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節欲三事,叮囑於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裏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後高氏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妳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余悸,妳道是什麽緣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後幹枯的臉微微壹動,嘆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本是好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妳爹爹,壹來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她說到這裏,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壹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歡喜,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壹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誌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敗壞了。”
  太皇太後吃了壹驚,顫聲問道:“什……什麽良法美意?什……什麽小人?”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後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擡起壹二寸,也是難能,只不住咳嗽。趙煦道:“奶奶,妳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子要緊。”他言語雖為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後咳嗽了壹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妳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妳奶奶,妳什麽事都要聽奶奶吩咐著辦,妳……妳心中壹定異常氣惱,十分恨妳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閑得緊,那有什麽不好?怎麽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後嘆了口氣,輕輕地道:“妳十足像妳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做壹番大事業出來,妳心中壹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壹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裏禦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地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壹件事、隨口說壹句話嗎?”
  太皇太後雙眼直視帳頂,道:“妳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壹旦病重死去,妳……妳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壹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奶奶壹力主持,父皇駕崩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後道:“只不過怎樣?妳想說什麽,盡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自己可以親臨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後緩緩點了點頭,道:“妳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壹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中已不知說了多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壹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後嘆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麽說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後:‘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無問巨細,終身不取其壹……’”他讀到這裏,頓了壹頓,見太皇太後本已沒半點光彩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太皇太後喃喃地道:“人以為女中堯舜,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吧,終於也難免壹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壹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什麽提到我?孩兒,妳……妳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妳。”
  趙煦年輕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可也沒這麽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大臣壹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要是孩兒有什麽……哼哼,有什麽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壹番。”
  太皇太後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鬥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順著鬥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跟他較量壹番呢!”
  太皇太後耳音不靈,問道:“妳說什麽?什麽較量壹番?”趙煦走到病榻之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敵壹,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後顫聲道:“妳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禦駕親征,才結成澶淵之盟,妳……妳如何敢擅動刀兵?”
  趙煦氣忿忿地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幹、什麽事情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後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壹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後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精力壹點壹滴地離身而去,眼前壹團團白霧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壹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壹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兇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壹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地道:“孩兒,這九年來我大權壹把抓,沒好好跟妳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妳年紀大些,再來開導妳,妳更容易領會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幹咳了幾聲,又道:“妳說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的,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況壹打上仗,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毀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壹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人占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屬,又似臣邦,孩子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歷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孝。父皇壹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遺誌。此誌不遂,有如此椅。”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將身旁壹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後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不由得吃了壹驚,模模糊糊地想道:“他為什麽要帶劍?是要來殺我麽?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麽?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壹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國家大事,都誤在壹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後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兒,妳有這番誌氣,奶奶很高興。”趙煦壹喜,還劍入鞘,說道:“奶奶,我說得很對,是不是?”太皇太後道:“妳可知什麽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壹決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太後道:“妳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什麽大事?”
  太皇太後嘆了口氣,緩緩地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妳怎麽說是書生迂腐之見?妳是壹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余年來,每壹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壹次又壹次地打下來,自必元氣大傷。前些時候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趙煦壹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壹個內外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壹時的良機。”
  太皇太後厲聲道:“妳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妳……妳……妳……”突然坐起身來,右手伸出食指,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後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手按劍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妳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妳們瞧瞧她,卻是怎麽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誌,要和契丹人決壹死戰,但壹個病骨支離的老太婆壹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壹名太監走上幾步,向太皇太後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出手去壹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太後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後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每壹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祐年間太皇太後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後駕崩,皇帝便貶逐蘇軾,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壹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後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範祖禹上奏,說道:“先太皇太後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復安,人心離而復合。乃至遼主亦與宰相議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親理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太皇太後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祐之政,當堅如金石,重如山嶽,使中外壹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壹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凝視範祖禹。
  範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後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都說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後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當逐,陛下與太皇太後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壹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後斥逐的,跟我又有什麽幹系?”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群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壹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敕書,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賞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托病不朝。
  太監送進壹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胡子倒寫得壹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什麽。”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壹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妳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見妳。”接著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壹笑,心道:“這大胡子挺滑頭,倒會拍馬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年輕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壹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胡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虛傳。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什麽‘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壹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幹,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壹怒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範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勛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趙煦看到這裏,怒氣漸盛,心道:“妳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熙河,章惇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後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壹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壹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壹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群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範祖禹,妳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惡言誹謗先帝麽?”範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裝著壹副兇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誌,正要削平蠻夷,混壹天下,不幸盛年崩駕,朕紹述先帝遺誌,有何不妥?妳們卻嘮嘮叨叨地聒噪不休,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壹名大臣,貌相清臒,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喜,心道:“這人是蘇大胡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裏定然不出象牙。”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卻是哪壹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壹聲,冷冷地道:“什麽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蘇轍道:“以前朝史事為鑒,比方說漢武帝吧。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壹聲,心道:“妳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兇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壹怒之下,後果即不可測,但我若順從其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饑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壹條微命報答太皇太後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以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後,心中必定暗自惱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後的施政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帝規勸。
  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沒什麽不好。妳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麽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麽?漢武帝窮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壹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壹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
  壹個白須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出,卻是範純仁,從容說道:“請陛下息怒。蘇轍言語或有失當,卻是壹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不可如呵斥奴仆。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麽?”範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範純仁反復辨解,怒氣方消,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壹個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後崩駕,少年皇帝趙煦斥逐持重大臣,顯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說道:“擺駕即赴南京,與蕭大王議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會戒備。咱們輕騎簡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徑向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另有十萬護駕兵馬,隨後分批南來。
  不壹日,禦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余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遼主突然到來,飛馬向北迎駕,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縱下馬來,說道:“兄弟,妳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麽?”蕭峰道:“連日嚴寒,野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了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什麽大的。”耶律洪基也甚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接壤,臣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頭微微壹皺,問道:“那麽也不打草谷了麽?”蕭峰道:“臣已禁絕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聚會,破壹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南京城墻,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隨後跟來。馳出二十余裏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了開去,但聽得馬嘶犬吠,響成壹團,四下裏慢慢合圍,草叢中趕起壹些狐兔之屬。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正自掃興,忽聽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十余名漢子飛奔過來,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漢人,當即吆喝驅趕,逼到皇帝馬前。
  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上雕翎狼牙箭,連珠箭發,嗤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漢人。羽箭貫胸,都釘死在地。其余的漢人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給妳,我來看兄弟神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吧!”耶律洪基笑道:“漢人太多,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胎去做漢人,便是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壹個,壹壺箭射不到壹半,十余名漢人無壹幸免,有的立時斃命,有的射中肚腹,壹時未能氣絕,倒在地下呻吟。眾遼兵大聲喝彩,齊呼:“萬歲!”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說大逆不道,但臉上壹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壹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至。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壹箭,便向那人射去。那人伸手豎起兩根手指,夾住羽箭。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箭夾住,胯下坐騎絲毫不停,徑向遼主沖來。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接得也快,頃刻之間,壹個發了七枝箭,壹個接了七枝箭。
  遼兵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大吃壹驚,叫道:“阿紫,是妳?不得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壹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禮,說道:“皇上,我接妳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妳是來迎接我麽?”雙足壹蹬,飛身躍到蕭峰馬前。
  蕭峰見她壹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妳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妳二弟給我治的,妳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壹眼,突然之間,心頭壹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壹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說她雙目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什麽委屈。”
  阿紫突然壹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立即轉身,只見壹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壹擲,那獵叉插入橫臥在地的壹人胸膛。那人是個漢人獵戶,為耶律洪基射倒,壹時未死,拼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妳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擲死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妳身手矯捷,果然了得。剛才這壹叉自然傷不了咱們南院大王,但萬壹他因此而受了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何賞妳才是?”
  阿紫道:“皇上,妳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樣大,可也不能太小,讓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只有女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的。這樣吧,妳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妳壹級,封妳做公主,叫做什麽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幹!”耶律洪基奇道:“為什麽不做?”阿紫道:“妳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我如受封為公主,跟妳女兒壹樣,豈不矮了壹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熱,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常習,這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笑道:“妳這公主是長公主,和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妳為‘平南公主’,連妳的壹件心願,也壹並替妳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壹紅,道:“我有什麽心願?陛下怎又知道了?妳做皇帝的人,卻也這麽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麽君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麽說,耶律洪基只嘻嘻壹笑,道:“這平南公主妳如不做,我便不封了。壹、二、三,妳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向皇上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帝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地完婚,然後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甚用意?他為什麽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壹會兒話。”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余裏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谷,以致數十萬畝良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壹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目光望去,但見壹路長阪南下,峰巒起伏,地勢漸低,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攜我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耶律洪基道:“妳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壹般。說到‘舒適’二字,只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律洪基道:“妳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北地,豈不心下煩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麽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妳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仍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嘆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妳行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更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壹是靈鷲宮的虛竹子,壹是大理國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願召見,臣可請他們來遼國壹遊。”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妳可遣急足分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沈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妳神情言語,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妳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壹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來是難忘舊人。兄弟,妳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尤其是丐幫壹幹叫化子,更加忘恩負義。妳也休得煩惱,我克日興兵,討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壹古惱兒地都殺了,以泄妳雁門關外殺母之仇、聚賢莊中受困之恨。妳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壹千個、兩千個來服侍妳,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壹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壹個阿朱。豈是壹千個、壹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哪懂得‘情’之壹字?”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壹筆勾銷。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釁壹啟,兵連禍結,更加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言炎炎,戰陣之上,不堪壹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降順,指日可待,哪有什麽兵連禍結?兄弟,哥哥此次南來,妳可知為的是什麽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壹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了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蕭峰吃了壹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壹日之長,但行軍布陣,臣子實在壹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張旗鼓地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十萬兵去,將西夏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壹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麽便有什麽。”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賢弟聽封。”蕭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晉爵為宋王,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原來遼國朝制,北院統兵,南院統民,現遼帝進封蕭峰統帥三軍,那是大增他的權位了。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麽?妳拒不受命麽?”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無可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耶律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禦駕要到汴梁。”
  蕭峰又是壹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麽……”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耶律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後這老婆子主政之時,壹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幹,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殺他個匹馬南歸。他若畏懼陛下聲威,不敢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壹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出了個英主,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連蘇大胡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乎出現壹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沖去,房舍起火,烈焰沖天,無數男女老幼在馬蹄下輾轉呻吟,羽箭蔽空,宋兵遼兵互相斫殺,紛紛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壹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要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功敗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妳君臣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倒,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壹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壹驚,問道:“妳要什麽?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得南朝土地,亦歸無用。何況兵兇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損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帥大臣,壹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踴躍,何以蕭峰卻壹再勸阻?斜睨蕭峰,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遼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日後王居汴梁,等於是大宋天子,那是平白送上來的壹場大富大貴,他為什麽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壹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乃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壹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地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壹個大大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既當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得大為不快,冷冷地道:“在妳心目中,南朝比遼國更為要緊?妳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於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妳說什麽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妳為國統兵,妳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加憤怒,心中立動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頸中斬落,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壹刀斬他不死,勢必為他所害。何況昔日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壹言不合,便殺功臣,究於恩義有虧。”長嘆壹聲,手離刀柄,說道:“妳我所見不同,壹時也難勉強,妳回去好好地想想,望妳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於地,但身側之人便揚壹揚眉毛、舉壹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起意殺人?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遵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騎。
  耶律洪基壹言不發,躍上馬背,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壹先壹後,相距數十丈。蕭峰知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若跟隨太近,既令他提防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王府。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擾妳啦,妳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我自回禦營下榻。”蕭峰恭送耶律洪基回歸禦營。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金銀珠寶,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向來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麽書房,平時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禦營歸來,天時已晚,踏進大廳,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下,虎皮上伏著壹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立即躍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眼睛,問道:“我來了,妳不高興麽?為什麽壹臉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妳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現今我就只掛念妳壹個人,怕妳遭到什麽危難。妳回到了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麽也沒牽掛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妳很開心麽?”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說著壹聲長嘆,提過壹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皮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妳又升了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朝。妳想,這征戰壹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為此著惱。”
  阿紫道:“姊夫,妳又來古怪啦。我聽人說,妳在聚賢莊上曾殺了無數中原武林豪傑,也不見妳嘆壹口氣。中原武林那些蠻子欺侮得妳這等厲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讓妳吐氣揚眉,叫妳率領大軍,將這些家夥盡數殺了,妳怎麽反不喜歡啦?”
  蕭峰舉起皮袋喝了壹大口酒,又壹聲長嘆,說道:“當日我和妳姊姊二人受人圍攻,若不奮戰,便給人亂刀分屍,那是出於無奈。當日給我殺死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尤其有個丐幫的奚長老,事後想來,心中難過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當年妳是為了阿朱,這才殺人。那麽現下我請妳為我去殺那些南朝蠻子,好不好呢?”蕭峰瞪了她壹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妳口中說來,卻如是宰牛殺羊壹般。妳爹爹雖是大理國人,媽媽卻是南朝宋人。”
  阿紫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妳心中,壹千個我也及不上壹個她,壹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壹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妳才會念著我壹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麽遠路來探望妳。妳……妳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妳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麽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妳答應姊姊照顧我,妳……妳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妳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妳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麽。”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妳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來跟妳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妳仍不來睬我。我……我什麽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沒她好看麽?人沒她聰明麽?只不過她已死了,妳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妳壹掌打死了,妳也就會像想念阿朱壹般地念著我……”說到傷心處,突然轉身,撲在蕭峰懷裏,縱聲大哭。蕭峰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麽才好。
  阿紫嗚咽壹陣,又道:“我怎麽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到妳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麽傷心,我就非常非常喜歡妳。我心中說:‘妳不用這麽難受。妳沒了阿朱,還有個阿紫呢。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地待妳好。’我打定了主意,我壹輩子要跟著妳。可是妳又偏偏不許,我心中便說:‘好吧,妳不許我跟著妳,那麽我便將妳弄得殘廢了,由我擺布,叫妳壹輩子跟著我。’”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麽是舊事?在我心裏,就永遠和今天的事壹樣新鮮。我又不是沒跟妳說過,妳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秀發,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妳壹倍,只能像叔叔、哥哥這般照顧妳。我這壹生只喜歡過壹個女子,那就是妳姊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壹個女子。皇上賜給我壹百多名美女,今天又賜了許多,我正眼也不去瞧上壹眼。我關懷妳,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啪的壹聲,重重打了他壹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壹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然見阿紫氣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流露出異常淒苦神色,看了好生難受,不忍避開她這壹掌。
  阿紫壹掌打過,好生後悔,抓住蕭峰手掌,拍向自己臉頰,叫道:“姊夫,是我不好,妳……妳打還我,打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麽?世上沒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麽傷心!妳的眼色為什麽這樣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妳老是陪伴著我,叫妳心裏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麽那醜八怪累了妳?”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壹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
  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妳道是誰?說出來當真叫人笑破了肚皮,竟便是那個給我套了壹個鐵面具的遊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遊駒的兒子,曾用石灰撒過妳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麽地方學來了壹些古怪武功,壹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只好莊大哥長、莊大哥短地叫他。現下想來,真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妳作弄的鐵醜,難怪他臉上傷痕累累,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醜便是遊坦之嗎?唉,妳可真也太胡鬧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妳,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麽難得?他哪裏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遊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確是孕育深情,只當時沒加留心,便道:“妳得知真相,壹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麽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妳?”
  阿紫道:“這人傻裏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裏,尋到了妳的把弟虛竹子,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來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遊坦之到山下去擄個人來。這家夥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不信。哪知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麽不答允。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眼睛給我換上。”
  她這般輕描淡寫地說來,似是壹件稀松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啪的壹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遊坦之甘心情願地將眼睛換了給妳?”阿紫道:“是啊。”蕭峰道:“妳……妳這人真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給妳,妳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壹眨壹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道:“姊夫,妳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妳。”
  蕭峰聽她這兩句話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感動,柔聲道:“這位遊君對妳如此情深壹往,妳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裏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了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壹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不能再換。”蕭峰道:“妳快去陪他,從此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我只跟著妳,那個人醜得像妖怪,我多瞧壹眼便作嘔,怎能陪他?”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雖醜,心地可比妳美上百倍!我不要妳陪,不要再見妳!”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蕭峰和阿紫壹齊轉身,只見壹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復,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肅立聽旨便是,用不著什麽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遊坦之對她鐘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壹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遊君身邊。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慢慢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麽?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他是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這才強自克制。可是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爹爹壹生以宋遼和好為誌,他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衷心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不忠,不顧金蘭之情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不仁,違父之誌是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王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裏去?莽莽乾坤,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她同上縹緲峰去,壹來送她和遊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禦營,見到耶律洪基,沖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給妳,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召阿紫,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便這麽說,不禁皺起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的玩意,豈能任妳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壹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紫總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壹聲,放聲哭了出來。耶律洪基壹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壹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麽著惱?怎麽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當,壹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上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噎地說道:“穆貴妃,妳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向耶律洪基橫了壹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妳便封她為平南貴妃吧。”
  耶律洪基壹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壹個平南大元帥,壹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地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妳也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妳們平不平南呢!妳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壹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耶律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麽?”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上貼了封條,把金印用黃布包了,掛在梁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壹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麽?”略壹思索,道:“喚禦營都指揮來!”片刻間禦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道:“妳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地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壹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禦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於男女之間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陛下,出了什麽事?幹嗎這等怒氣沖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竟想叛我而去。這廝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沈吟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如拿他不住,給他逃了,倒是個大大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禦營衛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壹陣。耶律洪基點頭道:“卻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叫討得陛下歡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麽?”
  禦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地奔馳來去,她昔日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壹場獵,也這麽亂上壹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調動兵馬,竟然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壹只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可是他……他竟半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左右足不住踢著地氈上所織的老虎頭。
  忽然壹只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壹驚,擡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妳在出什麽神?在想妳姊夫,是不是?”
  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拉過她壹只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的心,可著實不容易了。”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我們宮裏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不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壹半雖是緣份,壹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顧。小妹子,妳姊夫現下的心不在妳身上,妳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之時,妳同我們壹起去,到聖德寺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麽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妳說了,妳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妳得發個誓,決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泄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沈吟道:“不是我信不過妳,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妳再發壹個重些的誓。”阿紫道:“好!我要是泄漏了妳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壹掌打死。”說到這裏,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壹掌打死,那確是比給別人亂刀分屍還慘上百倍。這我就信妳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壹瓶。那男人便永遠只愛我壹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壹瓶,這還剩下壹瓶。”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在星宿派門下,對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倒可以,卻不能打翻了。”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地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壹嗅,覺有壹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撳了幾下,只怕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壹些給妳也不妨。可是我怕萬壹皇上日後變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妳說皇上喝了壹瓶之後,便對妳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話是這麽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麽久。否則那聖僧幹嗎要給我兩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裏,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妳出來,我有話對妳說。”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出,奔到帳口,嗒的壹聲輕響,小瓷瓶從懷中落出,竟沒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壹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已無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壹溜煙地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見蕭峰背負雙手,正在滴水檐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不耐煩。
  他壹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妳回來就好,我只怕妳給皇上扣住了,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裏去?為什麽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麽要扣住我?”
  蕭峰道:“妳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麽?妳要帶兵去打仗麽?”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妳便沖殺出去。”蕭峰搖頭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地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裏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沈了下來,道:“我不去見那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妳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趁早將聖水給妳喝了,只要妳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遷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壹只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地愛我阿紫,娶我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妳喝了這碗酒提提神。這壹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彩,臉色又興奮,又溫柔,不由得心中壹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般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壹片癡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妳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壹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探視,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壹聲咳嗽,兩名衛士壹齊過來查看。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壹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幾步,便見壹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壹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見阿紫壹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壹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妳穿的什麽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裏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這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沖得壹程,見迎面十余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壹提,將阿紫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另壹匹馬,拉轉馬頭,兩騎向北門沖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上來。蕭峰縱馬疾馳,果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九布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壹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壹見蕭峰,先自怯了,雖迫於軍令,上前攔阻,但給蕭峰壹喝壹沖,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落在後面,吶喊追趕。待禦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前密密麻麻地排著壹百余人,各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若沖殺過去,這百余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伸出,將阿紫從馬背上抱過,右足在鐙上壹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壹口氣,飛身往城頭撲去。這壹撲原不能躍上城頭,他早已有備,待身子沈落,右手長矛已向城墻插去,矛入城墻,壹借力間,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望去,只見黑黝黝的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壹兵壹卒把守。蕭峰壹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妳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只要壹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壹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壹陣劇痛,跟著雙臂酸麻,攬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地松開,接著雙膝壹軟,坐倒在地,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壹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妳怎麽了?”
  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劇……劇毒……等壹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也罷了,壹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中內息只提起頃刻,又沈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來,又提壹口氣,卻覺四肢已全無知覺,知所中毒藥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便道:“阿紫,妳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妳走了!”
  阿紫壹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裏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頭頸,哭道:“姊夫……是我害了妳,這毒藥是我給妳喝的。”蕭峰心頭壹凜,不明所以,問道:“妳為什麽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壹瓶水,她騙我說,如給妳喝了,妳就永遠永遠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蠢得厲害,姊夫,我跟妳壹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身外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壹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妳不用尋死!”
  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地開了。數百名騎兵沖出北門,吶喊布陣。壹隊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裏,幾條火龍還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禦營的兵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壹人。”只聽得城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蕭峰反賊,速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壹陣劇痛,低聲道:“阿紫,妳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親手下毒害死了妳,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妳死在壹起!”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沒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峰卻特別魁偉,阿紫負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壹手執刀,壹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妳壹根寒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步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麽契丹男兒?同我壹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壹怔,壹齊躬身,恭恭敬敬地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請大王恕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不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蕭峰反賊”,壹到和他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紮著站起,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嚙壹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壹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眾將士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地都翻身下馬,肅立致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壹絲溫暖:“我若南征,這裏萬余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若我能救得這許許多多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領軍南征。”想到這裏,胸口又是壹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壹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壹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拿到蕭峰,算立了大功,卻無歡忭之意,反心中傷感。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只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壹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壹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紫突然飛身而起,雙足在鞍上壹蹬,嗤的壹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壹驚,但隨即心下歡喜,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沈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委實少見,連她父母都讓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真再好也沒有,只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頭卻又惆悵,大聲道:“阿紫,妳何苦自尋短見?皇上又不會難為妳,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沈入水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短見。皇帝下旨只拿蕭峰壹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本來誰都不想難為她,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