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谷底的光

　　讀書人多疑，敏感，而且很容易投入壹段自己編造出來的情節裏，並在這段情節裏完美地發揮著演技。簡單的說，讀書人就是矯情。
　　沒關系，揍壹頓就正常了。
　　顧青是個沒什麽耐心的人，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女人，他都不會哄。在他看來，“哄人”其實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是壹種言語上的詐騙，就像渣男的山盟海誓壹樣不可信。其次，哄人這種行為造成了雙方的地位不對等，壹個有恃無恐，壹個委曲求全，成全他人委屈自己這種蠢事，顧青是萬萬不願幹的。
　　事實證明，用拳頭治療矯情病很有效。宋根生捂著身體的各種痛處，壹瘸壹拐領著顧青走向石潭，壹路灑下杠鈴般的哎呀呀痛呼聲。
　　痛呼聲很開朗，沒有任何矯情的成分。
　　石潭的水很淺，大約只到膝蓋，二人沒帶工具，但宋根生是村裏長大的孩子，捉魚這種技能還是很嫻熟的。
　　二人在石潭邊用石塊圍出壹塊淺水域，面朝潭水的方向開出壹道口子，然後二人從兩個不同的方向慢慢朝口子圍攏，壹次又壹次後，淺水域裏果然多了幾條小魚螃蟹和蝦米。
　　宋根生將壹些個頭比較小的魚和蝦雙手捧起，放生回石潭，留下的都是個頭比較大的。
　　顧青壹直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心裏有些感慨。
　　自然賜予人類的禮物，人類學會回贈於自然，這個道理古代人比現代人更明白。
　　宋根生熟練地用路邊的野草搓成繩，又在石潭附近的山坡上采了壹把野菜，將魚蝦蟹和野菜串起來遞給顧青。
　　“都給我？妳不分壹半嗎？”顧青有點不好意思。
　　宋根生仰頭望天，幽幽嘆息：“都給妳，算是謝過妳今日的不殺之恩吧。”
　　顧青正色道：“我不是壹個挾恩圖報的人。”
　　宋根生倒吸壹口涼氣，臉色時紅時青，在“爆發揍不過”和“不爆發憋著傷身”之間掙紮，又慫又剛的樣子像極了愛情。
　　二人往村子裏走，壹路沈默了很久。
　　顧青忽然道：“根生，我剛才說忘記了很多人和事，不是騙妳的。”
　　宋根生遲疑了壹下，道：“我相信妳。”
　　“還有，我不會殺妳的。下午在山上，我只是閃過了這個念頭，到現在仍充滿了罪惡感。”
　　宋根生呆了片刻，終於釋懷地笑了：“妳這兩日變化很大，我差點不認識妳了。”
　　顧青也笑：“變化確實很大，別人若再欺負我，我斷不會忍氣吞聲了。別人若欺負妳，我也不會忍氣吞聲。”
　　宋根生沈吟片刻，低聲問道：“妳說的那個‘煤’，真的很重要嗎？”
　　顧青想了想，道：“很重要，不過我還沒想好用它來做什麽。”
　　宋根生擔心地看著他：“妳千萬莫用來煉鐵，會被問罪的。”
　　顧青笑道：“不會的，我沒膽子挑戰王法。”
　　頓了頓，顧青又道：“發現煤的那個坑已填平了，但我還是希望妳能保密，對任何人都別說，包括妳爹，行嗎？”
　　宋根生指天發誓：“打死我也不說。”
　　發誓的樣子太像渣男，顧青頓時有點擔心了，定定地看著他。
　　宋根生不自在地道：“妳不信我？”
　　“說實話，不信。”
　　宋根生急了：“我非無信之人，如何妳才肯信？”
　　“我只相信死人。”
　　宋根生：“……”
　　顧青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嚇妳的，莫當真，活人裏面妳算是比較像死人的。”
　　……
　　回到家的顧青心情是喜悅的。
　　今天終於能吃上肉了，想想就覺得幸福，幸福裏又夾雜著壹絲心酸，心酸裏又摻進了幾分對未來的憂慮，畢竟明天的肉還不知道在何處。
　　過日子要精打細算，顧青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他習慣了家裏擺滿了各種日常用品，無論用得上或者用不上。
　　現在最大的不方便就是家裏的日用品太少，家裏沒鐵鍋，只有壹個煮飯用的破陶罐和壹個陶碗，做菜的調料更是少得可憐，顧青翻遍了整個家，只找到了壹小坨粗鹽，除此再無其他，甚至連油都沒有。
　　不可置信自己的前身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難道他每天真的只吃米飯，別的都不需要？難怪自己長得細胳膊細腿，壹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丁二郎那種貨色都能讓自己受傷。
　　顧青想給自己做壹道紅燒魚，然而沒工具，思來想後只好決定做簡易版的魚湯。
　　盛了小半罐清水，將魚和蝦放入水中小火慢燉，待水沸以後放入白天在山林裏采來的壹把野菜，以及少許粗鹽，竹箸輕輕攪拌，很快陶罐內散發出濃濃的鮮香味道。
　　顧青鼻翼抽動，滿足地嘆了口氣。
　　墜落人生的最低谷，壹碗熱騰騰的魚湯便是陰暗谷底裏的壹線光亮。
　　盛滿壹碗湯，顧青雙手捧著陶碗，小心翼翼地湊到碗沿輕輕啜了壹口湯，鮮美的味道在舌蕾炸開，順流入腹，溫暖著壹顆孤寂的心。
　　顧青咂咂嘴，給自己添了半碗米飯，魚湯泡在飯裏，他吃得很慢，每壹口湯，每壹粒米，都要在嘴裏細細地咀嚼，不舍地吞咽。
　　糧食危機近在眼前，如今真的是吃壹口少壹口，所以他對每壹口入嘴的食物都非常珍惜。
　　咀嚼得再慢，半碗飯終歸還是吃完了，肚子不到三分飽，顧青又端起陶罐，將裏面的魚蝦撈出來吃，仍然吃得很慢，魚刺蝦皮也舍不得吐出來，嚼碎以後吞下去。
　　如今是八月，正是炎夏時節，這年頭沒有冰箱，做出來的飯菜必須當天吃完。顧青於是省了心理掙紮的過程，很快將魚湯也吃得幹幹凈凈。
　　肚子仍沒飽，但……只能如此了。家裏有存糧，可必須要有嚴格的計劃，因為顧青也不確定自己什麽時候能從別的途徑掙到錢或糧食。
　　吃過飯，顧青將陶罐和碗洗涮收好，然後坐在門檻上托腮望著夜空裏的星月。
　　都說人在吃飽喝足後，精神會陷入困乏，容易對人生產生迷茫，可他只吃了不到三分飽，此刻竟也迷茫了。
　　前世在孤兒院裏壹如今生此時這般孤寂。傷春悲秋的人總喜歡將自己比喻成流星，劃過漆黑的夜空，留下壹道轉瞬即逝的長痕，顧青呢？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逝去，他留下了怎樣的痕跡？
　　壹無所有從孤兒院出來，讀書，工作，升職，後來有了成績，有了屬下，也有了壹群為他開疆拓土的年輕人，整個團隊以他為靈魂，忠實而徹底地執行著他的意誌。世界剛給了他壹絲暖意，轉瞬又將他推進了冰窟。
　　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下壹步做什麽？
　　顧青很迷茫，他對這個世界壹無所知，若只為了溫飽而活著，他覺得不甘心，若走出去搞什麽皇圖霸業，他又覺得很中二。
　　自己有如此不平凡的經歷，註定不會平庸下去，沒準時代的大浪潮會推著他走向高處，那時的他，身不由己地站在世界的巔峰，壹臉人生寂寞如雪的俯視蕓蕓眾生，心頭掠過“輸了她，贏了世界又如何”的滄桑念頭。
　　嘖，更中二了，抖雞皮疙瘩……
　　總之，好好活著吧，命運怎樣捉弄他那是命運的事，此生若有幸，但願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炎炎夏日，夜裏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熱，山村裏很清涼，夜風拂過，甚至有壹絲寒意。
　　顧青坐在門檻上，回首自己這個破敗的家，看著家裏簡陋到發指的擺設，破破爛爛的床榻桌子，他忽然決定給自己定壹個小目標。
　　先解決糧食危機吧，然後把這個家充實起來，若能蓋個新房子，添上新家具，各種日用品齊備，做幾件合適的衣裳那就更好了。
　　至於娶老婆生娃這件事……
　　肉不好吃嗎？大房子住著不香嗎？挖坑埋人不快樂嗎？
　　要老婆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