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欲語還休

　　內壁帶螺旋陽線的鐵管仍在實驗中，不知失敗了多少次。
　　胡安被打擊得懷疑人生，有時候做著做著忽然產生壹種萬念俱灰的想法。壹大把年紀帶著家人流離失所，為了躲避戰亂從大食來到龜茲城，結果喪盡天良的安西節度使又給他安排了這麽壹個極度艱難的任務。
　　這是老天不給他活路啊。
　　不但要做出筆直的鐵管，而且內壁還要帶螺旋陽線，怎麽可能做得出？
　　顧青來到位於城外墻角下的鐵匠鋪時，胡安正蹲在地上抹淚，他的身旁堆積了壹大堆做廢了的鐵管。
　　胡安覺得這位顧侯爺可能有國籍歧視，存心找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借口，不想讓他活下去。
　　“歧視是難免有點歧視啦，但我從不歧視手藝人，真的，老胡妳想想，如果壹只猢猻只會吃香蕉，對人類毫無貢獻，當然難免被人類嘲笑，從心底裏看不起它，但是如果這只猢猻除了吃香蕉還會鉆火圈，會騎馬，會拍掌會笑，那麽這只猢猻至少是個寶貝，不壹定會得到尊敬，但壹定會得到善待。”顧青溫言寬慰道。
　　胡安原本被安慰得心情好了壹些，然而仔細咂摸壹番後，又覺得這番話裏仍舊帶著濃濃的惡意。
　　“妳們大唐人都是這麽說話的嗎？”胡安操著半生不熟的關中話道。
　　顧青矜持地壹笑：“非也，唯獨我說話比較清新脫俗。”
　　胡安搖搖頭，若非妳是節度使……
　　“侯爺，您要的鐵管恕老朽實在無能為力……”胡安眼眶紅了，顧青的苛刻要求對他畢生的手藝是壹種毀滅性打擊。
　　顧青笑道：“莫急著否定自己，多想想辦法，我不催妳，慢慢來，總會有轉機的，都說熟能生巧，或許失敗多了，離成功就不遠了呢。”
　　胡安猶豫了壹下，長嘆道：“侯爺的要求實在太高了，老朽打了壹輩子鐵，從未遇到過如此難度的物件，鐵管筆直還好說，內壁的螺旋陽線真的很難做。”
　　顧青想了想早期的殖民者在沒有機床的原始環境裏是如何制造槍管的，似乎膛線有好幾種方法，早期主要用的是鉤刀拉削法。
　　這是最簡單的壹種方法，在沒有機床的條件下能夠通過簡單的工具完成，而且制作完成後類似於壹種原始的機械加工工具。這種工具制作鐵管內壁陽線，比鐵匠人工鑿出來的陽線要精密得多。
　　於是顧青建議道：“不如做個簡易的機械，選壹根比鐵管直徑略小的拉桿，拉桿上安置鉤狀切刀，然後將鐵管套住拉桿螺旋狀拉動，如此鐵管的內壁便形成了規則的螺旋陰線，通過微調拉動百次以上，鐵管內壁的陽線便可慢慢形成了。”
　　胡安壹臉茫然，顧青的話無論拆開還是合在壹起，每壹個字他都聽不懂。
　　顧青只好向他詳細解釋，並蹲在地上用樹枝給他畫了壹個簡易的圖紙，胡安終於漸漸明白，神情露出恍然之色。
　　“侯爺，老朽明白了，願意再試壹試，如果還是不行……”
　　顧青微笑道：“如果還是不行，莫怪我歧視妳了，原本以為妳至少會鉆火圈，結果妳只會吃香蕉，教我如何高看妳壹眼？”
　　胡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侯爺放心，老朽壹定學會鉆火圈的。”
　　“不必如此樸實，妳做好鐵管就行，鉆火圈可以作為業余愛好，這個不強求。”
　　……
　　每次坐在福至客棧時，顧青的心情總是很矛盾，既心虛又理直氣壯。
　　心虛是因為自己每次吃白食，顧侯爺雖然不缺錢，但生活還是需要壹點小情趣的，比如吃白食就是壹種小情趣，前世那麽多狗血的情節裏，不可缺少的就是吃霸王餐，壹對戀愛中的男女在館子裏吃完飯撒腿就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自以為浪漫，其實缺德冒煙。
　　顧青原本是想給錢的，但自從皇甫思思蠻橫無理地奪走了自己的初吻後，顧青便覺得飯錢不必急著給了，初吻無價，如果壹定要將初吻市場化的話，抵壹年的飯錢不過分吧？
　　“白吃白喝還有理了？”皇甫思思朝天使勁翻了個白眼兒，嬌俏又風情萬種。
　　顧青埋頭將壹片青菜從肉塊中挑出來，扔到壹邊，淡定地道：“妳可以去官府告我。”
　　皇甫思思氣笑了：“安西這地面上，侯爺您就是官府，就是王法，妾身敢告您，怕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吧？”
　　“那倒不至於，關幾天大牢而已，不要把我想象得那麽邪惡。”顧青又挑出壹片青菜，神情有些不滿了：“我只吃肉，不吃菜，妳啥意思？非要逼我掀桌子是吧？”
　　“侯爺您真是……大漠裏青菜可比肉貴多了，妾身好意給您留了壹點，您還挑食……”
　　“我好不容易進化到食物鏈頂端，難道是為了吃素的？”顧青愈發不滿了。
　　皇甫思思掩嘴笑道：“侯爺您這模樣……哎呀，莫鬧了。如今整個龜茲城的百姓和商人都在誇侯爺呢，他們都說侯爺為了五千匹戰馬敢跟河西節度使開戰，可見侯爺何等護犢子，還說侯爺性烈如火，公正嚴明，吃不得壹絲虧，安西有了侯爺坐鎮，往後別的節府休想占咱們壹絲便宜，侯爺當節度使，安西子民有福了。”
　　“若教百姓們知道性烈如火的顧侯爺原來這麽挑食，還經常吃飯不給錢，怕是很多人會失望呢。”
　　顧青撇嘴：“失望又怎樣，非親非故的，我用得著活給他們看嗎？嗯，聽出來了，妳又拐著彎兒的催債，呵，女人，妳沒有成功引起我的註意，所以欠妳的錢目前不打算還。”
　　皇甫思思白了他壹眼，哼道：“反正妾身想嫁人時，侯爺若仍不還錢，妾身便收拾包袱嫁給侯爺，占個妾室的名分妾身也認了，畢竟早已將嫁妝預付給侯爺了，侯爺不娶也得娶。”
　　顧青神情頓時嚴肅起來，這麽壹說，他還真要認真考慮還錢的事了，怎麽能為了壹點點欠債而輕易讓這個女人得到自己？
　　顧青想了想，認真地道：“妳這是挾債訛詐，我會報官的。按《唐律疏議》，凡訛詐者杖二十，徙千裏，五年不得還。”
　　皇甫思思氣得想打人：“明明是妳欠債，我反倒要受罰，憑什麽？”
　　“所以，婦女同胞們也要識字，要懂法，否則世道會對妳們非常殘酷。”
　　皇甫思思脫口道：“妾身識字，讀的書不比妳少……”
　　顧青挑了挑眉：“哦？原來是隱藏版的才女，失敬失敬……”
　　皇甫思思頓知失言，神情有些慌張。
　　顧青望著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悠悠地道：“大漠荒城，邊陲小店，倒是藏龍臥虎之地，連個小掌櫃亦是滿腹詩書的奇女子，得此城而治之，何等榮幸。”
　　皇甫思思掩飾般理了理自己的發鬢，沈默許久，幽幽地道：“侯爺，妾身有事瞞您，但……妾身有苦衷。”
　　顧青淡淡壹笑：“我知妳來歷神秘，亦知妳定有苦衷，可我還知道，妳終究不是壞人，從我第壹天認識妳，便看出妳眼裏有怨恨，但沒有惡毒，想必妳的身世是壹段不凡的故事。”
　　皇甫思思輕聲道：“侯爺，待日後……妾身慢慢講給侯爺聽。”
　　“不勉強，想說的時候再說……”顧青又補充道：“我是安西之主，妳若被人欺負，或是受制於人，不妨告訴我，我可以為妳做主。”
　　皇甫思思猶豫許久，輕聲道：“若妾身的存在不容於世，侯爺當如何處置？”
　　“不容於世？世上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憑什麽妳不能容於世？哈哈，真是笑話。”顧青笑聲壹頓，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不管妳是怎樣的來歷，曾經幹過什麽事，在安西這片地面上，我能保護妳。”
　　皇甫思思眼眶壹紅，哽咽道：“侯爺妳……為何對我如此好？”
　　顧青嘆道：“妳孤身壹人在這大漠荒城裏謀生，挺不容易的，我是在被人欺淩中長大的，不希望有人再重復我的經歷了，那些回憶並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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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子時，節度使府。
　　裴周南與邊令誠都住在節度使府的後院，而真正的安西之主顧青卻習慣住在城外的大營裏，這個事實令裴周南感覺很不好，有種鳩占鵲巢的不安感。
　　夜深之時，邊令誠將裴周南請到自己的廂房，二人坐在燭臺下，邊令誠從桌案上取了壹份奏疏遞給裴周南。
　　“裴禦史，顧青擅自興兵與河西軍啟釁壹事，下官已寫好了奏疏，上面詳敘了顧青起兵的因果，還有隨同他興兵的安西軍將領，請裴禦史過目。”邊令誠的笑容帶著幾許諂媚意味。
　　裴周南接過奏疏，認真地看了壹遍，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邊監軍，奏疏裏有些措辭恐怕不是很合適吧……”裴周南指了指奏疏，沈聲道：“顧青擅自興兵不假，但不能定義為‘啟釁’，興兵是有原因的，他是為了五千匹戰馬，這個原因壹定要寫清楚，不能壹筆帶過。”
　　邊令誠笑道：“就算為了戰馬，但興兵總是不假的，既然興了兵，那就是‘啟釁’，裴禦史不是壹直想扳倒顧青麽？這次顧青可算被咱們拿到把柄了。”
　　裴周南臉色忽然陰沈下來，盯著邊令誠的臉沈默許久，緩緩道：“邊監軍，妳以為裴某是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