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七章 何等人最作孽？

　　商淡然見張原走過來，半羞半嗔道：“妳——膽子也太大了。”
　　張原道：“實在是氣憤不過，不說那掃興的事，我來給妳們看壹件萬裏外泰西國的寶物，是我三兄托人從南海澳門買來的，叫望遠鏡，又叫千裏鏡，可以視遠如近。”
　　說著蹲下身子，將長條木盒放在地上，取出木盒裏的黃銅管望遠鏡，輕輕旋轉，旋出壹截，又旋出壹截，他身邊的商景蘭、商景徽姐妹目不轉睛看著這稀罕物事，商淡然也睜大了那雙妙目——
　　張原將望遠鏡在眼睛上比了比，問：“誰先來試？”
　　小景徽立即跳腳道：“小徽先試。”
　　張原道：“好。”半蹲著身子，將望遠鏡湊到小景徽眼前，指點她該如何看，如何慢慢旋轉銅管——
　　小景徽屏住呼吸，凝神細看，忽然叫道：“看見越王橋了！”挪開望遠鏡，朝府河上的越王橋眺望，還是那麽遠，又從望遠鏡裏看，又近了，喜得小手微顫，慢慢將鏡頭挪向白馬山，再慢慢往南看，叫道：“看到咱們家了，門前的燈棚都看到了——”
　　商景蘭再也按捺不住了，上前道：“讓我看看，小徽，讓姐姐看壹下。”
　　小景徽很乖道：“好，姐姐看，等下再讓我看。”
　　商景蘭也看到自家門前的燈棚了，喜得連叫：“姑姑，姑姑，快來看。”
　　商淡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表面還要矜持著，說道：“真有這麽好玩嗎。”
　　張原直起身子，握著望遠鏡道：“來，我教妳看。”站在商淡然身後，將望遠鏡對著她右眼，在她耳邊輕聲教她該怎麽看，從來沒有與商淡然這麽接近過，能嗅到她的芳澤、能看到她後頸白嫩的肌膚，秀發梳攏豐盛，耳垂晶瑩如玉——
　　望遠鏡就在眼前，可商淡然什麽也沒看到，她的心跳得很快，張原離她太近了，呼出的熱氣都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幾乎要戰栗起來，聲音嬌顫道：“好了，好了，我看過了。”輕輕站開壹步。
　　張原看到商淡然這邊臉頰直至後頸都泛起嬌艷無比的玫瑰色，他那兩世為人成熟的心和十六歲少年的身體壹起都微微酥麻，有強烈想擁她入懷的沖動——
　　小景徽道：“我還要看。”很小心地捧著望遠鏡看遠處，看了壹會兒，又給姐姐看，小姐妹二人看不厭，快活無比。
　　商周德過來問：“什麽稀罕物事，讓我也看看。”
　　小姐妹二人紛紛教導叔父應該怎麽看，商周德壹看，大驚詫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聽張原說是從泰西國傳來的，嘆道：“久聞泰西國人奇技淫巧，果然名不虛傳。”
　　這時已是戌末時分，張原、商周德壹行人下山，不須壹刻時就到了山下，回望山上，燈火漸稀，高懸天際的圓月開始顯現如洗的清輝，月下的龍山也嶄露它的莊嚴和神秘，似只可遠觀而不能褻玩。
　　商氏的兩輛馬車在龍山腳下不遠處等著，將上車時，張原看到小景徽不時瞟武陵手裏捧著的那裝有望遠鏡的木盒，烏黑晶亮的眼睛會說話——
　　張原知道小景徽的心意，便道：“小徽，這望遠鏡是我三兄的，我不能把它送給妳，以後我會請人制作出這樣的望遠鏡送給妳。”心道：“大明朝的能工巧匠甚多，以這副望遠鏡來模仿，不愁制造不出同樣的望遠鏡來，萬歷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時能派上用場嗎？”
　　小景徽喜道：“好，張公子哥哥可不許忘了哦。”
　　張原笑道：“不會忘，以後我來京師就帶上望遠鏡送妳。”
　　小景徽對於去京城也很期待，小孩子總是渴望遠行，現在聽說張原以後也要去京城，自是更加歡喜。
　　張原、武陵和穆真真送商淡然壹行到越王橋，商周德不許他們再送，張原便立在橋頭，看著馬車和跟車的商氏婢仆到了橋那壹端，這才轉身正待回去，卻見三頂帷轎款款而來，轎邊跟著幾個仆人，當先那頂帷轎帷簾壹掀，王思任的聲音道：“張原——”
　　張原趕忙迎上幾步，叉手道：“老師現在才回去嗎。”
　　三頂帷轎停在越王橋頭，王思任也不下轎，掀著轎帷笑道：“張原，妳到底打了董祖常沒有？”
　　張原含笑道：“不慎碰了他壹下，他同時也碰到了我。”
　　後面那頂帷轎傳出“嗤”的壹聲笑，是王嬰姿小姐的笑聲。
　　王思任大笑，說道：“是他的腰碰到了妳的腳是吧，哈哈，張原，妳可以做壹個顛倒黑白的訟師了。”
　　張原道：“那位言必稱家父董玄宰的董公子太囂張了，也欺人太甚，學生覺得有必要薄懲壹下。”
　　王思任點頭道：“我也說踢得好，不過這董公子的仇隙妳是難解了。”
　　張原道：“那也無可奈何，總不能任他欺負委曲求全——老師，那董玄宰董翰林是何等樣人？”
　　王思任笑道：“還是有些擔憂是吧，我和妳說個故事，杭州有壹官員平日雅好行善，頗肯濟人窮急，壹日訪雲棲寺蓮池大師，問世間何等人最作孽？蓮池大師說‘如公等以甲科七篇出仕者為最’，這官員愕然，自揣生平行事不至於這麽惡劣吧，憑什麽說他們這些憑科考出仕的官員最作孽啊，蓮池大師喝道‘誰說妳自作孽，但凡依勢作威者，上天垂鑒，其罪孽全加於公等。’”
　　張原點頭道：“學生明白了，即便董翰林是風雅謙和之士，奈何子侄家奴仗勢欺人——”
　　王思任道：“董公雖負清名，但其華屋園亭，佳城南畝，無不攬名勝、連阡陌，何故？皆系門生故吏代為經營，並非他自己出資，至以豪奴悍仆，倚勢橫行，擾得裏黨不能安居，更有那無賴小民，賣身投靠，城狐社鼠，難以驅除——不過妳卻不用擔心，董公不至於因這件事而刻意為難妳，畢竟妳的族叔祖是張肅之，還有，那鐘太監也引妳為知音了，下山時還多次誇妳，又聽侯縣令說了妳鬥八股贏姚復之事，鐘太監更是連聲贊妳才高——至於說那董祖常，蠢然壹紈絝也，即便心裏恨妳也奈何不了妳。”
　　張原躬身道：“多謝老師指點迷津。”
　　王思任道：“少惹事，多讀書，下月就是縣考了，先掙壹頂方巾戴上，這樣說話也有底氣些。”
　　張原應道：“是。”
　　王思任放下轎帷，起轎先行，中間那頂轎子也跟上去了，這轎子裏應該是王思任的夫人，後面那頂轎子卻原地未動，傳出王嬰姿的聲音道：“介子兄——”
　　張原近前拱手道：“端淑小姐有何吩咐？”
　　“不要叫我王端淑，我不愛聽。”帷轎裏的王嬰姿道：“爹爹給我取這個名好似孫猴子的緊箍咒，要讓我動彈不得。”
　　張原“嘿”地壹笑，又問：“嬰姿小姐有何吩咐？”
　　王嬰姿問：“妳們先前在山上拿壹根黃管子看來看去是什麽？”
　　張原道：“嬰姿小姐那時也在山巔嗎，我卻沒看到妳。”
　　王嬰姿輕“哼”壹聲，沒說話。
　　張原正待取望遠鏡給王嬰姿看，前面的婢女叫了起來：“二小姐，太太叫妳快跟上。”
　　王嬰姿便拍了拍轎沿，兩個轎夫擡起帷轎前行，王嬰姿道：“就等著看妳的縣試八股文了。”
　　……
　　張原回到家中，已經是亥末時分，母親還在等著他，要問他商小姐的事，張原想想還是不瞞母親，說了龍山之巔的那場風波，當然，言詞盡量輕描淡寫，免得母親生氣——
　　但張母呂氏聽了，依然很氣憤，張母呂氏今日見到了商淡然，更加喜愛了，所以聽說有人竟要破壞兒子的婚約，當然惱火。
　　張原趕忙安慰道：“母親不必著惱，那姓董的家夥被兒子踹了壹腳，又被侯縣尊連夜趕出山陰城了。”
　　張母呂氏氣憤稍平，說道：“商小姐實在是美貌，以後還是少拋頭露面的好，不然總有登徒子覬覦。”
　　張原笑應：“是。”又道：“今夜也是遇到那外地來的沒眼色的蠢貨，不也灰溜溜走了嗎，母親不用擔心。”
　　張母呂氏點頭道：“快交三鼓了，我兒趕緊去歇息吧。”
　　……
　　元宵燈會過後，這年節喜慶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各行各業開始忙碌起來，府學宮前十字街的商鋪都開張了，山陰縣各社學也陸續開學，正月二十二日，各社學就接到縣府出牌告示，癸醜年山陰縣試定於二月初八，凡應考者於二月初二日前到縣學署或者縣衙門禮房報名，要填寫姓名、年齡、籍貫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歷，保證身家清白，非倡、優、皂、隸、奴仆及其子孫方準應考，還有更重要的壹件事，那就是要找壹個擔保人，這擔保人必須是本縣在學的廩生，廩生即縣學歲考第壹等的生員，應考的儒童要找這樣壹個廩生書面擔保，保證該應試儒童無冒籍、匿喪、頂替、假捏姓名，這樣的儒童才具有參加縣試的資格。
　　張原的擔保人就是西張的大兄張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