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 孤夜

　　陰雲積厚，在嗚咽的夜風裏流轉湧動，昏暗的原野有延綿的火把光亮著，跑動的壹道道人影輪廓之中，不時傳出“駕！”的暴喝，奔向前方的城墻。
　　入冬之後，丹徒與徐州廣陵亭之間的戰事，暫且停了下來，建業的防禦仍舊沒有松懈的跡象，又至深夜，城中街巷也沒有多少燈火光亮，壹名面容消瘦，下頷濃須的將領巡視過城頭，拍了拍站崗的士卒，叮囑幾句，又去往前方。
　　城頭的火把的光亮延綿匯成壹片，有人群持著火把過來，為首的同樣也是壹名將領，名叫全綜，他朝對面的朱桓拱了拱手：“休穆勞累，這下半夜便是交給綜了。”
　　“隨我過去交接便是，請！”
　　全綜朝他做了壹個手勢時，陡然有士兵的聲音響起：“二位將軍，城外有腳步聲。”下壹刻，還沒等全、朱二人詢問，壹支火箭已經從城頭射了出去，帶著火光落盡黑暗裏，城外原野，延綿而來的壹支兵馬，在火矢前止步。
　　唏律律——
　　壹聲高亢的馬鳴，勒動韁繩的老人朝探頭望來的壹道道人影喊道：“我乃黃蓋，城上是哪位將軍值守？還請打開城門行壹個方便！”
　　“原來是老將軍……”全綜朝旁邊的朱桓看了壹眼，後者捏著下頷濃須，瞇了瞇眼睛，還是擡手行了壹禮：“老將軍也是軍中宿將，該知曉天黑之後不開城門，何況將軍不在陽羨，跑到這邊來，可有主公調遣信物？”
　　黃蓋兜轉戰馬點了點頭，對方此時不開城門也是理所應當，隨後白氣自他口中話語壹起升了起來：“這倒沒有，待見了主公，再討要壹份便可，二位將軍且末遲疑，先讓我進城面見主公後，再來向二位賠罪。”
　　“這可不行……主公有令，此乃交戰之時，謹防宵小之輩趁夜偷城，所以老將軍還是等到明日白天再入城吧……”
　　“住口——”
　　升騰的白氣陡然被拔高的聲音震的四散，戰馬背上，黃蓋揚起馬鞭指著城上，“老夫歷仕三任，披甲轉戰南北，每當戰事奮勇當先，怎的在爾等口中，成了襲城的宵小！速速打開城門，老夫要主公！”
　　老人壹生嚴肅剛毅，性情火烈摻不得沙礫，又是從孫堅過來的將領，論資歷，又豈是他們這些小輩能得罪的，城上二人意識到剛才壹時口誤，眼下對方又發起火來，逼的太甚，多少有些不好。全綜思慮了片刻，“先打開城門放老將軍進來，休穆遣人立即去通報主公壹聲。”
　　“嗯，我正有此意。”朱桓點了點頭，轉身走去後方，朝城下的士兵揮手：“把城門打開，讓老將軍進來。”
　　黃蓋聽到答復，哼了壹聲，偏頭對身後跟來的士卒：“親衛跟上，其余人等駐留城外等老夫回來。”
　　說完，壹夾馬腹，帶著數十名親衛進了城門，對下了城墻的全、朱二將拱手謝了壹聲後，便是徑直朝府衙那邊趕過去。
　　歷仕三任，黃蓋已是江東眾文武之中，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的壹批人，是看著孫家的後輩們壹點壹點成長，到的如今占據長江以南。其中，老人對孫策的感情與現在的孫權不同，他幾乎將自身本事在壹場場戰事裏傾囊相授，就像看著自身孩子成長壹代英傑，當有了孫策消息，心裏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連著四五日趕路，就是希望將此間事說和，老人覺得，家裏再怎麽鬧，都是兄弟，還是能回到從前的，再不濟，也能握手言和，各分東西也是好的。
　　到了府衙門口，大門此時已經打開，像是已經得到了消息，已經有人在外面恭候請老人進去，穿過前院，後院之中守衛不減，但顯得清靜，待到書房時，帶路的仆人躬身退到壹旁：“主家在書房批閱公務，老將軍自個兒進去就是。”
　　這邊，黃蓋朝身後的親衛揮了揮手：“妳們在附近候著。”的吩咐壹句，大步過去推開了房門，木門在獨有的低吟聲裏，緩緩打開，黃昏的燈光、伏在長案處理公務的身影映入眼簾。
　　聽到腳步聲，披著裘衣的孫權停下筆墨，對繞過火鼎的老人伸了伸手：“老將軍深夜回城也不怕風寒傷了身子，快入座。”然後，招來仆人斟上溫酒。
　　“謝主公。”
　　黃蓋接過遞來的銅爵，余光之中那名仆人躬身離開關上房門後，這才放下酒水，拱手道：“主公，公務繁忙也當註意身體，江東大小事務又怎能壹個人全部處理，不然張昭、顧雍等人就該打板子了。”
　　對面，孫權笑呵呵的緊了緊肩上的裘衣，紫髯還沾著壹點酒滴，擡手讓他不要多禮，“權沒有父兄那般天資，只得日夜勤補，方才對得起父兄留下的這片基業，也好過敗在手中，否則將來九泉之下，實在難有顏面見他們。”
　　然而，席位間的老人並沒有接話，只是無言的看著鼎中燃燒的火焰。
　　過得片刻，黃蓋吸了壹口氣，目光才轉向首位上紫髯碧眼的身影，先開了口。
　　“蓋在陽羨時研究這幾場戰事，偶然發現對方在水上戰法頗有些熟悉，當中有幾處排兵布陣乃是出自我手中，蓋以為對方裏面，該是有我江東之人。”
　　正在斟酒的手停了下來，孫權擡起視線唰的壹下集中在正望過來的老人身上，與之對視片刻，忽然臉色凝重的點了點頭，緩緩起身：“早老將軍這麽壹說，權還真有些驚疑，如此的話，那是何人學去了老將軍兵法？”
　　“不會有他人，唯有江東孫伯符。”黃蓋如此說了壹句，看著起身走出長案的孫權，也跟著站起來，語氣卻是平緩溫和：“主公……妳和伯符終究是親兄弟啊，再大的矛盾也有解開的時候，兄弟之間，頂多打上壹架，哪有化不開的仇，何況妳們根本就沒有仇怨。”
　　孫權在火鼎前停了下腳步，緊抿著雙唇，目光有些躲閃的低下：“原來……老將軍都已經知曉了，權與兄長確實沒有仇怨，可中間之事，老將軍也理解不了，我也知自己做錯了事，可壹想到兄長西征回來，我這個做弟弟的，在後面給他添亂，心裏就有些愧疚，不敢面對他……”
　　“主公，這些都是妳作為弟弟愧疚心思在作怪，其實說到底都是小事，蓋也不相信伯符會為這點小事與主公為難。”老人走出兩步來到對方對面，臉上也有了笑容，帶著慈祥的神色看著孫權，“兩兄弟，只要事情說開了，總是能化解的，伯符多半也想家的緊，這樣……”
　　黃昏的燈光在老人笑臉上晃動，話語頓了頓，他拱起手來：“……蓋去壹趟丹徒，趁現在還沒有打仗，親自過江見見伯符，把事情說清楚，他要是不好意思回來，蓋就是抗也要把他抗回來，讓妳們兄弟倆關在屋裏把事情說清楚，如何？”
　　房間裏，燃燒的火鼎像壹堵墻壁隔在倆人中間，孫權與笑容滿面的老人對視了壹陣，眼眶微紅的點了點頭，拱手躬下了身子。
　　“如此……權謝過老將軍成全我兄弟情誼。”
　　……
　　夜風呼嘯著跑過檐下，滿臉通紅帶笑的老人滿意的從屋中出來，帶著親衛離開。身後的門扇緩緩闔上之中，縫隙裏的孫權望著墻壁上掛著的兵器好壹陣。
　　不久，身材魁梧壯碩的周泰著甲走了進來，沈默的站在門口。
　　“之前言語裏，黃公覆隱約有投敵之嫌，明日壹早，妳帶人跟上去，看看他到底走的哪裏，若是去江對面……”
　　孫權收了視線，仰著頭閉上眼睛。
　　“……就把他殺了。”
　　搖曳的火焰映著他側臉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