,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燭光之下,旁觀眾人均感眼花繚亂,只見司馬林和諸保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雙手亂揮亂舞,只在雙眼壹眨的剎那之間,兩人已折了七八招,鋼錐上戳下挑,小錘橫敲豎打,二人均似發了狂壹般。但兩人招數練得熟極,對方攻擊到來,自然而然地擋格還招。兩人壹師所授,招數法門殊無二致,司馬林年輕力壯,諸保昆經驗較富。頃刻間數十招過去,旁觀眾人但聽得叮叮當當的兵刃撞擊之聲不絕,兩人如何進攻守禦,已全然瞧不出來。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不下,突然齊聲唿哨,著地滾去,分攻諸保昆下盤。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擅長地堂功夫,在地下滾動跳躍,使敵人無所措手。諸保昆於這“雷公著地轟”的功夫原亦熟知,但雙手應付司馬林的壹錐壹錘之後,再無余裕去對付姜孟二老,只有竄跳閃避。姜老者鐵錘自左向右擊去,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諸保昆飛左足徑踢孟老者下顎。孟老者罵道:“龜兒子,拚命麽?”向旁疾退。姜老者乘勢直上,小錘疾掃,便在此刻,司馬林的小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的小錘,左腿硬生生地受了姜老者的壹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著實厲害,諸保昆但覺痛入骨髓,壹時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經折斷,當的壹聲,雙錘相交,火星閃爆,“啊”的壹聲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壹錐。
  這壹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壹擊,姜孟二老的“雷公著地轟”即可組成“地母雷網”,便成無可抵禦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錐的壹戳。數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墻上都是斑斑點點。
  王語嫣見阿朱皺著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壹幹人群相鬥毆,弄臟了她雅潔的房舍,微微壹笑,叫道:“餵,妳們別打了,有話好說,為什麽這般蠻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壹心要將“弒師奸徒”斃於當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卻哪裏能夠?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鬥,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隨口說壹句‘天王補心針’的不好,泄漏了諸爺的門戶機密。司馬掌門,妳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妳啰唆什麽?”王語嫣道:“妳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壹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壹幫對方,可有點兒不妙。”隨即轉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不濟壹擁而上,難道還怕了她這麽壹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妳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倒騎驢’!”諸保昆壹怔,心想:“前壹招是青城派武功,後壹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招決不能混在壹起,怎可相聯使用?”但這時情勢緊急,更無考究余暇,壹招“李存孝打虎”使將出去,當當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的兩錘,跟著轉身,歪歪斜斜地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姜老者這壹招伏擊錐錘並用,連環三擊,極是陰毒狠辣。諸保昆這三步每壹步都似醉漢踉蹌,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發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壹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顛毫。秦家寨群盜只瞧得心曠神怡,諸保昆每避過壹擊,便喝壹聲彩,連避三擊,群盜三個連環大彩。青城派眾人本來臉色陰沈,這時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叫道:“妙啊!諸兄,王姑娘有什麽吩咐,妳只管照做,包妳不會吃虧。”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全沒想到後果,腦海中壹片渾渾噩噩,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壹起運使,就此避過這三下險招。他心中的震駭,比秦家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只聽王語嫣又叫:“妳使‘韓湘子雪擁藍關’,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壹封,便在此時,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壹齊戳到。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壹招廢招,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當的壹擊,兩柄鋼錐同時彈開。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壹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萬萬想不到他這壹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曲徑通幽”這壹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於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將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這麽無理的壹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壹般,快步奔前,將身子湊向他鋼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壹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他身形壹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將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妳這龜兒子,妳親手刺傷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妳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妳有本領,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妳使壹招‘鐵拐李月下過洞庭’,再使壹招‘鐵拐李玉洞論道’。”
  諸保昆應道:“是!”心想:“我蓬萊派武功之中,只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只有‘漢鐘離玉洞論道’,怎地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想來她於本派武功所知究屬有限,隨口說錯了。”但當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決不讓他出口發問,仔細參詳,只得依平時所學,使壹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相傳“八仙過海”是在山東蓬萊附近落海,嶗山腳下便有模擬八仙聚會的石陣,因此蓬萊派武功中的招數不少以八仙為名。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淩空飛行壹般,但他左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大步跨出時壹跛壹拐,哪裏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是個鐵拐李。可是壹跛壹拐,竟然也大有好處,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落了空。跟著‘漢鐘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壹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作蒲扇,橫掠而出時,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啪的壹聲,這壹錐剛巧打在他嘴上,滿口牙齒,登時便有十余枚擊落在地,只痛得他亂叫亂跳,拋去兵刃,雙手捧住了嘴巴,壹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壹時拿不定主意,要繼續鬥將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後再作復仇之計。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後,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鐘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拐李玉洞論道”,小錘斜著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寸,打他不中。
  司馬林尋思:“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武功。”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朗聲道:“諸相公,妳是蓬萊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原本大大不該。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妳害的,憑妳所學,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也決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父。但偷學武功,總是妳的錯,快向司馬掌門賠個不是,也就是了。”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險,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即將小錘鋼錐反刃向內,雙手抱拳,向司馬林深深壹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壹讓,雙手攏入袖中,似乎藏過了兵刃,惡狠狠地罵道:“妳先人板板,妳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遊東海’!”
  諸保昆心中壹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余枚餵有劇毒的青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只壹瞬之間。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遊東海”這壹招,單只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註視敵人,哪知道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司馬林這門“袖裏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技。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不傳諸保昆,只不過遵守祖訓,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只在袖中這麽壹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了壹招避這門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遊東海”。
  司馬林這勢所必中的壹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著王語嫣大叫:“妳不是人,妳是鬼,妳是慕容家的女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他年紀已高,但眼明發烏,牙齒堅牢,向來以此自負,其時牙齒掉壹枚便少壹枚,無假牙可裝,自是痛惜異常,滿嘴漏風地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孟老者輩份雖高,但壹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眾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馬林,只待他壹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地問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妳這般熟悉?”王語嫣道:“我是從書上看來的。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復,並不難記。”司馬林道:“那是什麽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書。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壹部是《青字九打》,壹部是《城字十八破》,妳是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後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致這些年來,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決的局面。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滅了蓬萊派只壹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為奇。”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壹觀,且看與本派所學,有何不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他青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麽三打四打,城字也不過這麽十壹二破。他想騙妳的武學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壹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娘借書,又關妳秦家寨什麽事了?”
  姚伯當笑道:“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天下無敵。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妳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問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妳倒猜上壹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於武學上所知,當真深不可測。瞧她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要她自己動手,多半沒什麽能耐,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如此之多,兼之又能融會貫通。咱們若能將她帶到青城山中,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壹場了。”
  只聽姚伯當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妳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語嫣聽到“妳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話,又羞又喜,輕啐壹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妳找他有什麽事?他又有什麽地方得罪妳了?”
  姚伯當哈哈壹笑,說道:“妳是慕容復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姑蘇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壹百萬兩金子、五百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這筆賬如何算法?”王語嫣壹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會欠妳家的錢?幾百年前,世上也還沒雲州秦家寨這字號。”姚伯當道:“是欠還是不欠,妳這小姑娘知道什麽?我找慕容博討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壹文錢也沒還,便雙腳壹挺死了。老子死了,父債子還。哪知慕容復見債主臨門,竟躲起來不見,我有什麽法子,只好找壹件抵押的東西。”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妳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妳向他討些金銀使用,他也決不推托,豈有怕了妳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眉頭壹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壹時也辯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暫且隨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盤桓壹年半載。秦家寨的人決不動姑娘壹根寒毛。我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壹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壹向規矩之極,姑娘盡管放心便是。妳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待妳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跟妳表哥完婚。秦家寨自當送壹筆重禮,姚伯當還得來喝妳的喜酒呢。”說著咧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後這幾句更是隨口調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妳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妳到秦家寨去幹什麽?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妳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雙方對證明白,我表哥自然會還妳的。”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麽壹百萬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聽她說得天真,竟對自己的胡謅有幾分信以為真,便道:“妳還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妳壹年半載也玩不厭。妳表哥壹得知訊息,便會趕來跟妳相會。就算他不還錢,我也就馬馬虎虎壹筆勾銷,咱北方人重義輕財,交朋友為先,我不但隆重接待,還送份厚禮,讓妳和他同回蘇州,妳說好不好呢?”這幾句話,可當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不等她接口,搶著便道:“雲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號稱錦官城,所產錦繡甲於天下,何況風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著,當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美麗。慕容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妳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仇冤了。
  姚伯當喝道:“放屁,放屁,放妳娘的狗臭屁!蘇州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緞?妳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壹位不會穿著標致衣衫?”司馬林冷哼壹聲,說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怒道:“妳說我麽?”司馬林道:“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當刷地撥出單刀,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妳青城派,大概半斤八兩。但若秦家寨跟蓬萊派聯手,多半能滅了妳青城派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爹爹故世後,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偷學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跟我們作對,此事大大可慮。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不及。”當下淡淡地道:“妳待怎樣?”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隨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當下全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做客,等候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妳卻來多管閑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妳雲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伯當道:“好吧,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馬林道:“便是這樣。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到陰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拚並非較量武功,實是判生死、決存亡的搏鬥。姚伯當哈哈壹笑,大聲說道:“姚某壹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嚇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司馬林道:“咱們如何比法?我跟妳單打獨鬥,還是大夥兒壹擁齊上?”
  姚伯當道:“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吧……”只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臉上大驚之色,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姚伯當壹直目不轉睛地瞪著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時不由自主地也側頭向左瞧去,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壹酸,自知已然無幸。
  便在這千鈞壹發的當兒,突然間壹件物事橫過胸前,噠噠幾聲,將射來的幾枚毒釘盡數打落。毒釘來勢奇速,以姚伯當如此久經大敵之人,兀自不能避開,可是這件物事更快了數倍,竟後發先至,格開了毒釘。這物事是什麽東西,姚伯當和司馬林都沒瞧見。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是包叔叔到了嗎?”
  只聽得壹個極古怪的聲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語嫣笑道:“妳還不是包叔叔?人沒到,‘非也非也’已先到了。”那聲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語嫣笑道:“非也非也,那麽妳是誰?”那聲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三哥’,妳卻叫我‘叔叔’。非也非也!妳叫錯了!”王語嫣暈生雙頰,笑道:“妳還不出來?”
  那聲音卻不再響。過了壹會,王語嫣見再沒動靜,叫道:“餵,妳出來啊,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家夥。”四下裏寂然無聲,顯然那姓包之人已然遠去。王語嫣微感失望,問阿朱道:“他到哪裏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爺自來便是這脾氣,姑娘妳說‘妳還不出來?’他本來是要出來的,聽了妳這話,偏偏跟妳鬧別扭,只怕這當兒是不肯來了。”
  姚伯當這條性命本來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原本無怨無仇,這時卻不免要殺司馬林而後快,單刀壹豎,喝道:“無恥之徒,妳偷放暗器,能傷得了老夫嗎?”揮刀便向司馬林當頭劈去。司馬林雙手壹分,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和姚伯當的單刀鬥了起來。
  姚伯當膂力沈猛,刀招狠辣,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壹次較量,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勝敗不但關系生死,且亦牽連到兩派的興衰榮辱,兩人誰也不敢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後,王語嫣忽向阿朱道:“妳瞧,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壹招‘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姚當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不懂“五虎斷門刀”的武功家數,只能唯唯以應。
  姚伯當在酣鬥之際,驀地聽到這幾句話,又大吃壹驚:“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斷門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數十年來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錯,可是到了我師父手上,沒學成‘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那兩招。這兩招就此失傳,變成只剩五十七招。為了顧全顏面,我將兩個變招稍加改動,補足了五十九招之數,竟也給她瞧了出來。”
  本來普天下綠林山寨都是烏合之眾,任何門派的武人都可聚在壹起,幹那打家劫舍的勾當,惟獨雲州秦家寨的眾頭領都是‘五虎斷門刀’的門人弟子。別門別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會給當做自己人,也不會前去投奔入夥。姚伯當的師父姓秦,既是秦家寨的大頭領,又是“五虎斷門刀”的掌門人,因親生兒子秦伯起武功才幹都頗平庸,便將這位子傳給了大弟子姚伯當。數月之前,秦伯起在陜西被人以壹招三橫壹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門而死,那正是“五虎斷門刀”中最剛最猛的絕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姚伯當感念師恩,盡率本寨好手,到蘇州來為師弟報仇。不料正主兒沒見,險些便喪生於青城派的毒釘之下,反是慕容復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馬林陰毒暗算,聽得王語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後又心下有愧,急欲打敗司馬林,以便在本寨維持威嚴。可是這壹求勝心切,登時心浮氣躁。他連使險著,都給司馬林避過。姚伯當大喝壹聲,揮刀斜砍,待司馬林向左躍起,驀地右腿踢出。司馬林身在半空,沒法再避,左手鋼錐便向對方腳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當自行收足。姚伯當這壹腳果然不再踢實,左腿卻鴛鴦連環,向他右腰疾踢過去。
  司馬林小錘斜揮,啪的壹聲,正好打在姚伯當的鼻梁正中,立時鮮血長流,便在此時,姚伯當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馬林腰間。但他臉上受擊在先,心中壹驚,這壹腿的力道還不到平時的兩成。司馬林雖給踢中,除了略覺疼痛外,並沒受傷。就這麽先後頃刻之差,勝敗已分,姚伯當虎吼壹聲,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覺頭痛欲裂,登時腳下踉蹌,站立不穩。
  司馬林這壹招勝得頗有點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對方這條性命,此後禍患無窮,當下右手小錘急晃,待姚伯當揮刀擋架,左手鋼錐向他心窩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見情勢不對,壹聲唿哨,突然單刀脫手,向司馬林擲去。壹瞬眼間,大廳上風聲呼呼,十余柄單刀齊向司馬林身上招呼。
  原來秦家寨武功之中,有這麽壹門單刀脫手投擲的絕技,叫做“咆哮下山”。每柄單刀均有七八斤至十來斤重,用力擲出,勢道極猛,何況十余柄單刀同時飛到,司馬林委實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眼見他便要身遭亂刀分屍之禍,驀地裏燭影壹暗,壹人飛身躍到司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叢之中,東抓西接,將十余柄單刀盡數接過,以左臂圍抱在胸前,哈哈壹聲長笑,大廳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地坐著壹人。跟著嗆啷啷壹陣響,十余柄單刀盡數投在足邊。
  眾人駭然相視,但見是個容貌瘦削的中年漢子,身形甚高,穿壹身灰布長袍,臉上帶著壹股乖戾執拗的神色。眾人適才見了他搶接鋼刀的身手,無不驚佩,誰都不敢說什麽話。
  只有段譽笑道:“這位兄臺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極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聞歟?”
  那高瘦漢子尚未答話,王語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妳不回來了,正好生牽記。不料妳又來啦,真好,真好!”
  段譽道:“唔,原來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橫了壹眼,冷冷道:“妳這小子是誰,膽敢跟我啰裏啰唆的?”段譽道:“在下姓段名譽,生來無拳無勇,可是混跡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壹件。”包三先生眼睛壹瞪,壹時倒不知如何發付於他。司馬林上前深深壹揖,說道:“青城派司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請問包三先生的名諱如何稱呼,也好讓在下常記在心。”
  包三先生雙眼壹翻,飛起左腳,砰的壹聲,踢了他壹個筋鬥,喝道:“憑妳也配來問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妳,只不過這兒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人家將妳這臭小子亂刀分屍,滿地鮮血,豈不汙了這聽香水榭的地皮?快給我走吧!”
  司馬林見他飛腳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這筋鬥摔得好生狼狽,聽他說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若不立刻動手拚命,也得訂下日後的約會,決不能在眾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沒個交代。他硬了頭皮,說道:“包三先生,我司馬林今日受人圍攻,寡不亂眾,險些命喪於此,多承妳出手相救。司馬林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請了,請了!”他明知這壹生不論如何苦練,也決不能練到包三先生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八個字,含含混混地交代了場面。
  包三先生渾沒理會他說些什麽,自管自問王語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妳到這裏來?”王語嫣笑道:“妳倒猜猜,是什麽道理?”包三先生沈吟道:“這倒有點難猜了。”
  司馬林見包三先生只顧和王語嫣說話,對自己的場面話全沒理睬,那比之踢自己壹個筋鬥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種怨毒,適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顧了,左手壹揮,帶了青城派的眾人便向門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司馬林回過身來,問道:“什麽?”包三先生道:“聽說妳到姑蘇來,是為了給妳父親報仇。這可找錯了人。妳父親司馬衛,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司馬林道:“何以見得?包三先生又怎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就算真是他殺的,我說過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難道我說過的話,都作不得數麽?”
  司馬林心想:“這話可也真橫蠻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馬林雖然武藝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當報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還請示知。”包三先生哈哈壹笑,說道:“妳父親又不是我兒子,是給誰所殺,關我什麽事?我說妳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多半妳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是我殺的。妳要報仇,沖著我來吧!”司馬林臉孔鐵青,說道:“殺父之仇,豈是兒戲?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妳敵手,妳要殺便殺,如此辱我,卻萬萬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不殺妳,偏要辱妳,瞧妳怎生奈何得我?”
  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說壹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卻終究不敢,站在當地,進退兩難,好生尷尬。
  包三先生笑道:“憑妳老子司馬衛這點兒微末武功,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費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妳自己想想,司馬衛也配他親自動手麽?”
  司馬林尚未答話,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聲道:“包三先生,司馬衛老先生是我授藝的恩師,我不許妳這般辱他死後的聲名。”包三先生笑道:“妳是個混入青城派偷師學藝的奸細,管什麽隔壁閑事?”諸保昆大聲道:“司馬師父待我仁至義盡,諸保昆愧無以報,今日為維護先師聲名而死,稍減我欺瞞他的罪孽。包三先生,妳向司馬掌門認錯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決不認錯,明知錯了,壹張嘴也要死撐到底。司馬衛生前不肯奉我慕容家的號令,早就該殺了。殺得好!殺得好!”
  諸保昆怒叫:“妳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馬衛的兒子徒弟,都是這麽批膿包貨色,除了暗箭傷人,什麽都不會。”
  諸保昆叫道:“看招!”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同時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揮出,壹股勁風向他面門撲去。諸保昆但感氣息窒迫,斜身閃避。包三先生右足壹勾,諸保昆撲地倒了。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出,正中他臀部,將他直踢出廳門。
  諸保昆在空中壹個轉折,肩頭著地,壹碰便即翻身站起,壹蹺壹拐地奔進廳來,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壹甩之下,將他身子高高拋起,啪的壹聲巨響,重重撞在梁間。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撲將過來。
  包三先生皺眉道:“妳這人真也不知好歹,難道我就殺妳不得麽?”諸保昆叫道:“妳殺了我最好……”包三先生雙臂探出,抓住他雙手向前壹送,喀喀兩聲,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拗斷,跟著壹錐戳在自己左肩,壹錘擊在自己右肩,雙肩登時鮮血淋漓。他這壹下受傷極重,雖然仍想拚命,卻已有心無力。
  青成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當上前救護。但見他為了維護先師聲名而不顧性命,確非虛假,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
  阿朱壹直在旁觀看,默不作聲,這時忽然插口道:“司馬大爺、諸大爺,我姑蘇慕容家倘若當真殺了司馬老先生,豈能留下妳們性命?包三爺若要盡數殺了妳們,只怕也不是什麽難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王姑娘也不會壹再相救諸大爺。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各位還是回去細細訪查為是。”
  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便欲說幾句話交代。包三先生怒道:“這裏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妳兀自不識好歹?”司馬林道:“好!後會有期。”微壹點頭,便欲走出。
  包三先生喝道:“且慢!”伸手到自己長衣胸口,取出壹枝小旗,展了開來,小旗是深黑色錦緞,中間繡了個白色圓圈,白圈內繡了個金色的“燕”字。包三先生將小旗輕揮幾下,說道:“司馬掌門,妳拿了這面旗去,就算是姑蘇慕容氏的麾下。以後不論有何艱難危困,捧了這面旗到蘇州來,事事逢兇化吉。”
  司馬林知道只要壹接這面小旗,青城派便得了個大靠山,再也不怕蓬萊派的欺壓尋仇,但自此之後,也必須遵奉“姑蘇慕容”的號令,慕容氏若有人持此小旗來到青城山,要錢則十萬八萬,要人則壹千八百,青城派非奉承應命不可,否則轉眼間便會覆滅。雖說就此成為他人部屬,名聲既大受損害,行事又不得自由,但從此得保安全,當此內外交困之際,自己武功才能皆不足以帶領青城派獨立於天地之間,衡量利弊,自以接這小黑旗為善。但包三先生言語無禮,這等強加逼迫,自己身為壹派掌門,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頭,給他呼呼喝喝,便即屈服,此後如何還有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不如寧死不辱,給他殺了,也就是了,當下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準擬與包三先生拚命。
  阿朱見包三先生壹到,已方即占全面勝勢,但這位三爺脾氣太差,這般說話,不給對方留半分顏面,對方倘若是寧折不曲的性子,出手硬拚,包三先生就算將青城派盡數殺了,對公子的大業也沒什麽好處,便即朗聲道:“司馬掌門,我家公子出門之時,曾有言語吩咐下來,說道雲州秦家寨和四川青城派的各位英雄,都是江湖上的好朋友、好漢子,兩派武功均有獨得造詣,只可惜大家隔得遠了,沒能結交為友。最近聽說秦家寨和青城派中有兩位英雄不幸在外給萬惡奸人暗害,慕容公子十分惋惜,他這番出門,便是去仔細查訪,找到兇手,殺了給秦大爺和司馬老爺報仇。”
  秦家寨和青城派眾人聽她這番話,自是說秦伯起和司馬衛二人決不是慕容復殺的,否則這小姑娘不會說兇手是“萬惡奸人”,而慕容復又哪有出去“追兇”之理?雖然這個伶牙利齒的小姑娘說話未必可靠,但她畢竟是慕容家的人,言語中又捧了秦家寨和青城派,眾人心頭的氣也平了不少。
  只聽阿朱又道:“慕容公子又吩咐了,倘若秦家寨和青城派的好朋友們受了奸人挑撥,誤會我姑蘇慕容家而前來查問,我們務須好好招待,同仇敵愾,攜手對付敵人。如若我們遭到危難,也當不顧姑蘇慕容家的名頭,直接向姚寨主和司馬掌門求援,他兩位慷慨豪邁,壹定肯施援手。這位包三爺,武功是很高的,不過性子太過直爽,我們自己人也常常給他得罪了。但他為人面惡心慈,心裏對誰也沒有惡意。大家知道他脾氣,也從來不會當真計較。他自己知道對不住,心裏抱歉,以後只有對我們更加好些。”
  包三先生知她是給自己打圓場,心想當以慕容家的大業為重,便即雙手抱拳,說道:“兄弟包不同,得罪了好朋友,請大家原諒。否則我家公子回來,定必怪罪!”說著連連拱手。廳上群豪紛紛回禮,臉色登時平和。
  王語嫣跟著說道:“五虎斷門刀六十四招,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都是極高明的招數,傳承時日久了,如有缺失不全之處,小妹定當提出來向各位請教,大夥兒截長補短,相互切磋,歸於完美,豈不是好?”
  秦家寨和青城派群豪壹齊鼓掌叫好,知她這麽說,是答允將兩派招式中的不足之處,傾囊以授,壹壹補足,什麽“請教”、“切磋”雲雲,那是顧全了兩派面子。姚伯當和司馬林本來深以本派武功中招式有缺為憾,企盼能請得王語嫣跟自己回去,但壹來她未必肯教,二來包不同既到,再也沒法強邀硬請,這時聽她這麽說,多年心願壹旦得償,盡皆大喜過望。
  司馬林與姜孟兩位師叔低聲商議了幾句,便走到包不同跟前,雙手接過小旗,躬身說道:“青城壹派今後謹奉慕容氏號令,請包三先生多賜指教。供奉禮敬,籌備後便即送上。”
  包不同神色立變,遞過小旗,恭謹還禮,說道:“司馬掌門,以後咱們是壹家人了。適才得罪,兄弟多有不是,這裏誠懇謝過。”司馬林道:“不敢!”與本派諸人壹齊躬身道別。王語嫣道:“司馬掌門,貴派武功上的招數,小女子日後必向妳討教。”司馬林道:“靜候王姑娘指點。”出門而去,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包不同側過了頭,向姚伯當橫看豎看,不發壹言。秦家寨群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不同接了下去,堆在足邊,眼見他對姚伯當神情又顯輕侮,均起了壹拚之心,但人人赤手空拳,卻如老虎沒了爪牙。
  包不同哈哈壹笑,右足連踢,每壹腳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單刀紛紛飛起,向秦家寨群盜擲了過去,去勢甚緩。群豪隨手接過,刀壹入手,便是壹怔,接這柄刀實在方便之至,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著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接刀,自也能令自己接刀異常困難,甚至刀尖轉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均極狼狽。
  姚伯當走上壹步,丟單刀在地,抱拳說道:“包三先生於姚伯當有救命之恩,在下這條性命是閣下所賜。秦家寨小小山寨,如蒙‘姑蘇慕容’肯予收錄,不勝榮幸之至,今後自當惟命是從,恪遵不敢有違。”說著又走上壹步。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好極,好極!”左手拿出壹面黑緞小旗,交在他手裏。姚伯當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高舉過頂,轉身向群盜說道:“眾位兄弟,咱們秦家寨今後齊奉慕容氏號令,忠心不二,生死不諭。哪壹位不願意的,大可退出秦家寨去,姚伯當不敢勉強,今後不當妳是朋友,也不當妳是對頭,陽關大道,獨木小橋,各走各的便了。”群盜轟然說道:“我們壹同追隨姚大哥,此後遵奉姑蘇慕容氏號令,決無異心!”
  包不同笑道:“好極,好極!兄弟言行無禮,做事不當,得罪了好朋友。今後大家是壹家人,請各位原諒擔代。”說著抱拳團團作揖。群盜轟笑還禮。
  姚伯當向王語嫣道:“王姑娘,姚伯當請客,請足十年。不論哪壹天妳有興致,跟慕容公子、包三先生,以及這裏各位小姐相公,來到雲州,姚伯當自當竭誠招待。恭候各位大駕。”王語嫣笑道:“多謝姚寨主好意!自當前來向各位請教。”姚伯當躬身告辭,率眾而去,臨去時放下壹大包銀兩,打賞下人。
  
  包不同向段譽端詳多時,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問王語嫣道:“這人是什麽路數?要不要叫他滾出去?”
  王語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給家裏的嚴媽媽捉住了,處境危急,幸蒙這位段公子相救。再說,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大韋陀杵’打死的情形,咱們可以向他問問。”包不同道:“這麽說,妳是要他留著了?”王語嫣道:“不錯。”包不同微笑道:“妳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語嫣睜著大大的眼睛,道:“什麽喝醋?”包不同指著段譽道:“這人油頭粉臉,油腔滑調,妳可別上了他的當。”王語嫣仍是不解,問道:“我上了他什麽當?妳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訊息麽?我想不會吧。”
  包不同不再多說,向著段譽嘿嘿嘿地冷笑三聲,說道:“聽說少林寺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大韋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壹批糊塗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到底是怎麽回事,妳照實說來。”
  段譽心中有氣,冷笑道:“妳是審問囚犯不是?我若不說,妳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不同壹怔,不怒反笑,喃喃地道:“大膽小子,大膽小子!”突然走上前去,壹把抓住他左臂,手上微壹用力,段譽已痛入骨髓,大叫:“餵,妳幹什麽?”
  包不同道:“我是在審問囚犯,嚴刑拷打。”段譽任其自然,只當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妳只管拷打,我可不來理妳了。”包不同手上加勁,只捏得段譽臂骨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段譽強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包三爺,這位段公子是我們救命恩人,他脾氣高傲得緊,妳別傷他!”包不同點點頭,道:“很好,很好,脾氣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說著緩緩放開了段譽手臂。
  阿朱笑道:“說到胃口,大家也都餓了。老顧,老顧!”提高嗓子叫了幾聲。老顧從側門中探頭進來,見姚伯當、司馬林等壹幹人已去,歡天喜地地走進廳來。阿朱道:“妳先去刷壹次牙,洗兩次臉,再洗三次手,然後給我們弄點精致的小菜。有壹點兒不幹凈,包三爺定要跟妳過不去。”老顧微笑點頭,連說:“包妳幹凈,包妳幹凈!”
  聽香水榭中的婢仆在壹間花廳中設了筵席。阿朱請包不同坐了首座,段譽坐了次位,王語嫣坐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語嫣沒等斟酒,便問:“三哥,他……他……”
  包不同向段譽白了壹眼,說道:“王姑娘,這裏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這人也不知是什麽來歷,油頭粉臉的小白臉,我向來信不過……”
  段譽聽得氣往上沖,霍地站起,便欲離座而去。他壹向不喜炫耀自己身份,若吐露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包不同縱不重視他是王子貴胄,然大理段氏是當世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段氏子弟自非平常之輩。可是他雅不欲憑“大理段家”之名而受人尊重。
  阿碧忙道:“段公子妳勿要生氣,我們包三爺的脾氣末,向來是這樣的,壹定要跟人家頂撞幾句,才吃得落飯。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日頭從西天出來了。妳請坐!”
  段譽向王語嫣瞧去,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雖然不能十分確定,終究舍不得不跟她同席,於是又坐了下來,說道:“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臉,靠不住得很。妳們的慕容公子呢,相貌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容光煥發,似乎要打從心底裏笑出來。只聽包不同續道:“……我們公子爺的相貌英氣勃勃,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於區區在下,則是英而不俊,壹般的英氣勃勃,卻是醜陋異常,可稱英醜。”段譽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壹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壹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派幫壹個大忙,至於辦什麽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後才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決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蘇慕容’武功雖高,於萬裏外發出‘大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還沒練成。”
  段譽點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壹怔,心想:“我說妳的話有理,怎地妳反說不對?”只聽包不同道:“並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段兄只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情未必如此,只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妳這話可就大大不對了。”段譽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四弟,哥兒倆壹琢磨,定是有什麽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賬都寫在‘姑蘇慕容’的賬上。本來嘛,在江湖上宣揚‘姑蘇慕容’的名頭,也是壹件大大的美事,再加上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為?”阿朱笑道:“四爺壹定開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自得,走遍天下,到處有架打的。”
  段譽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頂撞旁人為樂。
  王語嫣道:“妳跟風四哥琢磨出來什麽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包不同道:“第壹,不會是少林派,他們不會殺自己的大和尚。第二,不會是丐幫,因為他們的副幫主馬大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鎖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元沒什麽大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然是要嫁禍於‘姑蘇慕容’。”段譽點了點頭。包不同道:“段兄,妳連連點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段譽道:“非也,非也!第壹,我只不這點了壹點頭,而非連連點頭。第二,那是實情如此,而非單指包兄說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妳學了我的腔調,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妳想投入‘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嗔道:“三爺,妳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妳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妳,那是因為妳溫柔可愛。我這樣說,為了妳沒得罪我。要是妳得罪我,我就說妳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中妳。”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爺,妳別欺侮我阿碧妹子。妳現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妳的靚靚。”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妳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侮妳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真有點忌憚。
  他轉頭向王語嫣道:“到底是誰在跟咱們過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風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同上青雲莊去。鄧大嫂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阿朱微笑道:“畢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勸得住四爺,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的大事為重,不可多樹強敵。’”
  他說了這句話,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壹眼,臉色都很鄭重。
  段譽假裝沒註意,夾起壹筷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畢竟還差著老遠。”阿碧微笑道:“老顧燒菜比阿朱阿姊差點,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妳兩個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爺,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妳做菜,下次妳駕臨時補數……”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叮鈴、叮鈴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
  阿朱、阿碧齊道:“二爺有訊息捎來。”二人離席走到檐前,擡起頭來,只見壹頭白鴿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在鴿子腿上的壹個小竹筒,倒出壹張紙箋來。包不同走上前去,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餵,妳去不去?”
  王語嫣問道:“去哪裏?有什麽事?”
  包不同壹揚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壹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南,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帶同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去查查。”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妳們壹起去。西夏‘壹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為難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說著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為了遊山玩水,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壹品堂’,嘿嘿,這壹次可熱鬧了。”說著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為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麽。包不同將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壹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讀過的書著實不少,這般文字卻第壹次見到,皺眉道:“那是什麽?”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爺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音中變化出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壹東的當做三江,如此掉來掉去。我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雲。”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妳如要知道,待會我跟妳說便是了。”王語嫣登現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壹品堂’搜羅的好手著實不少,中原西域什麽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這件事了結之後,咱們便去河南,跟公子爺會齊。”
  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盡快辦好這裏的事,趕去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掏亂得怎麽樣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走了。妳放心,下次三哥再幫妳打這和尚。”段譽心道:“三哥是說什麽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妳三哥,妳三哥就該謝天謝地了。”
  阿碧道:“多謝三爺!”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鄧大哥、公冶二哥、我包三哥、風四弟、妳們阿朱五妹、阿碧六妹,咱六個在慕容家壹殿為臣,同生共死,妳們該當稱我為三哥,不可再什麽‘爺’不‘爺’的了。除非妳們不想認我這個哥哥!”阿朱、阿碧齊聲道:“是,三哥!”三人同聲大笑。
  包不同又道:“就只怕王姑娘跟著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壹頓不可……”突然轉過頭來,向段譽道:“妳老是在旁聽著,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妳這就請便吧。我們談論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妳來加上壹雙耳朵、壹張嘴巴。我們去跟人家比武,也不必要妳觀戰喝彩。”
  段譽明知在這裏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舍,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只得壹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
  王語嫣道:“半夜三更的,妳到哪裏去?太湖中的水道妳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宿壹宵,明日再走不遲。”
  段譽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但神思不屬,顯然壹顆心早飛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惱怒,又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歷了不少驚險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妳出湖便是。”
  段譽見阿朱也不堅留,更加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麽了不起?人人都當他是天上鳳凰壹般。什麽少林派、丐幫、西夏‘壹品堂’,他們都不怎麽放在心上,只盼望盡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便道:“也不用了,妳只須借我壹船壹槳,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沈吟道:“妳不認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還是我送妳壹程。要是我跟妳在壹起,只須在湖裏轉幾個彎,就撇下他啦!”
  段譽氣憤憤地道:“妳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妳們的表哥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懷?”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廳門。只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麽來歷,也得查個明白。”王語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妳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面,說不定能結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交朋友的。”段譽冷笑道:“這個我可高攀不上。”阿碧聽他語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妳為什麽不高興?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麽?包三哥向來是這般脾氣,段公子不必太過介意。我和阿朱阿姊跟妳賠罪啦。”說著行下禮去,阿朱笑嘻嘻地跟著行禮。
  段譽還了壹揖,揚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壹艘小船,扳槳將船蕩開,駛入湖中。只覺胸中郁悶難當,到底為了什麽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時,說不定便要失態,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但扳槳劃得幾下,小船只團團打轉,便像昨日鳩摩智那樣,說什麽也沒法將船劃得離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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