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果愛(下)
朱雀記 by 貓膩
2018-9-10 20:26
“悟空。”
那個僧人滿臉微笑,看著在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中,正在揉眼睛的猴子。
猴子沒有哭,反是咧著嘴似笑非笑,露出了滿口小米似的碎牙齒,盯著圈外的旃檀功德佛,唇邊的褐毛在風中輕擺,滲出壹絲陰寒來。
“悟空”二字,不論天上人間,足足有五百年沒有人喚出來過了。
在這壹瞬間,他有些惘然,似乎自己依舊是在須彌山上那個四處吃酒、不聽法會的頑劣猴佛,而圈外這人,依然是那個溫順的有些迂腐,疼愛三個徒兒卻只會用愚蠢的方式來表達的師傅。
但畢竟不是五百年前了,所以老猴兒面上的表情很復雜,五百年後重逢的喜悅,是看見師傅大人安然無恙的欣慰,還有壹絲絲的怨氣和不甘,全部集中在那張毛茸茸的臉上。
“師傅。”就像易天行愛猴子壹樣,猴子始終還是愛圈外這人的,所以終究他還是拜在了地上,忍住了自己剛才那剎那似乎隨時有可能脫口而出的質問,恭恭敬敬地給旃檀功德佛行了壹禮,然後站起。
站得很直,很驕傲,就像他當年用的那個鐵棍壹樣。
……
……
“若妳肯應承我,出去後不大開殺戒,我便放妳出來。”
旃檀功德佛面上沒有表情,袖子卻在抖著。顯然,終於見著自己內心深處最疼愛的大徒兒,他也是心情激蕩。
在天界佛土那場大戰之後,易天行引走了阿彌陀佛,然後他破開空間遁走。雖然在那電光石火的壹瞬,易天行並未交待什麽,但當易朱被易天行踢進空間亂流的時候,這位佛爺,這位太師公可是在後天袋裏瞧的清清楚楚。
易朱雖然橫貫空間全無問題,也不可能受傷,但小家夥對於空間的認識太過淺顯,根本不可能找到路出來,所以旃檀功德佛在無數個空間裏穿行著,尋找著這只火鳥的痕跡,直到很久以後才在壹個偏僻的泡泡空間裏找到了小家夥。
如此壹來,這壹老壹少二人便是在空間迷宮裏耗去了不少時間。冥間的仗都打完了,易天行都已經坐在高臺上準備自焚了,二位才屁顛屁顛地跑回了人間。
如此艱辛的返家之旅,旃檀功德佛第壹句話,卻有些跡近要脅。老猴聽在耳中,怒上心頭,咬碎壹把小米牙。吸了兩口微有穢味的濁冷陰風,陰森森說道:“妳這師傅好不可惡,幫那如來關俺五百年,俺不與妳計較,如今重逢不來與我敘舊關懷,卻當頭來這壹句,莫非在爾心中,俺家便只是個殺神?”
旃檀功德佛心頭壹軟,復又壹痛,滿臉不自在道:“當年佛祖暗算囚妳,我只道是怕日後須彌山上無人管妳,佛祖後看無數世,知道阿彌陀佛心有大誌,又怕妳毀了凈土佛子性命,故而我才將這袈裟蓋在妳身上,只求為妳蔽褪邪氣相擾,早日成佛。”
“這佛……”老猴瞇著眼,眼睛裏面早已寒芒大作,“誰稀罕成去?”
……
……
旃檀功德佛壹怔,發現自己似乎忘記了壹些什麽,忘記了這個正在青色的圈子中像旗桿壹樣站著的猴子,當年就是這樣的驕傲,這樣的……成佛這種事情,它確實是不稀罕的吧?
想到此節,再看著大徒身上穿著的那件黃舊袈裟,想到他在這人間古寺中苦守五百年,旃檀功德佛心底最深某處隱隱壹陣悸痛,張了張嘴,卻是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老猴不再等師傅說什麽了,站在青色伏魔金剛圈中,伸出了自己瘦長的手指,微擺了擺:“俺家本不指望妳來救。”
旃檀功德佛嘴唇微抖,伸出手來,往後園裏踏了壹步。
只是壹步,便無法再進,壹股強悍的氣息充斥在後園裏,將那青色伏魔圈的本形全逼了出來,也堵住了他前進的道路。
……
……
老猴深吸壹口氣,尖嘯道:“三兒何在?”
這聲尖嘯聲音極利,在後園的空氣裏穿梭著,宛若實質壹般,化作無數利箭飛舞,將本就很破敗的寺院墻壁上的黃漆刮的四處飛濺,發著嗤嗤的聲音。
聲音落處,壹道白色聖光炸開!
聖光停歇處,壹個滿面皺紋的紅衣教士出現在了墻頭,正是那個六翼熾天使利果斐。他合什禮敬道:“大師兄。”
“擄了他去。”老猴微瞇著眼,臉上的褐色茸毛微微抖動著。
“是。”利果斐低首遵令。
與傳聞中不壹樣,這個三兒始終是最聽大師兄的話。他輕身飄到石拱門外,輕輕握住旃檀功德佛的手腕,溫柔說道:“師傅,我們先離開吧。”
“不。”旃檀功德佛面色寧靜道:“妳師兄還未答應我。”
……
……
壹連串冷笑聲從那青色圈兒裏透了出來,笑聲極冷極冽:“俺家豈會再聽妳要脅?”
這話說的冰涼,但老猴畢竟不是好演員,話語裏那絲焦急,任誰也能聽明白,這廝壹是不願向師傅低頭,壹來卻是擔心此處六道輪回大開,會有些甚不好的結果。
“師傅,妳等大師兄消氣了再來收拾他吧。”利果斐安慰道。
旃檀功德佛微笑道:“他生我氣,原就是應該的。”
利果斐微微壹笑,拖著師傅就走。雖然師傅如今已經是旃檀功德佛了,奈何卻是個不識打架不能打架的非暴力佛,所以被兩個徒兒折騰著,卻是毫無辦法,可憐兮兮地駕上雲朵,看著便要遠離歸元寺。
旃檀功德佛壹手被利果斐拖著,壹手卻在不停地捏著手印,面色壹陣黯然,禁不住嘆了口氣。嘆息壹畢,壹長串淡雅的經文,卻從他的唇裏不停地吐了出來。
壹道純潔的聖光閃過,利果斐與旃檀功德佛就從歸元寺中消失。只留下那些經文,還在後園裏飄蕩著。
咿咿呀呀的,令人好不心煩——正是定心真言!
……
……
老猴微低著頭,看著手上那個烏金鐲子漸漸變大,自己的手臂漸漸覺得輕松了起來,毛茸茸的臉上終於還是止不住露出了壹絲笑容。
易天行,老猴,旃檀功德佛……看看,先是徒兒愛師傅,現在就是師傅疼徒兒了。
※※※
“妳爹在冥間。”
“我媽怎麽樣?”
“沒事兒。”
“為什麽不送她走。”
“她可走不得。”
“我不知道冥間怎麽走。”
“送妳壹根毛。”
……
……
壹根褐色的猴毛嗤的壹聲,像尖刺般戳穿了青色伏魔圈,飄到了緊緊皺著眉,嘟著嘴,十分不高興的易朱身前。
小家夥有充分的不高興的理由,父親在死亡前的壹刻,將他踢走,與太師公在空間裏飄流了許久,壹直很擔心自己的父親。待回到人間之後,卻感覺到葉相正在極遠處的宇宙中,要死了。
小易朱喊過葉相師叔,喊過葉相禿驢,但喊得最多的,其實還是師傅,而且在墨水湖畔小書店裏,真正教導他的,也是葉相。
此時葉相卻要死了,或者說,已經死了。
但此時父親被打入冥間,母親沈睡不醒,師公正要破陣……小家夥知道還沒有到傷心落淚的時刻。陰沈著壹張臉,看著在自己身前扭著身姿的那根毛,狠狠攥進了手掌心裏,冷聲罵道:“再扭我就燒了妳!”
那猴毛有些煩躁,卻是動彈不得。經過血樹之焚後,易朱的境界早已無上高明,就算老猴的毛,也能感覺到小家夥如今的真正實力,聽著這句威脅,馬上乖乖的不動,伏在易朱的手指間。
易朱從圓圓的屁股後面抽出那把誅仙寶劍來,像扔破銅爛鐵壹般隨手扔出。
誅仙劍化作壹道流光,須臾間穿越層層殿宇。好在歸元寺裏除了斌苦之外,並無其余閑人,所以並未傷到人命。
那劍光落處,恰巧刺在大雄寶殿如來佛祖金漆脫落後,顯得十分恐怖的圓圓臉龐上,生生地插了進去。
……
……
“我走了。”易朱捏著那根毛,雙翼壹展,滿天火元亂流,於空氣中嘶嘶燒出個黑糊糊的通道來,往裏面飛去。
老猴瞇著眼看著小家夥離開,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手腕處,看著那個烏金鐲子越來越松,默然念道:“袈裟是佛祖命菩薩傳給師傅,看來師傅也沒法收了那袈裟。”
“鐺!”
烏金鐲子落在青石板地上,落在那些早已傾塌的茅舍雜物之間,發出極清脆的壹聲。
少了鐲子的禁制,老猴的氣息終於全部展現了出來,他身周那個圓圓的伏魔金剛圈急劇漲大!淡青色也化作了濃青,似那春日裏的萬丈堤柳重在壹處。
青色圈兒急速漲大,就像壹個被人不停吹氣的青色汽球壹般。
叭的壹聲輕響,伏魔金剛圈再也敵不過老猴的神通氣息,片片碎裂,化作無數殘青光芒,落在地上。
壹股沖天的氣勢便從那處拔地而起,直沖九霄之上,吹開滿天烏雲,露出那輪日來!
日光落下,照著壹個渾身罩在極大古舊袈裟裏,頭發亂糟糟地胡亂生長著,看著潦草無比的老僧——這是被困了五百年的老僧,老猴,老祖宗!
……
……
那面天袈裟也早已飄了起來,強大的威勢壓向場間,道道雷電劈下,不偏不倚地劈在老祖宗身上!
老祖宗擡起頭來,雙瞳裏妖異金芒大作,卻是內蘊無比戰意,任自己的身軀迎向那些粗如兒臂的電芒,任憑那些空間裏出現的幽幽裂縫吞噬著後園裏的壹切事物。
天袈裟幻出諸般外苦,諸般外魔,如幹燥沙漠,如九天焚日,如極北寒雪,又有五味加其舌,五色加其目,五音加其耳,卻撼不得老祖宗禪定壹絲。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為壹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翺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此乃坐禪三昧經,此乃行者文,而他就是那個孫行者。
若要破陣,便需要熬過此苦,然後便會遇著天袈裟裏隱藏的最厲害的神通——佛祖法身留下的萬丈佛光!
老祖宗像壹座大山般站在鄒蕾蕾的身前,護住了她,右手在空中壹招,薄薄的嘴唇裏迸出來兩個字。
“棍來。”
※※※
在冥間,易天行正坐於高臺之上,結蓮花童子印,雙指相糾,閉目無語,面上似笑非笑,肉身與菩提心漸漸相融,再無內外之分,體心之辯,本屬他生命本源的火息,開始蓬勃地生出,然後通過那具號為大迦葉的肉身向著四處散發出去。
高溫至極的天火苗脫離他的肉身,便熊熊而上,不停燒蝕著頭頂那片靜玉壁,燒蝕著冥間與人間的通道。
高臺裏夾著許多黑泥白骨,看上去就像是壹只蒙了許多灰塵的燭臺,而易天行就像那枝燭上的芯,身上燃燒著。
焚我殘軀,熊熊天火。
靜玉壁變軟了,卻絲毫沒有焚化的跡象。
忽然間,易天行尾指上的那枚金戒無由破空而去!
……
……
歸元寺裏壹聲厲嘯。
壹根黑糊糊的鐵棒忽然間出現在老祖宗的手中,勁息余波震的湖水大翻,鐵蓮寸斷。
天袈裟裏,萬丈佛光降下,威勢天下無雙。
迎著佛光,老祖宗面上的褐毛都被染作了金色。他看著佛光,不由想起那個聽說已經嗝屁了的大嬸,臉上堆起微笑,柔聲說道:“吃俺壹棍吧。”
末章 彼岸
恐怖的力量波動陡然間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壹道黃龍奔騰而上,挾著兇氣扛著黑鐵棒狠狠地擊打在柔軟的天袈裟上。與十年前秋天裏那次沖撞不壹樣的是,此次的袈裟要顯得柔弱了些,而那根鐵棒卻是如同抹了千年以來的詛咒與煞血,挾著渾然天成的兇戾氣息,勢不可擋。
但那袈裟清渺飄於高空,招搖而廣,露出佛衣缽本體,與之相較,猴兒扛著那棍往天直飛,視覺上卻像是個小蛾子——那鐵棒便像根牙簽。
只是那棒中卻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牙簽戳在袈裟上,發出壹聲驚天的巨響,強大的似乎要將這天震塌、地震斜的聲音,就從高天之上炸開,把省城上空數十平方公裏內的鉛雲盡數炸成了虛無,露出那面如同瓷片般的湛湛青天。
強烈的音波往著天際邊處襲去,嘶嘶亂響,擾得中國腹部的大氣層裏壹陣大亂,若有神佛從天俯瞰,壹定能發現在地球的表面,突然間出現了壹個大大的空洞。
這道沖擊波余勢未消,在高天之上四面散去,不知要到何處才會停歇。
音波剛剛傳遠,老猴壹身睥睨天地的大神通,才真正的顯了出來——棒尖蘊藏著的無上神通,在音波消失之後,才現出了真正的厲害處!
嘩的壹聲大響,那片如同瓷片般的藍天竟被棒尖與袈裟的沖撞炸出的能量生生撕開壹片,露出了後面的那片幽靜太空來!
……
……
狂亂的能量風暴,在省城上空亂竄著,余浪波及地面,震碎了歸元寺周圍所有的建築。就連略遠處的墨水湖也受此力量牽引,湖水陡然而高,陡然而落,震起湖底黑泥,混在清水之中,成了真正的墨水湖。
建築盡成碎礫,而歸元寺除了後園之外,更是整座寺廟全被震成了粉末,然後被能量融成了或金或青的琉璃狀事物,很奇妙的是後園本身卻沒有受什麽影響,安然如素。
斌苦此時也已經死了,瞎了的雙眼上搭著有氣無力的兩撇銀眉。他大半個身體被融在那些光彩陸離的琉璃之中,面色卻是無比安樂,似乎為自己能夠“親眼”見到這傳說中末法時代的景象而感到壹絲欣喜。
幸虧此次破陣做的準備充分,省城這片地上生靈已經盡數遣走,所以死傷並不慘重,但場景依然無比淒慘。
在高空之上那聲巨響傳至省城外的山谷中時,留守在那處的六處監聽人員啊的壹聲叫,捂著鮮血直流的耳朵癱到了地上。
秦琪兒也是壹口鮮血噴了出來,眼神中現出迷離驚怖的神色,不由得擡頭望天。
天上是壹個洞,壹個幽幽的黑洞。
此時尚是白晝,明明有太陽,但那個黑色的通道就是不懼太陽的照拂,顯出幽冥般的面目來,露出後方極遠處穩定而靜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麗,卻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這是鐵棒與袈裟相撞後產生的結果,強烈的能量波動,擠走了那處的大氣,曲折了光線!
……
……
好在那個黑色的幽冥通道壹般的洞口馬上消失了,倏忽而現,倏忽而沒,並未牽引九天星辰墜落凡塵,也未將人間生靈震至天外。
在遠處觀望的秦琪兒又吐了口血,卻來不及發出任何壹句命令,便被壹道清光帶走。她先是壹驚,待發現來人是自己的親姐之後,才放松心神,昏了過去。
六處雖然躲的極遠,小山谷護衛結界極強,但還是低估了歸元寺上空的能量等級。
天空之上壹片雲彩也沒有,太陽就像個大瓦數的燈泡,冷漠的照著人間,照著那面袈裟。
袈裟不動,身畔卻疾風如龍,在高空之上咆哮著,裏面隱著的那道佛光狠狠地擊打在那個渾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間突了起來,向著日頭那面,看著就像是壹把似開未開的傘壹樣。
傘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著的那根鐵棒。
兩方強大的力量對峙著,遙遙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塊,離地面越來越遠……但那道佛光卻是越來越盛,猴子壹雙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黃舊衣衫卻早已汗透,不停顫抖著,顯然在承受著無比的痛楚,也不知這位仁兄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面袈裟破去。
袈裟繃的越來越緊了,看似壹張大傘,此時傘也要收了。
……
……
“好徒兒。”
老猴微微壹笑,金瞳裏白眼壹翻,吐了幾口字出來,臉上的茸毛全數散開,似壹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
地面上猛的壹聲巨響,整座歸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內裏不見光明,宛若壹處幽深恐怖的天坑!
嘩啦壹聲,後園小湖裏的湖水盡數向這坑中流淌而去,不過剎那,便流的無影無蹤。
無聲無息間,無數道黑色的冥氣陰風從那處陷坑裏湧了出來,沿著坑壁,附著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這些都是從冥間湧出來的陰氣穢風,較人間氣息更濁更重,所以只是貼著地面向外面溢去,不過數時,便已經占據了整座歸元寺殘垣。
若往這陷坑裏望去,才發現原來這坑只是陷了些許,並不是太深。但在這坑的正中央,卻有壹絲極細小的孔隙,隱隱有著最火熱的火息透了出來。
那道縫隙極為微小,比針尖只怕還要細些,但與火息壹同湧過來的,卻是大量的冥間氣息。
看來那針孔,便是人間與冥間的通道。
看來易天行終於成功地將這通道融開了壹道小口,雖然細微,卻是通了。
……
……
冥氣陰風噴薄而出,迅疾占據了歸元寺的範圍,只見黑塵過處,壹應生物再無生息,那些強悍的鐵蓮此時失了水力,碎成壹片片的癱軟在湖床之上,被黑塵壹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寶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與天袈裟的沖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殘壁間留著些微微閃金光的物事。逢著冥間陰風漸近,這些金光碎片卻是無來由地生出壹股宏偉的佛息,阻住了陰風的前行。但畢竟這些陰風乃是冥間五百年的積怨,又豈是這些佛祖偶像殘末所能阻擋,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礫。
陰風黑塵再起,眼看著便要出歸元寺了。
便此時,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裏的佛光終於感應到了地面上的異象,似乎知道冥間的群鬼便是要通過這個針眼往人間來,猛然間變粗了許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間穿透了老猴的身體,不知為何,反而他的面色卻輕松了許多,說出了頭前那三個字來。
佛光壓至地坑冥眼之處,嗤嗤壹陣如同灼燒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道輕煙升起,頓時間將那幽幽陰氣灼的壹幹二凈,露出個幹幹凈凈的場子來。然而這幹凈倒是幹凈了,卻不如大菩薩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絕殺肅然,如日如天,吹走壹應陰域,顯出死壹般的……幹凈。
說來也是奇怪,如此宏偉的佛光落下,卻仍是無法將那沈睡中的鄒蕾蕾喚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擔心他最疼愛的徒兒媳婦安危,想來老祖宗心裏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氣息在鄒蕾蕾身邊出現,凝成壹柄扇兒,卻沒有人握著,就這般憑空扇著,那扇兒嫩綠之中夾著些象牙色,看著漂亮至極。
就這樣壹柄扇兒輕扇,卻將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間沖出的陰風,全數扇偏移開來,沒有壹絲落到蕾蕾身上。
卻說那佛光受到冥間五百年戾氣所引,稍稍有些渙散,分了些去鎮壓冥眼陰風,卻給了那猴兒天大壹個機會!
天袈裟上的冰蠶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種到了易朱的額上,法力已有減弱,而他這五百年歸元寺囚居生涯卻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簡單,晨鐘暮鼓,讀書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間壹應邪念,壹顆頑劣渾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礙,不再是那個空有佛號的名譽鬥戰佛——卻又是因為惡那大嬸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的果位,卻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壹聲厲嘯,其音尖處漸甚,趨不可聞,卻是震得天袈裟微微抖了起來。
……
……
嘶的壹聲輕響。
也許是壹秒,也許是壹世,也許是五百年的時間,那根黑糊糊的鐵棍終於撕破了袈裟,頂碎了佛光,破開了蒼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兒便要日後世世代代穿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軀來。
空中忽然傳來壹陣笑聲,開始只是咯咯兩聲,像小女子般羞澀,緊接著,那笑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連貫了起來。
那笑聲沒了往日裏的囂張,沒了戾橫,沒有霸氣,只是歡愉,無上的歡愉,哈哈笑聲如同春雷壹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響起……
那個看似單薄的鐵骨身子,如飛鳥沖出天網,如同壹道灰龍般,投入到那片永無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藍的天幕上劃出壹道痕跡,那痕跡乃他本身神通噴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壹時不得湮滅。在空中胡亂畫著,以奇快的速度飛翔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宣泄那絲怎也掩飾不住的得意,快意!
轟的壹聲,痕跡末端壹陣能量爆炸,迅疾將那黑影震成壹道流光,破開厚厚的大氣層,沖向了遙遠而廣闊的太空裏。
……
……
“俺去也!”
俺去也。
大聖去也。
※※※
守護或者說壓制那人已經五百年,化作歸元寺也近四百年的天袈裟,第壹次失去了那人的氣息,在這壹方庭院的範圍之中,再也追尋不到那熟悉的蠻橫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緩緩地向下方飄落。
然後落入塵間,卻再覓不得歸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無數殘垣斷壁,又被冥間積蓄了無窮戾氣的陰風熏染壹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掃了壹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這般頹然無著的在歸元寺遺址上空數百米處飄浮著,看著倒有些孤苦無依。
然而佛光與袈裟卻不同,佛光本隱在袈裟之中,卻非壹體之物。此時佛光陡然間發現面前少了壹個無比強橫的力量,又感應到冥眼處的陰風還在掙紮著向往人間來,卻是猛然間脫離了袈裟,無根無源地大放光芒,壹道宏偉光柱向著冥眼處壓去。
沒有了老猴,也就沒有人能夠硬抗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著道路,無比莊嚴地沿著那個細若針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
……
冥間極偏僻某處。壹位僧人正盤坐於地,眉頭苦皺,無比痛苦。正是阿彌陀佛。此時他身旁已沒有了觀音菩薩與地藏王菩薩,卻不知是被他傷了還是被他逼退了。
阿彌陀佛看著遙遠處那記愈來愈濃的佛光,看著那佛光的顏色越來越濃,漸趨乳白,眉毛處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撫平自己額上顯現明顯的痛苦:“為救壹人,卻滅萬生……”
話有不盡之意,似有詢問之意,但這莽莽黑原之上,除卻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問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這希望本是絕望……”
……
……
壹記佛光卻從那玉壁上的細眼裏滲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禿禿的頭頂,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障礙,便無聲無息地侵入了這具大迦葉肉身,直直擊打在他神識裏將將凝結起來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無喜無火,連眼也未睜壹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數脫落,但面容看上去卻並不古怪,反而露出壹絲莊嚴莫名之感。
佛光從他的頭頂裏灌了進去,那感覺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賢菩薩用第壹法身為他灌頂壹般,只是今日感覺較諸當日卻似乎多了幾分兇險——佛光從他的頭頂貫入,沿脖頸而下,只是蘊集在了他的胸腹處,沒有炸開——便是將他的菩提心溫柔無比地包裹了起來。
想當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時,體內光片化作萬道熒光,將最初的火輪道蓮煉成了回歸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這粒菩提心後來逐漸成長,不知經過諸般諸巧妙造化,才直至進入大菩薩果位,與他的神識深然壹體。
然而體心之分已無,卻仍未能相融。
……
……
佛光不斷地在他胸腹間積累著,沒有壹絲漏了出去。不知為何,易天行也感覺到了其間的兇險,但仍不睜眼,連那眉尾也懶怠抖壹下,反是唇角現出壹絲笑意來。
看來師傅已經脫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將這佛光化作六道輪回的能量。
易天行並不著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個千兒八百年的,更何況是成佛。他原本擔心的只是這冥間的億萬鬼眾,在自己打開通道之後,會不會壹湧而出,在人間肆虐,造成生靈塗炭的恐怖景象,從而坐實大勢至菩薩與阿彌陀佛最擔心的末法時代提前到來。
而他此時神識淡淡探出,只見冥間眾生皆俯於黑土之上,並未擅動,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但在此時,他回望己身,卻不由薄唇微啟,噫了壹聲。
……
……
宏烈的佛光不停地灌註著,易天行痛苦著,平靜著,接受著,雖然這道光起初只是如來萬千光芒之中壹束,但如來無所不能,雖萬中之壹,亦是無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著那記佛光的沖刷,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堅毅心性。此乃無上之途。然而此時卻抑不住壹聲輕呼,全是因為佛光從他的頭頂灌入之後,又開始從他的身體裏往外冒去,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
他的口鼻處滲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體,看著很古怪,這些液體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這些純白卻有些發膩的液體,是佛光與他體內的菩提心融會後產生的奇異物事,遇風即化,化作無數道流光,須臾間向著冥間的那些生靈撲去。
片刻之後。
壹聲鬼哭響起,萬聲鬼哭響起!
哭泣之聲回蕩在冥間空曠的黑土之上,地面高臺下方如螻蟻般的鬼屍們紛紛仰起頭來,無比驚恐地看著那些乳白色的流光,顫抖著,似乎十分畏懼。
易天行悶哼壹聲,也察覺到了怪異。發現這道佛光經過自己的身體過渡之後,再溢出來時,除了宏壯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是無量光的寂滅之意,寂滅是除去鮮活的生息,而這些奇怪的佛光卻不是,只是很單純地轉化著壹切。
轉化成什麽呢?
易天行猛地睜開了雙眼,眼中清光渺然,看著高臺之下不知因何緣故四處逃竄的億萬鬼眾,終於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處流溢出來的乳白色液體所化之光的本質。
——這光是要將這冥間的壹切都化為虛無。
……
……
不需要有多麽高的境界,才能看透徹這佛祖滅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質,因為正在冥間發生的這壹切,正在告訴眾生,這記落入冥間的佛光,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來,為何而來。
乳白色的液體從易天行的鼻孔口鼻處溢出後,迅疾迎陰風而化成本源之光,無數道無色光芒,像人間極地的美麗光彩般,落入了高臺之下四處逃竄的群鬼之中。
光芒無形無質,而那些骨架腐屍遊魂又如何躲避的開?被壹絲絲的佛光纏繞著,佛光壹觸,便只聞陣陣嗤響,白骨從中無由而斷,腐屍無由而化,遊魂無由而唳,就在這些流光溢彩間,消失無蹤。
真正的消失無蹤,連最低等的魂識也沒有留下,連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跡,也被這些佛光之絲統統抹去。
而這佛光,來自易天行身上。
由歸元寺處降落的佛光愈來愈盛了,易天行盤膝坐在高臺之上,蓮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靜,眼神裏卻顯出無限苦楚,無數道光芒從他的身上綻放出來,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間。
那些光照耀著白骨之上,將白骨照的更白,然後銷化成壹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腐屍之上,將爛肉映成鮮紅,然後焚化成壹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遊魂之上,將魂體顯出本形,然後抹滅成壹片虛無。
壹片虛無。
只要佛光至處,億萬生靈,盡成壹片虛無,在這幽閉了五百年的冥間裏,再也沒有任何印記。
是最徹底的消亡,最徹底的死亡。
……
……
佛光過處,無數死靈身上精光壹冒,旋即消失。
冥間五百年戰爭,死靈們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動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熏染,各自默然撤離。奈何對於生的企盼,對於消亡的本能恐懼,卻讓那些落在後處,被佛光銷亡的死靈們慘嚎了起來,痛哭了起來。
鬼哭之聲響遍冥間,流於黑山四周,漸離高臺之地,其聲淒愴不忍卒聞。咿咿呀呀,嗚嗚咽咽,間或有慘叫之聲響起,本是冥間,此時卻真正變作了修羅場。
※※※
“為什麽收不住?”那些將壹切塗沫成虛無的佛光來自於易天行的身上,他渾身顫抖著,壹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處,隱隱然跨出了大菩薩果位,卻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從自己頭頂灌入,然後從自己的七竅流出,消亡著冥間的壹切。看著離高臺越來越遠的鬼眾,依然比不上佛光散開的速度,不知有多少靈魂就此萬世泯滅,再無重生可能。易天行心頭壹慟,雙眼裏悲哀之色大作:“為什麽?”
“我觀世間六塵變壞,唯以空寂修於滅盡,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猶如彈指。”
那人的聲音在易天行的腦海裏響了起來,易天行對這聲音很熟悉,當初在黑石壇中便曾經聽到過,當時也看到過冥間的景象。卻想不到,如今自己打開人間冥間的通道,卻似乎是要將這冥間的壹切都毀了。
無數的乳白液體從他的七竅之中流了出來,卻是化的更快,馬上變作了流光絡絡,就像是無數條光蛇在他的腦袋上飛舞,看著有些怪異。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張開嘴說了壹句話,腦袋上面的光芒頓時散開,露出真實的面容來。
而隨著壹個“了”字出口,頭頂的佛光驟然變粗,擊入他的頭頂。壹股前所未見,天地不能抗的威勢降臨冥間。易天行身下由無數鬼靈用血肉骨架黑土築成的結實高臺,就在這佛光之下,轟的壹聲,四處散開,剎那間化成虛無!
……
……
易天行低下頭去,承受著無比的痛楚和悲哀,感覺著身周的佛光正在不停抹殺著冥間億萬生靈的生存,神識深處終於將這橫亙五百年的事情看了個通通透透。壹絲悵悔,壹絲不甘湧入腦中。
身周鬼哭之聲愈發淒厲。
歸元寺的佛光不是用來鎮住冥間,也不是用來鎮住石猴,也不是用來助彌勒歸位。
它只有壹個用途,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只有那壹個用途——毀掉壹切的生靈。
這佛光,便是捏碎果核的那兩根手指。
佛祖等了五百年,前看過去,後望未來,無壹事不在他的算中,既然斷了六道輪回,又怎會留下這道佛光,這處冥眼來等著後人重新開啟。
他只是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來讓人間的舊人們統統死去,化作幽魂,入冥間而不得出。
然後將石猴鎮在冥眼之上,用那天地間渾然而生的強橫銅軀硬擋住佛光。
然後他安排了壹個接班人,那個被稱作彌勒的人,那個今生叫易天行的人。易天行拜了老猴為師,終有壹日便會救老猴出來。老猴壹出歸元寺,天下間便無人能硬抗佛光,佛光沖入冥間,開始抹去壹應生靈的痕跡。
然後……再也沒有然後了。
如果佛祖五百年前化去自身,堵了三界通道,封了六道輪回,卻留下這記佛光來,這佛光就像是毒氣,冥間就像那個澡室,而歸元寺裏的老祖宗就像是毒氣通往澡室的閥門。
而自己,就是擰動那只閥門的手!
※※※
冥間裏佛光正在以壹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向著高臺遺址的四面八方侵去,壹路梵歌妙漫,壹路生死契闊,壹路佛光莊嚴,壹路鬼哭嚶嚶。
易天行懸浮在高空之上,渾身籠罩在佛光之中,幽幽看著那些化作虛無的生靈,心中壹片死寂,知道佛祖既然等了五百年,自然是要等人間的人全死光了,才畢其功於壹光之下,而自己也在有意無意間,成了佛祖的幫兇——自己本意求度冥間眾生,不料卻害了冥間眾生。
好在佛祖漏算了壹點,就是觀世音菩薩當初與易天行得出的結論那樣,人間依然鮮活地存在著。
但……難道就眼看著這冥間數十億生靈就此消失?
聽得鬼哭聲聲,陰風淒淒,有些木然的易天行伸出壹指,輕輕點在壹絡佛光之上,指上現出壹朵青蓮,幽然問道:“這些都是信妳的弟子,都是些平凡生靈,為何如此?”
幾絡佛光脫離本體,飄浮到他的眼前,化作壹行古怪的字符,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然而在這字符的後方,那些正在向著黑山四周逃離的腐屍白骨卻在不停地被佛祖留下來的本命光芒湮沒。
“有生皆苦。”
易天行對於這些梵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小塘旁邊見過,山谷之上見過,黑石之中感受過。今日再見,卻憑空多出了無數痛苦來。
他沒有再次發問,因為他已經明白了佛祖為什麽要布下這個局,為什麽壹定要將這冥間的眾生盡數滅亡——因為在佛祖眼中,既然有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那他又怎會只求己身之解脫,而不度蒼生?
佛祖乃大乘之主,覺我之外,更要覺他。
這壹點,當初在普陀山時,易天行便與觀音菩薩達成了共識。只是當時萬萬猜不到,佛祖的手段並不是五百年前封閉輪回,而是五百年後打開輪回的那壹刻!
佛祖歷無數劫,終於在這最後壹劫中悟出了真正寂滅的方法,所以將這法門隱在最後這道本命佛光之中,設下無數機緣,只為五百年後落入冥間,壹舉度蒼生。
只是這慈航普渡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識深處不由出現了那個在黑石壇中曾經看見過的畫面:王宮之中,壹個剛生下來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於榻上行七步,口出壹偈:“無數劫來,這是我的最後受生。我於壹切天人之中,最尊最勝。此生利益天人,普願救度眾生。”
普渡眾生,便是滅這眾生,是耶非耶,孰能斷定?
……
……
“我錯了。”易天行雙目靜然,看著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妳死了五百年,我師徒二人,依然落在妳算計之中。然君欲普渡眾生,我亦欲普渡眾生,所向無二,法途有歧,我要阻妳。”
“破。”壹個字從他的唇裏吐了出來,迅疾化作無數道火龍,在冥間的空中追尋著佛祖的遺光,試圖阻止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壹應生的印記。
有生皆苦四字頹然散去,然而冥間已然大亂,佛光四處散去,鬼哭之聲大作,縱使他身上天火熾紅,卻只能將那佛光蒸騰漸輕,無法阻止從自己七竅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問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將身心兒幻作壹個他,雙眼柔柔看著正在消亡的生靈們,想阻止自己體內似乎無窮無盡的佛光灑向冥間——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這身大迦葉肉身卻是容不下來,若他此時肯默然看著眼前壹切發生,自然安穩,被佛光洗去壹應人間冥間應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這般,他記起許多年前在歸元寺裏的壹個場景來。(詳見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歸元寺裏數羅漢,觀羅漢像上衣袂線條流動,於方便心境有所了悟於心。卻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壹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有的童子捂著羅漢的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有的遮住羅漢的眼睛,這便是歸元寺裏的“六戲彌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壹心向道。
道為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
他頭頂的光,體內的光,眼口鼻耳處漏出的光,便是大乘佛光,度眾生之光,滅眾生之光。
……
……
“人徒知偽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偽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毫不猶豫,便對於佛祖的是非做出了自己的判定,不論其行是偽是或是真是,在他眼中,皆是真非——說完這句關尹子轉述自老子的道家真言。
壹聲戾嘯,壹只巨鵬破空而至,雙翼壹振,飛至易天行身下,冥間溫度頓高。
易天行緩緩落入那壹大片純純天火構成的羽茸之中,沐於佛光之下,神色莊嚴莫名,壹手指天,壹手指地。
這天上無天,只有那個玉盤似的壁障,這地上盡黑地,綿綿黑土無盡頭。荒野片片,上面萬億腐屍白骨遊魂正在淒愴躲避愈來愈盛的佛光。
但他依然壹手指天,壹手指地。
天上玉壁頓時高飛而去,地上億鬼不再逃離,顫抖著回望此處。
……
……
又壹聲厲嘯從化為本初火鳳之態的易朱口中嘯出,熊熊的天火再度燃起,無比鮮紅,頓時將頭頂那道佛光比了下去,卻是無法燒融。小家夥曾是如來的座駕,千世也未曾心甘情願,如今與易天行壹道燃燒著,卻是無比興奮。
易天行微笑著,看著小家夥又變作了壹只鳥,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省城大學校園裏那火熱的生活,只是今天這鳥卻太兇了些。
他閉目,赤裸的身軀上火苗大作,父子二人源自劫初的那蓬天火燒了起來,卻不離他的大迦葉肉身,只是會奇妙的拱了起來,化作了六個紅色的火團。
火團漸漸凝成壹定形狀,小小巧巧的約有半米高,漸漸顯出真身來,卻是個紅做的六個娃兒。那些娃兒頭上梳了三個鬏兒,身上火帶為衣,面容透亮,唇角含笑,嘻嘻笑著。
易天行微笑看著身周的火童子,淡淡的佛經之聲並未斷絕。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
禪法要解中行者法門化作清光,護於他的身周,隨著他唇中口鼻咽喉數字出,六個嬉戲著的火童子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然後爬到了他的肉身之上,有的童子去捂他的眼睛,有的童子去捂他的鼻子,有的童子去掩他的嘴,更有頑劣的小家夥爬到了他的身體下面,又有壹童子伸手扳開另壹童子的火嫩手,伸進他的嘴裏,看上去無比怪異。
“……是名初無色。”然後他輕輕閉上雙眼,說道:“閉。”
閉字出,六火童子渾身熾熱燃燒,閉住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這便是六戲彌勒真義。
佛光自歸元寺天降,入其頭頂,卻再也不能由其竅而出!
易天行的肉身開始像壹只皮囊般容納著如大海般無窮無盡的佛光,卻強用六童子閉住了壹應外泄之門。片刻之後,肉身便再也禁不住——縱使是大迦葉不腐之軀,又豈能以有盡容無盡?他的身軀漸漸地漲大起來,漸漸發亮起來,變作了壹個極肥胖的和尚,但縱是如此,他依然閉目盤膝而坐,只是渾身顫抖,面容扭曲,不想而知,正在承受何等程度的痛苦。
他的腹漸漸隆起,像個南瓜,胸部也漸漸突出,肚臍眼擴張著,赤裸著,佛光在他的身體內沖突著,像個燈籠般,看著無比滑稽荒唐可笑。
然而冥間眾生無人發笑,知道這位彌勒正在以己身的修為強行容納著佛祖最後的這道光。
他的身體上已經出現了裂紋,大迦葉不腐之身的復原能力,似乎也不起作用,只是憑借著易朱的幫助,用生命最初的那火,那生命的火堵截著如來遺下這死亡的光,卻不知能堵多久。
……
……
冥間眾生皆哀,偏他笑了。
“在這個momont,我要爆了。”
易天行想到先前在高臺之上誌得意滿時的那句話,不由苦笑,痛極而笑,笑得樂不可支。咧著嘴,嘴裏卻有個頑童的手臂塞著,像極了人間那尊笑口常開的佛爺,正坐在壹只熊熊燃燒的火鳥之上。
※※※
冥間極遠處,阿彌陀佛現出光佛本像,煌煌然坐於黑土之上,眼瞧著極遠處正在發生的大變故,面容之中壹絲悲戚壹絲解脫:“壹應皆在佛祖算中,今日始知重開六道輪回是何意義。”
“若妳不知那佛光入冥後會有此後果,為何妳壹直苦阻此事?”壹個聲音在他的身邊響了起來,卻見不到人。
阿彌陀佛道:“只是直覺罷了。”
那聲音又道:“先前妳還無比焦急,此時佛光入冥,眼看著冥間眾生不保,為何反而妳定下心來?”
阿彌陀佛道:“急有何用,妳將我留在此處……再說,彌勒即將接位,希望他能化解佛祖留下的這場苦厄吧。”話末仍是止不住嘆息了壹聲。
但這話裏,卻無意間揭露出壹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這阿彌陀佛壹直靜坐於此,身旁並無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原來竟是被人困在了此處!
不知是何許人物,竟能有如此神通。
“別取笑老頭子我,您乃無量光無量壽之佛,我又如何困得住妳。”
阿彌陀佛微笑,目光漸漸垂下,落在自己如光流壹般的衣裳裙沿。
“老君,若妳不想留住我,為何要將腳踩在我的裙上?”
……
……
光佛無比巨大,坐於冥間偏遠之地,光佛之裙在那裙邊緣處,有壹個小黑點。
若放大無數倍看去,便能看出那黑點是壹雙腳,壹雙穿著草鞋的腳,正踩在那裏。
腳的主人是壹個長著長胡子的糟老頭兒,這老頭兒手裏拄著只拐,身上是件破爛衣裳,也不知多少年沒有洗過了,與身旁這尊足有數萬裏高的無量光巨佛比較起來,老頭兒的身段甚至比螻蟻還要弱小壹些,但偏生就是這腳踩在裙上,阿彌陀佛便移不動分毫。
因為他是太上老君。
阿彌陀佛於天地間擷無量光,與天地同享無量壽,數百年來殫精竭慮,要與這天地間的所謂正氣敵對。
但那太上老君卻是將己身化於天地之中。
誰能擺脫天地的束縛?
或許佛祖能,但他已經不在了。
……
……
太上老君輕輕摸了摸自己頜下的胡子,偏頭看著身旁這尊大佛,誰知手指輕撚卻是揪落莖須數根。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將身旁這位佛土之主困住太久,溫言開解道:“妳我皆非塵世中人,何須理這塵世之事?”
阿彌陀佛冷冷道:“妳去弄妳的無為,我還要憐這冥間眾生。”
“若不是妳施出這些狠辣手段來,那童子只怕還在人間享他的清福,怎會打開六道輪回?”太上老君嘆道:“我道家講究清靜無為,我躲這塵世也有數百年,若妳當初聽我壹勸,如今之事,斷不會如此兇險。”
“已便如此,便當解決才是。”阿彌陀佛道:“妳困我在此,那佛光沖入童子身中,即便他此時已有彌勒之像,奈何卻無如來之能,若我不去,誰能擋住?”
“妳去便能擋住?”太上老君微笑道:“即便擋住又如何?難道還要將這冥間大墳封上無數億萬年?若真如此,倒不如讓如來這光下冥,毀它個幹幹凈凈,落片黑莽莽大地為佳。”
“妳意在何為?”
“罷罷罷,我不與妳講道家清靜,與妳講佛門因果,如今妳已成佛,本應跳出因果之外,何須再理?”老君悠悠道:“更何況妳我不動則己,壹動天地不安,看如來五百年前心念壹動,便導致今日紛亂之事,妳我若再動,不知數百數千年後,又會惹來何等回應。”
阿彌陀佛默然,似有所動。
……
……
太上老君微微壹笑,將腳從身邊光芒圓潤的衣角上挪開,手中拐杖微頓時,身形已飄至半空之中,阿彌陀佛光毫面容之側。他微瞇著眼,看著冥間遠處的景象,緩緩說道:“今世彌勒有此大勇,實在意外。”旋即卻有壹絲不屑之意湧上他的面容:“我向來敬重如來,因其智慧。不料他最後法行卻應了最初我悟的那句話。”
“以智治國,國之賊也;以智治心,心之賊也。”
……
……
阿彌陀佛並無絲毫反應,半晌後忽然問道:“老君妳此時在何處?”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的身旁,但他偏偏要問對方身在何處。
“我在守著上面那個丫頭。”太上老君飄浮在阿彌陀佛的光身之外,如壹蜉蝣逍遙自在。
阿彌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煉那火,老君教習那冰,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著,搖了搖頭:“那玉女與我向無瓜葛,我與如來想法也不壹樣,既然清靜無為,劫末寂滅,那何須多行其事?我守著那丫頭,便只是看著那丫頭。若無數億年之後,劫末到來,妳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後,仍是那個看字,只須看著便罷了。”
阿彌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頷首。
太上老君伸出壹根手指,細細翹起,指著那遙遠的雙佛相撞處,淡淡道:“彌勒快撐不住了。”
※※※
易天行確實快撐不住了,大迦葉的肉身永世不腐,卻止不住佛祖遺光毀滅之意,天火橫於身,憑心念化作六童子賊戲彌勒,捂住他的七竅,將佛光全數堵在他的身體之中。
不過剎那之後,佛光便在他的身體內蘊積到了某個臨界點。
被撐成胖彌勒模樣的易天行,仍然是咧著嘴笑著,眼神裏卻現出壹股悲哀來。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縱使散體歸於寂滅,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總有壹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撐散了身體,那些萬丈死光遁入冥間,這冥間生受了五百年苦業的冤魂,卻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可能。
化作火鳥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奮勇飛行著,始終在佛光威壓之下,保持著空間中的高度,將冥眼處發佛光堵著。火鳥的額頭上生出壹片青色,正是鳳凰形態。
鳥喙之中,咕咕叫了兩聲,像小雞壹樣咕咕叫著,卻挾著無窮的怨戾之意。
因為它知道這記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納不下,自己也容納不下,許多年前它就曾經試過,結果慘被剖腹而出。
……
……
易天行閉了雙眼,雙手結了無數道訣加在自己身上,此時再用佛印制如來佛光,那是極愚蠢的行為。
內心深處被劫初之火焚燒著,無比痛苦,卻又無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識內緩慢而堅定地擴張著,那種威勢根本無法控制,不多時便要占據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噥了壹句什麽,伸手去撓了撓鳥兒子正在冒火的毛腦袋,又摳了摳自己胸上如婦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對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的,到這種最終時刻,總是有蠻多回憶在人的腦袋裏翻起落下,像書頁壹般嘩嘩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雖說都彌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撐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時,也不禁開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場裏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煙葉,那些讓女孩子們聽著就作嘔的肥油渣,那些汙,那些垢,那條江,那個縣城,敵視,漠視,無視。
那座寺廟,那後園裏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鐵蓮,那些讓女孩子們聽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骯,那些臟,那條河,那個省城,打鬥,廝鬥,惡鬥。
還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嶺,那個書店。
他的生存其實是輕松的,卻又是無趣的。轉而卻想到人世間的那些人來,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賢菩薩傷成那模樣了,饑不能進食,渴不能飲水,壹應生趣全無,還死挺著;梅嶺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幹屍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卻被葉相壹中指頭給戳死了;至於那些非洲上餓死的,煤窯裏活埋的,雪樹林裏被斫了腦袋的,壹生下來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樣子,活著確實還是蠻苦的壹件事情,易天行當然也是有同情心的彌勒,只不過……
……
……
“啪!”的壹聲,他打了個響指,壹團天火燒起,焚化壹應幻覺,咕噥道:“老子不過是要混口飯吃,妳三番五次給我灌輸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聽膩了。”
如來與彌勒關於有生皆苦還是有生皆喜的沖撞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妳娘的是喜還是悲,這時候又不是洞房,房裏又沒有大馬猴。滾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擋著妳這光,老子不想被妳算計五百年,現在再當妳的幫兇。
只是,快撐不住了,肚子好漲,像吃了酒之後又吃人工牛黃甲硝唑的感覺。
要爆了,冥間要毀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與音音姐怎麽還不來?
……
……
冥間的空中,肥胖的易彌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於火鳥之上,吞噬著頭頂落下的佛光,並未張嘴,壹偈無由響起,徹落在這廣曠的冥間,落在冥間眾生的心頭,似乎想安撫這些受苦的生靈臨死前顫怯的心。
“如壹縷光。
睜是醒,
閉亦是醒,
後壹刻。
如夢醒。”
※※※
他的傷春悲秋臨死之偈剛剛說完,冥間從三個方位傳來壹聲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驚嘆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塗的。第壹聲驚嘆之噫,來自於遠方袖手觀看滅世事的阿彌陀佛與太上老君。第三聲糊塗之噫,自然是來自於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學。
第二聲欣喜之噫,卻是從那些白骨腐屍群深處傳出,不知是何許人。
易天行此時已經睡了過去,棄聖絕智,蔽了所有的外泄神識,將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數用來抵抗、消化體內的佛祖滅世之光。
……
……
壹只黑鐵棍破空而至,倏然間貫穿易天行頭頂那方晶壁,呼啦啦扯著壹大片白黃相加,貴氣十足的袈裟,從那個只有針眼大小的冥眼處穿了過來!
“錚!”的壹聲巨響,黑棍刺入冥間黑土之中,棍尾微動,霸氣無雙。
那面袈裟,緩緩覆在易天行的身上,於佛光陰風之中,衣尾飄浮,壯美無二。
……
……
頭頂落下的佛光驟然間停了!
就像是誰又重新放了個塞子,在人間與冥間的通道之中。
連初生彌勒像的易天行在這佛光下都搖搖欲墜,連阿彌陀佛都不敢輕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經擋了五百年的石猴,還能是誰?
……
……
歸元寺廢墟之中,淺坑底部,壹個穿著黃舊袈裟的猴兒正坐在那裏,他沐浴著佛光,哼著小曲。
沒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後,老猴好不容易脫陣而去——此時卻又回來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渾身上下顫抖著,難受著,壹身濕汗滲出褐毛,打濕袈裟。
他為什麽要回來?
※※※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著白眼,看著罩在自己身上的萬丈佛光,尖聲說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這兒,妳這無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壹拍身邊土地,整座歸元寺廢墟的殘礫都被震了起來,騰於空中,厲殺壹片。
滿天殺氣中,老猴戾橫說道:“如來!好教妳知曉,俺家先前破陣而去,只是要讓這世上眾人曉得,妳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壹口氣,滿院荒礫如龍般繞著身體遊動起來。
“俺是認死不認輸的家夥。”老猴的聲音陰瘆無比,“妳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陣壹次給妳看看。”
原來如此。
破陣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來最記掛的壹椿事情。
但覓那自由只是緣由壹絲,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陣,破壹次陣,便足以證明如來沒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會回來……
……
……
“如來!”老猴對著萬丈佛光尖聲卻輕聲著,“妳困俺五百年,便是為了今日……但妳……卻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裏夾雜著陰寒的笑聲從那紅紅的嘴裏吐了出來:“妳以為俺家破陣之後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讓妳如意!俺家便又回來了,縱使今後不再出去那又如何?妳這破光要照億萬年,俺便抗妳億萬年,偏不讓妳舒心隨意,狗屁!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在脫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陰自由後,便又自投羅網,寧將今後無數量劫盡數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來,偏就不讓妳如來如意!
妳要佛光度眾生,滅眾生,俺就不讓妳度滅,俺就壹世坐在這冥眼之上,抗妳壹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兒坐著的身姿也是那般驕傲。
※※※
“善哉善哉,勝佛慈悲,終於成佛。”阿彌陀佛閉目感應著人間歸元寺發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賭氣罷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為然,微笑裏卻夾雜著苦澀,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日之事,斷不會就因為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歸元寺,自困於佛光之下了結——且看那易天行還在與身體內的佛光爭鬥,終有壹日是要醒來。他醒來後斷不會讓自己的師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吧。
除非那壹家子就這樣與佛光耗著。
……
……
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了眼睛,身下的鳥兒子又咕咕叫了壹聲。
他馬上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識壹動,將身周的六個火童子收了回去,體腹內的佛光蒸騰如霞。他擡頭,看著晶壁外側那個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
人間,冥間。
無根無由是佛光在人間貫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間燃燒。
老猴閉著雙眼坐在光與火的中間,左手下意識輕輕握住了壹個人的手腕,那細柔的手腕。
鄒蕾蕾的手腕。
沒有人會忘記鄒蕾蕾,但也沒有人會記起鄒蕾蕾,在目前這樣壹個紛繁復雜的境地中。
她仍然沈睡著,安寧著,身體淡淡散發著清靜的吸引力。
便在這時壹股強大的吸力從她的身上迸發了出來!
……
……
易朱壹聲暴嘯,易天行雙眼中金芒劇閃,父子二人本自劫初來的那蓬火源,感應到了人間那縷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間最遙遠,卻又是最親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龍,直沖而上,扭曲著,變形著,像是舞者的裙擺,又像是春日的柳枝,挾著生命跳躍的氣息,愉悅無比地沖破人間冥間的距離,沖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之中!
而那記佛光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麽,猛然變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壹道宏流,壹道毀滅的宏流從老猴的身上沖到他掌中細柔的手腕上,然後沖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中。
……
……
毀滅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盡數貫入到了那位依然沈睡,不知身外事,安寧壹片的平凡女子體內,卻如泥牛入海,沒有壹絲氣息泛出。不論是生命之火,還是毀滅之光,終究歸於寂滅之體。
火還在燃燒,光還在沖刷,壹在冥間,壹在人間,卻異常奇妙地以石猴為導體,不停灌入寂滅之中。
不論是光還是火,都變作了純粹的能量,扭曲成了雙面沙漏壹般,形成很兇險,但是很穩定的平衡。
就像是壹座橋,貫穿了劫初劫末,貫穿了這個世界的本體。
險之又險,小書店壹家四口齊出手,終於成功地化解了冥間的大危機,但同時也將這祖孫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兩方,無法動彈。
※※※
冥間的高空之中,在陰風火息環繞之中,消失了許久的地藏王菩薩,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向他行了壹禮。
易天行此時肥胖不堪的身軀終於消減了些,眼簾似擡未擡,微笑說道:“菩薩不要說自己剛好路過。”
地藏王菩薩微笑應道:“我們每個人都在路過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頷首,柔聲道:“看來我壹家四口人,就要與這如來的光芒耗上壹生壹世了。”他說的很淡然,似乎很隨意地接受了這樣壹個悲哀的現實。
但他還是遊魂之時,地藏王菩薩便在壹旁暗中看著,自然知道彌勒性情,當另有話講。
“如來之光已經穩住,如何將這能量轉成六道輪回之力?”
地藏王菩薩合什敬道:“如來舍法身,關閉六道輪回,今逢劫初劫後兩蹉磨,只需另有壹佛再舍法身,便能重啟六道輪回。”
“再舍法身?”易天行看了壹眼頭頂那光彩陸離的壹幕,欣賞著萬丈佛光與跳躍火息在蕾蕾身周體內形成的微妙平衡,嘆了口氣:“那自然需要個佛爺了。”
佛祖舍了法身才關了六道輪回。那是真正的死亡,無輪回,無重生,無涅槃煩惱,壹應皆無,歸於虛無。
若此時還需要壹佛舍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歸於虛無。
……
……
易天行嘆了口氣,忽然微笑說道:“菩薩,念偏滅定業真言為我聽。”
地藏王菩薩受教禮敬:“唵,缽啰末鄰陀寧,娑婆訶。”
壹字壹句,輕輕響在冥間的眾生中,眾生知道此時要有壹位大德舍身再開輪回,喜悲相加,跪於地面,不敢言語。
易天行身下的那紅鳥輕輕咕咕,似乎有些悲傷。他卻聳聳肩,身上的天火也隨之跳動,似乎十分歡喜,苦著臉說道:“想不到俺也有當黃繼光的勇氣啊。”
地藏王菩薩微笑頌出三皈依:“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易天行喃喃隨之念道:“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
……
冥間遠處,阿彌陀佛已收去光佛寶像,化作壹面貌尋常僧人,閉目以大神通觀察著那處的動靜,發現佛光入冥之厄終於暫時消除,緊接著卻聽到了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太上老君說道:“老君,我要去發無上心了,妳慢慢看風景。”
阿彌陀佛發願要去舍身重續六道輪回,歸於虛無之前,終於講了句頑笑話。
……
……
人間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著,自己那徒兒還有如花美眷,就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個正牌佛爺了,褐發猴送白發人的感覺不咋嘀,難不成要俺舍身去?可那果酒還沒喝夠,書還沒看完。
……
……
人間冥間三尊佛,此時不約而同地準備赴死去。
※※※
便在此時,地藏王菩薩卻笑了起來,回首望了壹眼阿彌陀佛所在之處,擡頭望了壹眼老猴所蹲之地,復平視,清湛雙眼望著易天行,壹字壹句說道:“爾等即便要發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發?”
易天行壹楞。
地藏王菩薩又笑道:“那個解脫的法子,只有我知道。畢竟我在冥間看這佛光也看了數百年,他滅度眾生,我啟度眾生。”
易天行這才發現地藏王菩薩的笑容有壹絲詭異,有壹絲調皮,就像是壹個搶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
……
“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地藏王菩薩黝黑的臉上微笑浮起,道道經文無由響起,環繞在他的四周,他雙手合什,飄浮於冥間正中的天空中。
“哢嚓!”壹聲巨響,如霹靂般響在空中。
壹道電光擊中了地藏王菩薩的寶像,菩薩身著褚身袈裟,頭戴瓏空之冠了,鬥持錫杖,於彩雲之上,迎這道電光。寶像清光煥然,十分美麗。
遠處隱隱傳來某只靈獸的嚎叫。
眾人隱隱明白了些什麽。
空中忽然又幻出無數地藏王菩薩寶像,遊於冥間四周,如風如霧,迅疾攏回,歸於壹身。
清光中,菩薩合什無語,寶像莊嚴。
忽然,冥間落下雨來。
這雨不是從天而來,卻是自忉利天而來,其中蘊著無量香華,溢滿陰間無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瓔現於四周廣闊土地,遠處隱隱可見遠古諸佛向此方禮敬,更有藥師佛攜月光日光二尊大菩薩現於空中,均面帶虔誠,向地藏王菩薩行禮。
“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願大力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薩。”
“南無安忍精進地藏王菩薩。”
“南無十輪撥苦本尊地藏王菩薩。”
眾佛眾菩薩默然稍許,天花紛紛墜下,禮敬曰:“南無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
……
……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東西堵住了,尤其是聽到最後的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稱號之後,這才真正明白了壹些東西。他與地藏王菩薩連話也未曾說過幾句,在冥間相見之後,便是以遊魂之態學習菩薩手抄的彌勒下生經,其時菩薩曾道:世間本無大迦葉。
確實沒有大迦葉,自己這肉身便是大迦葉壹屬,那下生經中大迦葉成佛,又是暗指什麽?
地藏王菩薩作彌勒下生經,指大迦葉輔佐彌勒度世,最後成為光明佛。原來,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難怪世間常言,此菩薩在釋迦牟尼佛滅度以後,彌勒佛未生以前,擔負救度眾生的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薩來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彌勒,我去了。”
“為什麽?”
“因為這是冥間。”
無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壹片莊穆,雙掌合什。
……
……
雨下得越來越大,沖刷著冥間那些肅然枯槁的壹切,清心香意彌漫心間,大千毫光現於頭頂。
地藏王菩薩已經消失在了這個空間裏。
而易天行的頭頂冥眼卻已經不見了,只留下壹個如同渾沌般緩緩運轉的黑玉盤,其間力量之仁厚實在是前所未見。
漸漸天火弱了下來,人間從冥眼處貫入的佛光也被盡數納入那塊玉盤之中,毀滅與生命在玉盤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壹種攝人心魄的美感。
壹道微弱的光芒從黑玉盤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薩,不,或者應該說是光明金剛佛解體後留下的心願,就像壹顆星星般,看著這冥間的眾生。
※※※
易天行微微偏頭,面色木然。在人間的時候,贊嘆於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願,敬佩有加。來到冥間後,數月相處,卻是無知無識的遊魂,心道自己與這位可親可敬的菩薩應該沒有太多感情,但不知為何,此時他的心中依然是悲傷壹片。
冥間之苦已去,人間亦歸太平,但他卻壹絲喜意也無。
……
……
遠處,太上老君驚嘆道:“原來地藏王菩薩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顯現出他的境界來。”
那境界只是顯現了壹瞬,便歸於虛無。
阿彌陀佛正盤膝坐於地,不停頌經,聽著這話,擡頭淡淡道:“無數劫前,他便已圓滿為佛,只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罷了……若不是今日這般,只怕他依然願意守在冥間,超度無數劫來的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壹片肅然,贊嘆道:“化己身為輪回,以佛身之虛無,換得地獄之希望,此等大願,殊可贊嘆。”
阿彌陀佛淡然道:“末法時代,無數佛起。今日壹日間,人間冥間現出三尊真佛來。”
“妳還以為這是末法時代嗎?”
阿彌陀佛微微壹笑,隨著老君往更遠的地方離開,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蕭索無趣。
……
……
在人間,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手搭著涼篷,發現如來那廝留下的光全部沒了,這才滿意地咂巴咂巴嘴,扭頭壹看,卻發現身後紅屁股下開出壹朵白蓮花來。
蓮花之上,有靈魂滲出,面色無喜無悲,無知無識,徑往人間各處投胎,其中有壹孩兒面卻是帶著壹絲笑容。
那柄壹直在鄒蕾蕾身邊輕輕扇著的青扇子也落到了廢礫之下。沈睡中的女孩子面色壹片紅潤,左手尾指微微動了壹下。
地球之外極遙遠的太空之中,那兩尊相依相偎,被凍成冰雕壹般的血菩薩,驟然間失去了與塵世的聯系,在萬分之壹秒內動了起來,卻來不及像過去無數世裏那般互相廝殺——葉相微微翹起唇角,給了勢至菩薩最後壹個微笑,勢至菩薩卻依然是淡淡的——然後便在另壹個萬分之壹秒後,兩尊大菩薩,像粉末壹般地散開,變成了壹大蓬夾著血色的冰粉,混在了壹處,再也分不開來。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夾著血絲的指骨,不知為何憑空不見。
※※※
冥間,眾佛眾菩薩正靜立祥雲之中,看著高空之上,乘在火鳥之上的佛,等候著彌勒歸位。
易天行手指輕輕拈動著,不知道是在玩著什麽,輕聲說道:“經中寫著牙齒,怎麽變成指頭了?”
滿天梵唱起,滿天鮮花落,滿天絲竹,滿天天女,敬畏候於外。
……
……
東方凈土藥師佛在兩位脅侍大菩薩的拱衛下,來到高溫熾烈的火鳥之旁,合什禮敬道:“請彌勒佛歸位須彌山。”
易天行卻是看都不看他壹眼,只是把玩著手中那東西,若有所思。
壹陣尷尬的沈默。
他睜開雙眼,眼神淩厲如電火般在藥師佛面上掃過,藥師佛面色不動。
“妳來做佛祖?”易天行開口問道。
藥師佛面上卻無震驚,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妳不肯做,將來總是我做,那到時候是我管妳還是妳管我?”
藥師佛也笑了,退後祥雲之中。
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正要隨佛退去,易天行卻將日光菩薩喚了回來,開口又是那句話:“讓妳做佛祖,妳做不做?”
日光菩薩與藥師佛不壹樣,面色壹凜道:“彌勒荒唐。”
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了他壹眼,又問道:“那讓妳做地藏王菩薩,妳做不做?”
日光菩薩微驚,合什道:“為何是我?”
“因為我在冥間的時候很想看日出。”易天行偏著腦袋,“那時候我還只是個遊魂,想來這冥間的生靈們,不論是惡是善,總是喜歡看看太陽的。”
日光菩薩看了壹眼冥間頭頂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龐:“南無彌勒,我今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
“別!”
易天行吼道,打斷了日光菩薩最堅毅的願念:“別再來這套傷神玩意兒了,哪天妳不想做了,我去撈人來做,別做的委委屈屈的。”
……
……
壹片死壹般的寂靜,日光菩薩領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輪回自然之理。
便只有無數祥雲飄浮於易天行的身旁,他早已擺手讓這些和尚們把那些天女散花什麽的都收了起來。
佛界諸能恭聆彌勒訓話。
“咳咳。”他咳了兩聲,作為開場白,“我隨便說幾句。”又摸了摸身上這件佛祖衣缽的袈裟,才發現袈裟上破了兩個洞,露出自己不雅的胸部來,不由輕聲異道:“誰使過抓奶龍爪手?”
旋即才明白,這上面壹個洞乃是與勢至菩薩寶瓶同歸於盡的冰雪衲,另壹個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戳破的。想通了此節,他才又重新開始說話。
“我和妳們不壹樣,我是死過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麽滋味。所以我要說的是,我和如來不壹樣,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掃過諸天祥雲,雲中諸能皆能感覺到這目光裏蘊含著的壹絲威勢。
“我下面說的,或許妳們不愛聽,也無所謂。”他淡淡說道:“佛祖是我們的老師,老師錯了,咱們就別跟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雖然像放屁,但畢竟不是太臭。佛說輪回是苦,我且由他,佛說有生皆苦,我就不樂意聽,我現在聽著這四個字就煩。”
“輪回其實也沒什麽好苦的。”他露出滿口白牙,“想我在冥間大黑山上發呆,其實發呆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亞。”
藥師佛聽著這話不妥,大為震驚。按今世佛祖彌勒如此說法,若輪回不為苦,那誰還去修佛去?其間隱著的意思,豈不是要將佛家的根基都毀了去?
誰知易天行此時卻把兩眼壹閉,說了句就職宣言到此為止,便靠在鳥兒子身上沈沈睡去。
他確實累了,身累心累。
……
……
諸佛離散,留下侍者菩薩候於側。
易天行抱著兒子在空中睡覺,閉著的雙眼卻有些微濕,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來的指骨,輕聲說道:“有生皆苦個屁,活著就是好的。”
他雙指壹用力,就像他師傅當年捏碎果核壹般,將這牢不可摧、法力驚人的佛指舍利盡數碾成粉末。
※※※
幾年後。
高陽縣城忽然來了壹大批建築隊,將原屬古家的壹大片莊園全數鏟平,鋪的平平整整的,在上面種了許多草,又修了間並無隔斷,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這幢大房子鄰江,每到暮時,便能看見萬道流光如金龍輕晃。這壹日,沿著江邊置了個小桌,桌上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但卻沒有人來吃。
在火鍋的前方,靠著江邊的草坪處,正有幾個人站在那裏看江水。依照高低順序排列著,最左手邊是易天行,然後是師傅大人,然後是已經快要超過老猴的小易朱,最邊上是那個壹直沈睡不醒的蕾蕾媽。
易天行的余光看了壹眼師傅,這才發現師傅他老人家原來身材並不如何高大。
……
……
除了睡著的那個,剛才還站著的三個男人極有默契地同時蹲了下來,嘴裏壹人拿了壹根草叼著玩。
“媽什麽時候才能醒?”
“過幾天吧。”
“歸元寺修好沒有?”
“莫殺正在處理。”
“其實俺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如來。”老猴悠悠說道:“在歸元寺裏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來後,如何面對自己這個最大的敵人,料不到如此厲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給玩死了。”
老猴忽然說道:“妳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來。”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說道:“知道了。”
……
……
片刻後,他出現在梵蒂崗前的廣場上,遠處的鴿子不知道為什麽,都飛了過來,繞著他的身體,似乎十分喜歡他身上的氣味。正在石板廣場上行走的教士們卻紛紛離開。
易天行找到那個屋子,推門走了進去,然後看見利果斐又在吃海鮮燒烤,不由苦笑道:“師叔,師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妳會來,剛才就走了,好像跑老二那裏去種樹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頭,想不到膽小的師公居然還怕師傅揍他,聳聳肩,問道:“師叔,妳是準備回須彌山還是和我們壹起去住?”
利果斐搖搖頭,嘆了聲故土難離,然後似乎想起件事情來,說道:“妳答應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給妳回個話。”
“不用了。”易天行的目光穿過層層房屋石墻,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無意間說了句:“尼采,1882,快樂的知識。”
“上帝死了?”二師叔嘴裏的海蟹螯子哢嚓壹聲斷開。
壹年後教皇死,白煙升起。
……
說完這句話後,易天行就離開了歐洲,自然也不知道在東歐某個山林裏發生的壹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稱的弗拉德,此時正看著面前那個寶貝兒少年,已經快要發瘋。血族本來是通過初擁來繁衍後代,生育的純種血族,幾百年也難得見到壹個。而在幾年前,壹位族長大人,終於成功地誕下了壹個孩子,這個孩子壹降生就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也顯示了極大的怪異。
弗拉德就順理成章,成為這血族孩子的老師,但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教會這孩子任何血族的本領——因為對方拒絕學。
就如此時。
小血族為難地伸出身後金光閃閃的肉翼,對著面前葡萄酒杯裏的鮮血,滿臉不忍:“善哉善哉,這如何使得?”
※※※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負著雙手,看著雪原上的那串黑點,面色溫柔。
在冰雪之上,紮西喇嘛正領著自己的三個徒弟虔誠的行走著。此時風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眾人的臉上,但卻止不住這些虔誠人的步子,因為他們要趕去藏邊某處傳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經上過五臺山的黑臉小喇嘛,此時年紀已經大了,露出沈穩的神色,面上堅毅無比。
身後卻是兩個可愛的小喇嘛,是幾年前紮西喇嘛在湖畔揀到的。小喇嘛年紀大小,奶氣未褪,腿腳自然不快,跟在師傅和大師兄身後十分辛苦,但卻沒有喚苦,拖著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後面的小喇嘛長的格外漂亮,拉著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卻被發現了,便嘻嘻壹笑,從懷裏取出個物事遞了過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臉上壹絲表情也沒有,接過那東西,看了兩眼。
“師兄,這是師傅從北邊學的法子。”
原來是兩個凍柿子。
沒有壹絲表情的小喇嘛接過凍柿子後,和漂亮的小喇嘛壹起抱著啃了起來,臉上終於露出了壹絲笑意,只等紮西喇嘛在前面招喚,這才趕去。漂亮的小喇嘛討好地遞了個給大師兄,大師兄卻是面色不斜視。
漂亮的小喇嘛和面無表情的小喇嘛互視壹眼,然後專心啃著手掌中的凍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
……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著這壹幕,忍不住捂著唇笑了起來,笑的吭哧吭哧的,淚流滿面,低聲道:“小傻東西,這凍柿子哪是這麽吃的。”
風雪依然,人卻已故。
※※※
回到高陽縣,在爺爺的墳前添了壹朵白花,再回到江邊時,他並不意外地發現師傅不見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壹個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著親情,陪了自己這麽久已屬難得。喊自己去接師公,只怕便是借此分離,免得師徒二人學那些娘們玩楊柳岸曉風殘月。
“蕾蕾醒來,看不見師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著說道。
小易朱聳聳肩:“又不是看不見了。”
“那倒是。”
“聽說天上真武敗了。”
“知道了。”
“聽說玉帝要打掃門庭了。”
“不關我事。”易天行淡漠說道。
“二郎神的事兒好像有點兒麻煩,所以師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來:“總算能出點兒事讓他老人家活動活動筋骨。”
壹陣沈默後。
“爹……”
“噫?今天怎麽不喊易天行?”
“爹啊……兒也有……活動筋骨的想法。”小家夥怯生生說道。
易天行看了他兩眼,自嘲地搖搖頭:“去吧。”
壹道紅光閃過,直奔天上隱月,江邊再無別人,只有易天行與鄒蕾蕾,還有身後那幢大房子。
……
……
某壹日,鄒蕾蕾在他的懷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見了那張熟悉憊懶的臉,十分欣喜地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來了?”
易天行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白牙:“不是我回來了,是妳回來了。”
接下來才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鄒蕾蕾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睡了幾年,而在自己沈睡的時候,發生了這麽多事,而葉相……壹時間,女子陷入了沈默之中,半晌之後才開口說話:“發生了這麽多事,我卻只是做了壹個夢。”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壹場夢。”他摟著她,認真說道:“也許俗了些,但是不假。”
許久之後。
天上壹道青色劍光閃過,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終於上天,出於禮貌,微笑著向那道流光揮了揮手。
※※※
看著面前不停東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顧過往的這些年,又想到老猴轉述的他與葉相最後那次對話,再看著這件事情的結局,不免生出些疑惑來:“如果葉相不是因為我,只怕還是會老老實實地被勢至菩薩殺死,而不會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難道真的什麽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壹眼自己懷中女子的滿頭青絲,不由微笑浮上面龐,心想也許真是對的,這女子便是什麽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場夢,等著這些事情發生好了。不論是佛祖,觀音菩薩,還是自己,或許都是那種自擾之的庸人。
他指著長江的對岸,說道:“如何能到達彼岸?”
“難道要靠無上的智慧和堅忍?”
鄒蕾蕾輕聲說道:“或許我們就坐在這裏看,看上幾億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
……
老猴走後三個月,天雷,印尼海嘯,死傷無數。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沒有住進修繕壹新的歸元寺,而是在湖畔小書店後面又蓋了間大屋,等著師傅和鳥兒子回來……
(全文終)
後記
武當山看著並不高大,金殿前面兒那懸崖也不怎麽陡峭,但是在上面的人總覺著極險。此處險惡感覺大半來自山中逼仄之感——獨山不長,奈何上面房屋太多,就像壹個蘆葦稈上結著九千四百三十七個沈甸甸的水蜜桃子,總擔心這蘆葦稈子隨時都會斷掉。走在武當山上,總覺得此山隨時可能倒塌。
便是因為有此觀感,是以如今遊客上山,往往只在金殿處逡巡少許時辰,便會面帶土色匆匆下山。
奈何市場經濟,道士亦要愁柴米之事,便得謀些法子將這些送金送銀的恩客留在山上,至少要耗上壹天,吃吃糙米飯,飲飲山中酒,買幾本非法出版道經之流。
所以幾相籌劃,這兩年在武當掌教真人大力推動之下,山上山下又開發了些新景點。此時在山上金殿前懸崖那處,便聚集壹夥閑人,聽著人群中那個中年道士導遊講解。
懸崖邊上立了塊木牌,牌子上面用紅油漆寫著景點的名字。
“仙人跳”。
……
……
遊客裏面有人問道:“仙人跳?”話音壹落,大家哈哈笑了起來,有幾個中年婦人更是捂嘴笑的分外誇張——出來旅遊之所以跟團,就是怕遇見仙人跳,哪知道還有個景點叫這個怪名字。
“不錯。”道士笑瞇瞇說道:“但本山這處仙人跳,講的乃是真正的仙人跳。傳說北宋之時,曾有位孝子家中長輩患了惡疾,心感真武大帝功德,所以願意舍身跳崖為長輩求功德,便從這裏跳了下去。”
有遊客看著懸崖之下白霧彌漫,不知其深。想著有人生生跳了下去,心忖必死,不免長籲短嘆起來。
有人卻問道:“此等傳說與那龍頭香不差多少,為何叫做仙人跳?”
“因為……”道士道貌岸然,神秘莫測,吊足胃口,“因為這位孝子跳崖之舉感動上蒼,其人墮崖身死之後,天上驟觀壹道清光,有飛鶴翔來起舞,松柏招搖迎客,真武上帝觀於雲端,接了那名孝子魂魄上了天庭,錄入仙籍,從此之後長生不死,成了位真正的仙人。”
“而那位孝子便是從此處懸崖邊壹縱而下。是以後世便將此處稱作仙人跳。”
遊客們又看了壹眼懸崖,吸了幾口涼氣,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笑著說道:“往年的旅遊手冊上或是書籍之上,卻沒有看到有此宗說法。”
“新開的不行咩?”道士怒目相向,吼道。
……
……
“是不是真的啊。”戴眼鏡的年輕人仍然懷疑。
道士把臉壹黑:“先生此言大謬,何敢對仙人遺光如此不恭?下壹景點天坑,便在懸崖之下,少時大家見後,自然便知此事真偽。”
遊客們下山。跟在隊伍後面有個戴著眼鏡、梳著小辮的年青姑娘,背了壹個深綠色米奇牌小書包,清清明明的眼眸子裏卻隱著些趣味,輕聲自言自語道:“不過是十來年前的事情,如何變成北宋年間?真武如今謫居北地,只怕也無瑕管他的徒子徒孫了。”
來到山下,見得那個人形深坑,眾遊客齊聲驚嘆,大感佩然。
只見那坑深刻入石,如人形般有四肢有首級,且周遭線條柔滑,絕不似人工鑿成,倒似壹口氣某個石人從天上砸下來般。
依那道士導遊所言,這便是先前言語中成仙孝子墮崖後留下仙跡,名為:天坑。
遊客雖不全信,但亦有虔誠之人,便對著那坑兒行了行禮,有人刻意追問此事真偽,那道士倒不舍糊,拿出自家祖宗十八代清譽發誓,力證此事不假。
見他誓言如此惡毒,本有些懷疑的年青遊客,也不免多信了幾分,卻仍有些嘀咕,就算是人摔下山來,這麽高的懸崖只怕也會摔成壹攤肉泥,怎會將這青石地都砸出坑來?除非是那孝子是高達還差不多。
但也無人再去追問,得罪了這些道士,也不知還能不能出山。
此間事罷,旅遊團自去十堰休息,這城市並無甚新奇處,眾人都在房間裏打牌為樂,卻沒有人留意到旅遊團裏少了壹個背著小書包的年青女子。
……
……
千裏之外,東海之濱,某種平凡民宅裏。
年青女子將小書包放在桌上,壹個渾身銀白十分可愛的小銀鼠,從書包裏鉆了出來,看著怯生生的,有些可憐。
書桌上有壹臺電腦,看著九成新。
年青女子輕輕點了點小銀鼠涼涼的鼻子,微笑說道:“易天行這壹世所有到過的地方,我都帶妳去過了,馬上開始寫吧。”
話音壹落,電腦開了,鍵盤也出來了,小銀鼠嘆了口氣,蹦到鍵盤上面,像跳舞壹樣地使勁打起字來,壹面打著壹面自嘲說道:“有個羅剎人說,只要讓猴子打幾億年的鍵盤,說不定也會胡亂敲出部莎士比亞來。”
跳踢蹋舞的小銀鼠,伸長了後腿,使勁兒在鍵盤的ENTER健上踩了壹腳,完成了跳臺紀事的那章內容。
老鼠在打字,年青女子在旁邊看電視,偶爾說上壹兩句。
……
……
“菩薩,為什麽壹定要寫這故事?”
“宏揚佛法。”
小銀鼠嘆了口氣,點了根煙,在煙頭上方的青煙裏抽動鼻子使勁嗅了兩口,懨懨無力說道:“這明顯是個謗佛的故事。”
觀音菩薩回過頭來,微笑說道:“能讓看這故事的人對佛法多些興致,也就有效果了。”
“那不如印幾億本佛經,每人家裏免費發壹本。”
“萬壹這些凡人拿佛經擦屁股怎麽辦?”
“……”
“前五十三參出自華嚴經,精妙之文,但世上還有幾人記得?這後五十三參自然要用些神怪故事做幌子。”
“那怎麽才能吸引讀者呢?”
“多寫點兒打架,黑社會什麽的。”
……
……
小銀鼠沈默少許,終於鼓足勇氣問道:“當年射陽山人寫西遊記,莫不也是這麽個原因?”
“不錯。”
“那為什麽這書裏壹直都沒寫明白,吳承恩到底是誰?”
“宗教嘛,總是要玩壹點神秘主義的,如果什麽都說明白了,誰還會感興趣?”
……
……
又有壹日,小銀鼠還在打字,菩薩還在看電視。不知是寫到哪裏了,小銀鼠產生了壹個疑問,問道:“菩薩,全按您說的在寫,小的有些地方不明白,請菩薩指點。”
菩薩眼睛正盯著電視上面的某個舞臺畫面,心不在焉,隨便點了點頭。
小銀鼠從鍵盤上蹦了下來,眨著壹雙因為勞累而漸漸近視的雙眼,小意問道:“前面寫到,大聖爺手上那烏金鐲子並不是旃檀功德佛給他套上的,那自然只有……”
菩薩仍未留意,隨口應道:“自然是我給套上去的。”
“那菩薩這五百年裏也下過幾次凡,去過幾次歸元寺。為什麽不幫大聖爺取下來?”
“愚蠢的問題。”
小銀鼠想了想,這問題確實比較愚蠢,如果菩薩松了那鐲子,大聖爺只怕早就出來了,那佛光早就入冥了,其時還無易天行,亦無鄒蕾蕾,鳳凰兒也沒有到五百年蘇醒的那壹刻,這事兒只怕無法了局。
但想著想著,小銀鼠的心頭愈來愈寒,有了壹個很可怕的推論。什麽南海門,什麽烏金鐲,什麽什麽的,說不定菩薩壹直是在執行佛祖的遺旨,只不過後來生生被易彌勒壹家給扭了,菩薩幹脆就順水推……不對,彌勒的後天袋,為什麽觀音菩薩也能開?對,這是自己的前任被逼著撒了謊,但今世彌勒乃菩薩前世童子,怎麽看,這事兒裏,菩薩娘娘的地位又有了次恐怖的上升亞……
菩薩自然知道這小畜生心裏在嘀咕什麽,也不發怒,微微壹笑道:“有些事情,不要瞎寫。”
小銀鼠嚇得壹哆嗦,恭謹趴在空格鍵上行了壹禮,後文中再不敢涉及此處,又趕緊修改,將末章中本屬觀音菩薩的戲份全數刪掉,這才落了個安全。
……
……
“大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哪句話?”
“就是讓古老頭兒上層次的那句話,什麽暗行苦行碌十年,朱雀飈飛直上三天……好像上三天第壹任門主也聽見過的。在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裏,這句話隱隱有初始點題之效。”
“噢,這句話亞,我想應該是……俺辛苦行路十年,豬卻膘肥吃上三天……大意如是吧。空空被關在歸元寺裏五百年,總有閑得罵娘的時候。”
聽見這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再聽得菩薩喚大聖爺為……空空,小銀鼠的臉上出現三道黑線,卻不敢慢了打字的速度,在鍵盤上蹦跶著。
……
……
“由道入佛,天下有雙到底又是什麽意思?”
“這是兩個職場上搶人的成功範例。”
“明白了。”
……
……
“吳承恩究竟是誰啊?”
“關心這個幹嘛?”
小銀鼠不再說話,隱隱猜到吳承恩老先生當年可能是觀音菩薩座前第壹寫手,只不過在西遊記裏面提了些菩薩不願意看見的,又被後世的網絡閑人隱約猜到些端倪,所以現在落了個生不見仙,死不見屍的可憐下場。
壹念及此,小銀鼠哪敢再言,埋身於鍵盤之上,不知歲月流逝。眼看著故事完成大半,才有些猶疑地擡起頭來,小心詢問道:“雖然朱雀與大鵬皆是壹體,便如那鳳凰壹樣,與彌勒同為劫初火中幻出之物,但為何這故事要取名叫朱雀記?”
“依妳看,應該叫什麽?”
小銀鼠竄到茶碟處舔了兩口茶,十分舒服,說道:“依我看,這故事講的是易天行成佛之事,應該取名叫求佛才對。”
觀音菩薩把目光從電視屏幕上收了回來,眼中寒氣大作:“不準。”
“為什麽?”小銀鼠想不到菩薩的反應如此強烈,不免有些意外。
菩薩酷酷說道:“那歌太惡心。”
……
……
半晌之後,菩薩又說道:“反正那家子與朱雀二字脫不了幹系,叫朱雀記便好,說不定還能誘幾個道家弟子來看看。”
※※※
又壹日,銀毛鼠邁著疲憊的腳步從鍵盤上爬了下來,卻發觀房間裏沒有了菩薩的蹤影,半開的窗戶裏吹來了微腥的海風。它定睛往從來沒有關過的電視屏幕上看去,只見那個電視頻道裏正在放著壹個歌會,而上面有個極眼熟的女子正在唱歌。
銀毛鼠唬了壹跳,險些摔下凳去。再看著那女子化名為張小白,更是大驚。
片刻之後,銀鼠卻化驚為喜,吱吱壹笑,又爬上鍵盤,開始打字。
它本是多聞天王手中壹鼠,仗著主子上面有人的先天優勢,千年以來,不知偷聽了多少天庭佛土的秘辛,本就有誌做個天界第壹八卦記者。奈何易天行上天壹戰,便擄了它去,其間去須彌山,訪那美克星,入普陀,與凈土壹場大殺,它都是戰戰兢兢地躲在那小書包中。
料不得脫困之時,卻是在觀音菩薩的身邊,更想不到觀音菩薩居然讓自己寫這故事。
這本是它樂意做的事情,奈何這些天來總被菩薩威壓嚇著,壹顆八卦之心不得盡抒,只在鍵盤上寫些打打殺殺血腥之事,咿咿呀呀頌經之聲,菩薩又不準他將這故事全數按真實講出,只教它個真亦假的法子,在裏面夾雜無數故弄玄虛的惡心手段,全無自己最愛的種馬後宮黃色笑話的地盤,不由好生煩惱。
加上壹直被菩薩囚著,又不知寫完這故事之後,會不會和射陽山人壹樣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憐下場,它心頭不禁對觀音菩薩起了無數恨意。
此時見得菩薩去人間玩耍,自己得了自由,銀鼠自然開心不已,在鍵盤上壹通亂敲,在那朱雀記文中不知添了多少生澀笑話,更隱隱有些暗諷佛門之話。
末了,它小眼睛骨碌碌壹轉,想到了椿事情,咬牙而舞,借陵光神君之口,暗罵了無數聲人妖。然後又將文中觀音菩薩與易天行對話時的“他”字,統統改作了“她”字,雖然銀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麽壹定要讓觀音菩薩在易天行面前做些媚態,刻意為雌,但總覺得無比舒爽。
如此壹來,這鼠心曠神怡,才真正將打字之事,做了自家的買賣。
某年夏時,朱雀記全文終,鼠以爪理須,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全文終三字,不免生出幾分得意來。
得意之余,壹想自己在故事中毀僧謗佛,如今冥間又開,自己死後只怕會墮入拔舌地獄,永世沈淪,不免有些害怕,故而取了個假名,放在那故事的開頭——它暗自慶幸,披十貓馬甲,斷不會有人想到寫書的卻是個老鼠才是。
所有事罷,開始上傳,不科真遭數位佛學大德在書評區留言痛斥,更有人咒其應下拔舌地獄,老鼠後怕之余,復喜自己果有先見之明。
南無彌勒。
……
……
二月中,銀鼠化為流光,來到省城歸元寺外,只見壹片哀戚,方知某位大德赴西天去也,禮數壹番,掬幾滴淚,便收拾精神,往小書店去也。
須知它寫這故事久矣,卻不知擄過自己的易天行如今過著怎樣的生活,不免有些好奇。
來到墨水潮畔,竄入小書店中,在大堆盜版書籍上溜過,趴在後院那棵時常受水火之災的大樹根下,開始偷聽。
只聽屋內有壹男壹女正在夜話,情話綿綿,此處不便詳述,只聞其中有句什麽冰火九重天,讓老鼠大惑不解。
不幾時,屋內壹應安靜,壹年輕男子面色不豫行出屋來,手中抱著壹堆被子。
老鼠大惑,下意識說道:“易彌勒,妳也會被趕下床?”
易天行坐在它的身邊,撓頭道:“壹時沒控制住,把被子燒了。”
老鼠見他親切,職業習慣發作,吱吱笑著問道:“何時回須彌?”
“被人管著,回不去了。”易天行點了根煙,望著星空,悠悠道,“有了老婆,才發現家庭生活是很復雜的。”
老鼠煙癮發作,饞眼喚道:“大人,噴我兩口,噴我兩口。”
易天行見它說的賤,哈哈壹笑,拔了兩口濃煙往它小腦袋上噴去。
老鼠嗅煙入體,十分愜意:“真是舒坦,鬼吹燈這書盡瞎掰,就這事兒寫的挺真。”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妳來看我做甚?”
“來看看大人成佛之後,生活如何。”
“壹般壹般,天下第三。”易天行搖頭晃腦,面有自矜之色,忽然聽著屋裏鄒蕾蕾咳了壹聲,面色頓變,“我走了。”
入屋之前,易天行忽然回身皺眉道:“當佛真的沒什麽意思,妳比較幸福,記住了,繼續做妳yy寫手這個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老鼠差點兒掉了下去。
易天行忽然又說了句話,眼神裏寒意大作,那股威勢差點兒沒把老鼠壓成肉餅:“只是不準去晉江寫我與葉相的故事!”
老鼠顫栗領命。
……
……
“若寫葉相與勢至的故事如何?”它望著天上那輪明月,想到月光六動,又想到易朱的初戀,心頭十分溫暖。
(以上純屬虛構,不可能雷同,自然沒有巧合。)
※※※
頑笑話說完了,正經說幾句吧。
朱雀記寫完了,雖然自己知道這不算太了不起的事情,我也不以為燒雞有多麽好,但在發vip章節那壹瞬,確實有點兒悵然若失的感覺,然後又有了壹絲成就感,畢竟是自己壹個字兒壹個字兒整出來的,壹年多之後,總算是結束了。
寫到凍柿子那處,這小說裏第三次把自己感動了壹下。第壹次感動是易天行與猴子壹起吃火鍋看春晚過年;第二次感動是教師節那天說人間如果真有陳狗狗,也祝他節日快樂,當時隨口加了壹句,不知咋的,還覺得蠻感動,自己真是壹個感情豐富的中年猥瑣男人啊。
寫這故事,自己有感覺的地方比較多,散亂的感覺,這裏就不復述了,有幾個場景自己很喜歡,紅屁股下開白蓮,鋁飯盒裏裝肥紅鳥,蕾蕾媽、小易朱回家,普賢菩薩那處兒引的魯迅的墓碣文。
自己看這故事的時候,覺得前面有些散,主要是壹二三卷和後面的脈絡感,尤其是第二卷的時候,這有客觀原因,比如出版社垮臺什麽的。也有主觀原因,以前說過,立意不正,所以前面沒有太用力。
但不用力也有不用力的好處,至少看起來輕松些。
後來三月間突然進了VIP,這個是事先沒有想到的,所以有些惶恐,因為訂閱收現錢與出實體的感覺不壹樣,實體就像是做了些貨,讓代理商去賣,而VIP就像是自己在街上開店,客人對貨物的反應能很清楚、很快捷地反映出來,這種感覺逼著自己認真了許多,自我認為從三卷後水準上態度上要強上許多,但不見得討喜,不見得好。
燒雞給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稍微明白了壹點,好與好看之間的關系。
說回這故事本身。這故事的結局壹共設計了三個,有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就猜到了壹個,就是那句九五年的時候易天行洗尿片——這個結局是準備六道輪回開了之後,安排如來同誌繼續出生,連具體的場景都想好了。
在高陽縣醫院的產床上,剛生下來的乳娃佛祖,玩壹手指天壹手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而易與蕾蕾張大了嘴,老猴拉著金棍守在產房外面,時刻準備打仗,易朱端壹碗滾燙的米湯去欺負弟弟。
天上,音音與阿彌陀佛正保持著陰謀家的笑容。
這個結局是想強調沒有人能夠擺脫某些自己以為可以擺脫的事情,就像如來同誌,想死,最後卻硬是死不成,欲哭無淚,比較有荒謬感。
之所以放棄這個結局,是覺得對如來同誌這樣的大牛人來說,這個結尾太過殘忍了。
而且有位書友說過,何必非要繼續搞出這麽個人哩?也對,我不喜歡他。
還有個結局比較殘酷些,陰冷些。但我是好人嘛,所以堅決地棄而不用。
現在的結局我很滿意,希望大家也滿意。
網絡VIP連載的過程,就是寫手與眾多讀者兄弟姐妹們打仗的過程,大家猜,俺就偏不要妳猜到。
很多寫手都會這樣,俺也不例外,但我也不想刻意地改變原有的想法。就像書裏面如來自殺,這是很早以前就確定了的事情,不會改。老猴那句什麽上三天,當時也就是那麽設計來玩的。
還有鄒蕾蕾,大家都說她應該發威了——我絕對不是因為喊著要蕾蕾媽發威的人多了,才偏不讓她發威,而是自己的認識當中,既然她屬於壹種安寧的純凈的性質,有些暗合清靜無為之意,那何必讓她再發威呢?有很多事情看白了之後,才發現什麽都不做就行了,所以蕾蕾在最後只是睡了壹覺。
……
……
除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以外,引出這故事最後結尾的還有八個字,壹動壹靜謂之如來,這是很久以前我看佛經的時候看到的壹句話,但讓自己很憤怒的是,後來再怎麽查也查不到了,不知道是自己記錯了,還是給自己的強制記憶,但總之既然典無出處,我也就無法就這八字發揮,只好忍痛咽了回去。
還有壹個反應很強烈的問題,就是贊佛抑道,崇洋媚外,這個我就只好嘆息,都不知道自己哪裏贊了佛。
首先我是個沒宗教信仰的人,雖然沒有入黨,但是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和荊教主蘑菇教主是不壹樣的。再說到愛好,其實我對道家的東西倒熟悉壹些,七八年前也裝模作樣地試著翻過道德經給自己看。而佛經我接觸的相當少,除了胡適的壹本集子之外,其余的只是很隨便地翻過些。以前寫的免責聲明,不是作態,直到今天,也必須承認,在宗教方面,我很廢柴。
這只是壹本打架溫情故事。
為什麽選擇佛教為主要背景的題材,主要基於三點考慮,而且選擇的時候,根本沒花時間:壹來是道教的體系太雜亂,而且過於世俗化。雖然佛教的體系也很龐雜,但是做起簡化工作時,比較簡單。……加上個人看法裏,總覺得菩薩打架比較有酷感。
二來我認為,道教如果按道家的路子走,走到最後最高,也就是個清靜無為的境界。這是我所以為的道家最牛人的模樣。道家看似有情卻無情,佛家看似有情卻多欲。道家自個兒玩就足夠了,大乘佛教卻總想著普渡眾生。如果我寫個故事,裏面最牛逼的幾個大境界,都是清靜的,無為的,像老君和蕾蕾那模樣,娘咧,誰還來打架?誰還來耍陰謀?俺的生活費誰給?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壹點是:當時寫的時候,手邊擺的恰好不是道德經,而是胡適那本書和地藏王菩薩本願功德經,我是個懶人,自然也就從手邊的東西敷衍開來,大家恕罪。
不過後來想了想,如果能把故事裏提到的佛經典故之類,用註釋什麽的列出來,可能會好些,或者說借書中人的言語解釋壹下,也許會顯得更流暢壹些,這樣字數也多些,灌的水也多些,錢也多些……呵呵呵呵。
本來預計中應該有京城事情和臺北的事情,但後來都沒怎麽寫了,現在看起來是對的,因為這故事已經因為羅嗦的我,拉得太長了。
有些前面的人物後面沒出場,是在入舍那章左右定的路子,這和生活差不多,有些人只是妳曾經相遇,但註定分開的人,書中給出過壹個借口,此處不詳提。最後曾經說過的所謂壹個伏筆,其實在前面的銀鼠後記裏面已經說到壹點,是觀音菩薩的事兒,沒寫,不遺憾,我喜歡菩薩光明壹些。
自然,這故事有很多敗筆,聳肩,可惜我是壹個很無恥的人,不喜歡聽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大俗人,所以不提。
……
……
總之寫完了,這個事實讓我很歡喜。壹路寫來,倒不是很累,只是這個工作有些容易膩,幸虧有金錢的刺激與書評的刺激。
所以很感謝壹直訂閱這本書的朋友,真心十分感謝,除了感謝大家的鈔票支持之外,還感謝大家很少催我更新。
也感謝發書評的朋友,因為有些朋友想的東西,比我想的更妙,甚至故事裏也有些地方用的是朋友們的意思。
還要感謝各處論壇上的那些朋友,當初只是披了馬甲在LK裏叫喚,卻被大家楸了出來,給了許多好評,許多廣告,有些汗顏,有些慚愧。這裏就不點名了,免得搞的太刻意,以後若有機會,當面致謝。
自然,我不會感謝那些口吐臟話罵娘的人,說臟話是要不得的。魯迅說自己壹個都不原諒,俺沒他老人家那氣勢,但也是個小肚雞腸的家夥,也不會虛偽地謝過,只好說聲,壹個我都不謝。
最後謝謝編輯。不存在拍馬屁的問題,而是那時出版社倒閉兼惡意欠錢之後,燒雞直接面對的可能,就是變成蕭山紅毛大閹雞,雖然據說閹雞可以壯陽,但太監是怎麽壯也壯不起來的。
所以站方來電話之後,俺想都沒想,就進了VIP,要知道那時候俺QQ上的簽名可是“把根留住”啊……
筒子們,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我可以退出坑黨三四五六乃至七代目的候選隊伍了,我可以不再擔心被老婆娘家人拖入東廠哢嚓了。
新書將來如果出籠,壹定在這裏通知大家,應該不會太遙遠。
……
……
春天來了,貓兒叫了。
這真是壹個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