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二章 七夕幽情

　　七夕，新月如鉤，張原獨自坐在白馬山坐隱泉邊，聽著菊園那端傳來女子的隱約笑語，那是商淡然與幾個婢女設瓜果酒肴於竹亭畔拜月乞巧，七夕是女兒節、乞巧節，少女拜月祈禱時不能有男子在場，所以張原避到坐隱泉邊，抱膝而坐，白眼看天——
　　張原今日上午去了王思任老師家，送去五十兩銀子的潤筆銀，楊石香來到山陰的當晚就把壹百五十兩的選本酬金給了張原，昨夜看到張原完成了選稿和評點，甚是高興，再取二十兩銀子出來，請張原明日送給王季重先生作為序文的潤筆之資，張原收了，自己加了三十兩湊成五十兩，今日上午帶著銀子去見王老師，王思任笑道：“青浦楊秀才不怕蝕本嗎，出手如此闊綽！”又道：“這銀子妳拿回去吧，算是捐助陽和義倉。”
　　張原道：“陽和義倉暫未接受外縣人的捐贈，而到時要救助的也只限於山陰本縣民眾，老師要捐贈也只捐贈給會稽吧。”
　　王思任道：“說得也是。”命管事把銀子收了，讓張原留下選本文稿，兩日後來取序文。
　　在王老師府上用了午飯，又帶著武陵去拜會商周德，商周德剛從郊外田莊巡視歸來，相與嗟嘆旱災嚴重，抗旱救災是會稽、山陰兩縣民眾當下的頭等大事——
　　……
　　壹盞精致的紅色小燈籠冉冉而來，商淡然宛若笙簫的聲音輕喚：“張公子——張公子——”
　　張原應道：“我在這邊。”起身迎上去，見商淡然自己提著燈籠走來，那些仆婦婢女並未跟來，心下甚喜，牽著商淡然的手，笑問：“穿針引線誰第壹？”七夕閨中少女以五色線穿九孔針，先穿入者為得巧。
　　商淡然微笑道：“婢婦們都讓著我呢。”眼神有些躲閃，想著當日張原說過的話呢，找話問：“張郎，妳那青浦的友人回去了嗎？”
　　張原道：“過幾日就要回去。”接過那盞精致小燈籠掛在泉邊樹枝上，拉著商淡然在池邊青石坐下，兩手將商淡然柔軟小手攏在掌中，說道：“不知天上的牛郎與織女此時可是像妳我這般執手相看？”
　　商淡然不說話，手在張原掌中，溫熱微潮，心“怦怦”跳，問：“張郎博學多聞，可知那鵲橋相會之事可真？”
　　張原含笑道：“理或所無，情有其真。”
　　兩個人好半晌不說話，就那樣握著手，在夜色裏對視，在星光下感受情意之真，兩個人越靠越近，雙唇輕輕壹觸，商淡然身子壹僵，螓首微仰，聲音極細：“張郎——”
　　張原抽出壹只手將商淡然摟住，但覺衣裙單薄，腰肢纖細，隔著兩重紗絹，猶能感覺肌膚的溫潤和柔膩，從腰肢往下，優美的弧線急劇擴張，那是豐圓的臀丘，輕輕壹撫，喘氣細細，懷裏的嬌軀輕顫起來，壹只手抵在他胸前微微撐拒——
　　張原不敢多動，就那樣相擁著，說些縹緲情語，初秋的夜晚，又是在山上，天氣已經有些微涼了，星光仿佛雨絲壹般細細灑落，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婢女在喚，二人這才分開，商淡然應道：“就來了。”
　　張原摘下燈籠壹照，商淡然眸光盈盈，臉色羞紅，嬌美不可方物——
　　商淡然道：“張郎，我們下山去吧。”
　　張原微笑道：“真想在這裏坐壹夜。”提著燈籠，與商淡然十指相扣回到竹亭那邊。
　　七、八個婢女、仆婦已經收拾好器物，與張原、商淡然壹起下山，武陵在山下等著。
　　張原乘馬車回到東張宅第已經是三鼓時分，在竹籬門前下車時，應門的是穆真真，壹臉喜氣地道：“少爺，妳看這天——”朝天上壹指。
　　張原擡頭壹看，原本星辰璀璨的夜空這時布上了雲翳，西墜的鉤月也隱沒在雲層中，聽得穆真真喜滋滋問：“少爺，這會不會下雨？”
　　張原心道：“這麽點雲下得了雨？”笑道：“趕緊睡大覺去，也許明日壹早河裏水都滿了。”又問：“妳們水滸好漢祈雨還要祈幾日？”
　　穆真真道：“壹共七天，明天是最後壹天。”
　　張原道：“真盼壹場及時雨啊。”
　　這夜穆真真滿懷期望入睡，枕上傾聽天井的聲音，盼望下壹刻就聽到“沙沙”的雨聲，“沙沙”的雨聲沒聽到，只聽到床那頭免亭的磨牙聲，兔亭這是學白騾雪精磨牙嗎？
　　……
　　次日壹早穆真真起床，天井裏毫無下雨跡象，仰頭看那塊四方天空，依然蔚藍晴朗，昨晚的雲都不見了，穆真真很是失望，心想：“今天是祈雨的最後壹天了，龍王爺還不肯下雨嗎？”
　　張原在西邊樓上看著樓下天井邊這怔怔發楞的墮民少女，心想：“這時的百姓祈雨是很虔誠的，萬歷十三年京師大旱，皇帝還親自步行十余裏至天壇祈雨，這也是壹種人定勝天的信念和決心，紹興的幹旱也壹定會過去的，只盼這壹日早點到來。”
　　初九日午後，張原去會稽王老師府第，老門子說老爺、太太、大小姐他們都去避園了，老爺吩咐過若張公子來了，就自去前院書房取書稿。
　　張原便來到前院書房，果然看到壹條青玉鎮紙壓著壹疊書稿，最上面壹張紙正是王思任為這冊八股文選本所作的序，張原便看那序文，壹邊看壹邊笑，王老師這麽壹篇數百字的小序也寫得如此靈雋風趣——“文章妙於天，天之文安在？曰：其靈在空，其健在轉，其骨在青，其精在日，其韻在雪與月，其采在霞，其叫號狂怪在風雷，而其變幻詭戾、惚恍合離不可想測處則在雲……”
　　“介子師兄——”
　　王嬰姿梳著三小髻，穿著豆綠沿邊金紅心比甲，白杭絹畫拖裙，輕盈利落，俏生生立在書房門前。
　　“啊，嬰姿師妹，師妹沒有去避園嗎？”張原問。
　　王嬰姿走了進來，笑吟吟道：“我沒去，就等著妳來取稿子和妳說話呢。”在書案這邊的壹張方椅上坐下，問道：“師兄這次操選政得了多少銀錢？”
　　張原也坐下，笑道：“壹百二十兩，怎麽，師妹要瓜分？”
　　王嬰姿輕笑壹聲，說道：“妳前日不是送了五十兩銀子來嗎，我爹爹心裏清楚得很，我和姐姐的潤筆之資也都在裏面了吧。”
　　張原道：“是還想給師姐和師妹買些禮物，就不知道買什麽合適，怕唐突了。”
　　王嬰姿看著張原，笑道：“我可不會客氣，聽說妳與同族兄弟請了杭州的鏡匠來制作千裏鏡，制成了沒有，送我壹個千裏鏡吧。”
　　張原道：“千裏鏡尚未制成，不過水晶石的焚香鏡已經有了，可以對日取火，我明日讓人送壹個焚香鏡過來，以後千裏鏡制成後，也給師妹壹副。”
　　王嬰姿歡喜道：“那好，壹言為定。”又問：“師兄春秋典籍看得如何了？”
　　張原道：“這些日子沒空讀書，還有好些書沒讀。”
　　王嬰姿道：“我近來看了將近四十多卷的關於《春秋》經義的書籍，如《春秋屬辭》、《春秋說》、《讀左輔義》、《左傳評》這些書都是陳詞濫調，師兄不看也罷，只呂祖謙的《左氏博義》、黃祖復的《春秋疑問對》和王鏊的《春秋詞命》對科考有幫助，其余的都是相互重復，看多了也都是壹回事。”
　　張原喜道：“多謝師妹指教。”
　　王嬰姿笑睜睜道：“豈敢指教師兄，建議而已。”
　　師兄妹二人就在書房縱論《春秋》，王嬰姿在《春秋》這方面的書讀得遠比張原多，連七十卷本的《春秋三傳評註測義》都讀過，張原呢，思想比較新銳，兩個人談論起來很有興致，有壹種充盈愉快的感覺，真是壹種奇妙的感覺啊。
　　傍晚時王思任回來了，張原這才匆忙告辭，王思任見女兒嬰姿兩眼笑瞪瞪分外有神、說話說得口幹舌燥的樣子，問知女兒是與張原長談了壹個下午，相互砥礪學問很有啟發，王思任搖搖頭，心道：“張原與嬰姿的緣分未盡，必有下回分解，且看世間有無兩全法？”
　　王思任受李卓吾思想影響甚深，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對孔孟禮教持批判態度，故常有激憤放達之語，對張原與他女兒嬰姿交往也並不認為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當然，這主要也是因為王思任極為欣賞張原這個好學生，內心深處還存著把張原當作女婿看待的這種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隱秘心理——
　　所以說張原遇到王思任這樣的名師真是他的福氣，換個其他人，早就拿大棒把他打出去了，都定親了還和他女兒師兄師妹的歪纏，這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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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十，楊石香和金伯宗還未離開山陰，蘇州拂水山房社的範文若和金瑯之趕到山陰來拜訪張原了，到了山陰縣城問起張原張介子，無人不知啊，便有熱心人領著範、金二人來到東張張原宅前，大石頭接了名帖進去通報，須臾，張原和楊石香、金伯宗三人笑著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