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意孤行

　　送走了穆家父女，張原回書房練了幾頁大字，範珍、吳庭二人就來了，依舊是讀書，《周禮》、《儀禮》已讀完，現在開始讀《八大家文鈔》，洋洋八十卷，也是從西張那邊借來的，張汝霖藏書數萬卷，前些日對看管藏書樓的僮仆說過，東張的張介子來借書任其自便，《八大家文鈔》就是昨天下午借來的，此書由嘉靖年間古文家茅坤編選，風行壹時——
　　要寫好八股文，必須有古文的基礎，張原沒打算跨越這壹步直接去學八股，而且古文他有壹定的素養，韓柳歐蘇的散文他讀過很多，喜歡並且有會於心，這次聽範、吳二人讀《八大家文鈔》，先讓二人讀篇目，發現有壹半都是他讀過的，這些讀過的篇章就跳過，這樣預計十天可以聽完這部書，然後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編選的《文章正宗》四十卷，也預計十天聽完，八月下旬開始學制藝，有條不紊，並沒有因為與姚復的賭約而打亂自己的學習計劃，只是稍微緊迫壹點而已。
　　晚邊時範珍、吳庭二人辭去，張原陪母親用晚飯，還沒吃飽，大石頭跑進來說：“少爺，縣尊派人請妳去，說有要緊事。”
　　張母呂氏道：“咦，這天都快黑了，縣尊找妳何事？”
　　張原知道侯縣令找他是什麽事，說道：“想必也是科考的事，侯縣尊不是答應孩兒明年縣試必過嗎——孩兒去去就回。”匆匆將碗底幾口飯吃完，漱口凈面，帶了小奚奴武陵隨那差役去縣衙，直入廨舍。
　　山陰縣令侯之翰立在廨舍書院門前，皺著眉頭，臉有不豫之色，見張原進來，沒等張原近前施禮，便開口道：“張原，妳太讓本縣失望了，逞什麽少年意氣，竟與姚復打賭，妳這是把自己的科舉前程都葬送了妳知不知道！”
　　張原道：“學生正日夜苦讀，學生有把握三個月後寫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
　　侯之翰凝目細看張原，這少年神情淡然，並沒有因為近日得了他和王季重的賞譽就恃才輕狂的樣子，可怎麽就會在學署與姚復鬥氣打起賭來呢，嗯，應是姚復奸詐故意出言激將挑逗張原，少年人畢竟沈不住氣，就與姚復立下這麽壹個必輸的賭約，唉，此子雖然聰慧，也稱得上勤奮，但還是稚嫩啊，這下子中了老訟棍姚復的圈套了——
　　“進來說話吧。”
　　侯之翰返身進到左邊壹間小室坐定，張原侍立。
　　侯之翰看著窗外沈沈暮色，說道：“聽說妳去了大善寺向啟東先生求學，啟東先生沒收下妳嗎？”
　　張原道：“啟東先生勸學生不要參加科舉，追隨他專心做學問，學生婉辭了。”
　　侯之翰“嘿”的壹聲，心道：“這個劉宗周真是不合時宜，這就好比將要入洞房的新郎，忽有壹和尚要勸這新郎剃發出家，真是煞風景壞興致，張原這個拒絕得好。”
　　對於侯之翰來說，當然希望治下門生科舉做官了，官做得越大越好，說道：“妳既知科舉榮耀，怎麽就拿自己的前程與那姚復鬥氣拼賭呢！”
　　張原道：“學生不願與姚復這等斯文敗類同列，想憑此賭局褫奪其衣巾功名。”
　　侯之翰連連搖頭，問：“妳有必勝把握？”
　　張原毫不遲疑地道：“學生有把握。”
　　侯之翰冷笑道：“就憑妳三個月後的八股！”
　　張原不語，他倚仗的當然不僅僅是八股，他另有大殺器，但現在不便對侯縣令明說。
　　侯之翰見張原不吭聲，便語重心長道：“張原，本縣愛惜妳人才，吾師謔庵先生也曾囑咐我對妳多加關照，可妳卻這般任性使氣，就算妳到時能做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又如何敢擔保五十四諸生中會有三十六人以上認可妳！那姚復為諸生多年，人面熟交遊廣，妳怎麽賭得過他，除非妳寫得出像啟東先生或者季重先生那樣無可挑剔的時文，那樣或許能服眾口——張原，妳寫得出嗎？”
　　張原答道：“當然寫不出。”
　　侯之翰也知道張原寫不出，說道：“妳既寫不出，那就贏不了，與其讓妳到時顏面掃地成為笑柄，還不如現在就取消這賭約，反正妳還年幼，既非君子也非大丈夫，不怕食言，有本縣為妳做主，姚復也不敢要挾妳，難道他還能阻止得了妳科考。”
　　“呃，耍賴，耍賴其實也不錯，能把姚復氣個半死，誰讓我才十五歲呢，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張原這樣想著，口裏道：“縣尊關愛，學生感激涕零，但學生讀聖賢書，雖然年幼，怎可言而無信，豈不是讓姚復這等人看輕。”
　　侯之翰瞪眼道：“妳小小年紀怎麽也迂腐起來了，事急從權不知道嗎。”
　　張原道：“學生並非不知變通，是學生有必勝把握。”
　　侯之翰默然，半晌道：“張原，本縣苦口婆心與妳說了這麽多、說得這麽明白，妳還這般自以為是嗎。”
　　張原懇切道：“請縣尊相信學生，學生決不會讓妳失望。”
　　侯之翰冷冷註視張原，張原坦然面對，案上壹盞紙罩燈將二人的影子映在板壁上，龐大的影子壹動不動。
　　良久，侯之翰臉色和緩下來，說道：“既如此，那麽本縣拭目以待，妳好自為之吧。”
　　張原拜別侯縣令，走到門邊，聽身後的侯縣令道：“少年人莫要好面子強撐，及時回頭還來得及。”
　　張原回頭向侯縣令壹躬身，說道：“學生不會後悔。”
　　侯之翰看著張原從容離去，心想：“這個張原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難道真有什麽奇計？”
　　侯之翰思索了壹會兒，搖了搖頭，心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來有什麽好對策，唉，隨他去吧，是泯然眾人還是聲名鵲起，全靠他自己。”
　　……
　　張原回到宅中，讀書、練字、睡覺不提。
　　次日午前，張原剛送走範珍和詹士元，魯雲谷登門了，魯雲谷方才在藥鋪聽人說了張原與姚訟棍賭約的事，大為著急，急急趕來——
　　“賢弟，妳怎可與那姚訟棍打賭啊，此人奸詐無比，妳贏不了他的，賢弟好學深思，若賢弟說三年後制藝八股為本縣諸生之冠，愚兄信妳，可三個月，怎麽也不行啊，更何況妳即便贏了，這姚訟棍也會耍賴，此人傷天害理之事沒少做，怎會守約，到時他拒不放棄生員功名，妳又奈他何，而賢弟若輸了，那他就會得理不饒人，揪住妳不放。”
　　張原微笑道：“讓魯兄擔心了，但小弟有把握勝他，他耍賴我也有辦法對付，只是現在不便對兄明言。”
　　“當真？”
　　“當真。”
　　魯雲谷起身道：“好，愚兄信妳。”少年張原是他平生遇到過的最有奇思妙想的人，而且不是空想，格物致知，窮極物理，老儒遠不及。
　　魯雲谷還沒送出門，張萼又跑來了，叫道：“介子，禍事了，禍事了，大父大發雷霆，急命妳去回話呢，就是妳與姚訟棍打賭的事，讓大父知道了，妳可小心點。”
　　張原無奈地苦笑：“想掩藏壹個妙計就有這麽難，這個問那個問，族叔祖不比他人，我是不能瞞了，必須把此計對這位族叔祖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