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奴家自愛

　　群臣大宴，夏文坐在首席，還並未換下那壹襲素衣。
　　也不知這場大宴到底算是什麽宴席，談不上悲傷，更說不上歡快，似有壹種壓抑，卻在壓抑裏又透出壹點點的超脫。
　　吳仲書第壹個提起酒杯上前去敬夏文。
　　夏文邊喝著酒，眼神卻在左右掃視，好似在找什麽人。
　　原來是徐傑不在，徐文遠是真的不在，群臣百官，壹桌壹桌，壹排壹排，就是不見徐傑。
　　此時的徐傑，漫步在後宮的廊道花園之中，宮內的廊燈，微微有些昏暗，映襯出來的景色，別具壹番風味。
　　徐傑就這麽走著，興許有萬千思緒，興許只是在放空自己，內心裏有壹種解脫之感。
　　衛九跟在徐傑身後，陪著徐傑漫步在皇宮之內，並無太監宮女來往，好似整個後宮之內，就這麽兩個人壹般。
　　衛九跟了許久，忽然輕聲開口說了壹語：“徐太師。”
　　徐傑好似沒有聽見。
　　衛九加大壹些音量又道：“徐太師？”
　　“嗯？”徐傑反應了過來，也不知是思緒飛走了，還是未習慣這個稱呼。
　　“徐太師，京裏幾天錢派人去大江了。”衛九說道。
　　“哦？去大江？”徐傑有些心不在焉。
　　“嗯，京裏有人去了大江，拿聖旨去的。”衛九顯然是在告訴徐傑壹些事情。
　　徐傑只是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衛九似乎有些擔憂，又道：“怕是太師家中有危險。”
　　徐傑擺擺手：“無妨，家中無事的。”
　　徐傑好似真不在意這些事情，徐仲在家，只要金殿衛的人沒有往大江去，家裏必然是出不來什麽問題。
　　衛九見得徐傑不在意，便也不多擔憂，沈默著陪徐傑走了壹會，又問道：“太師見壹見他嗎？”
　　“見誰？”徐傑下意識問了壹語，隨後又說道：“哦，那就見壹面吧。”
　　衛九聞言走到了徐傑頭前，擡手作請：“這邊。”
　　衛九興許以為徐傑不知那個院子在何處。
　　徐傑也不說話，跟在徐傑身後慢慢往那座小院走去。
　　小院頭前，衛九上前去拆剛剛封上的門板。
　　“不拆了，直接進去吧。”徐傑說完此語，已然躍了進去。
　　衛九也準備跟著徐傑躍進院墻，卻又忽然止住了腳步，猶豫片刻，慢慢往遠處退去。
　　院內，白日壹寸陽光，晚間壹寸月光。
　　呆呆傻傻的壹人坐在月光之下，目光也是呆滯，仰頭。
　　見得徐傑忽然進來了，夏銳定睛看了壹眼，竟然往前直沖兩步，在徐傑面前壹個矮身。
　　徐傑低頭壹看，夏銳就這麽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徐傑見得如此，壹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概是不想受這壹跪。
　　兩人距離極近。
　　“文遠，文遠，我……我頭前，頭前都是豬油蒙了心，都是……都是許仕達那廝言語蒙蔽了我，我……我……妳我這般關系，妳當是知道我的，我……我後悔不已。”夏銳斷斷續續說著。
　　徐傑不知如何回答。
　　夏銳見得徐傑不言不語，已然把手搭在了徐傑身上，又是壹語：“文遠，文遠，我知道錯了，我明白自己所作所為，我真的是狼心狗肺對不住妳，我知道錯了。妳知道我的，知道我不是那般的人。”
　　徐傑忽然有點不能理解夏銳此時這般的話語與動作，其實心中卻也是想得明白的，答了壹語：“以往我的知曉妳的，今日這般的妳，我是真有些不知曉了。”
　　“文遠，我們可以再多談壹番嗎？”夏銳問道。
　　徐傑不置可否，並不答話。
　　“文遠，我想明白了，也想通了，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妳的。真的。”夏銳壹臉期盼看著徐傑。
　　徐傑看著夏銳，面前這個跪在地上的人，是真的有些陌生了。以往的夏銳，不會做這般的事情，不會跪在他人面前，以往徐傑看到的夏銳，至少是壹個開朗、隱忍、真誠之人。
　　“郡王親王？攝政王？都是可以的，天下兵馬，文臣首席，都可以的。”夏銳急忙再說。
　　徐傑慢慢擡手，扶起了夏銳，讓夏銳也如自己壹般席地而坐。
　　徐傑這般的動作，讓夏銳期盼的眼神更甚幾分。
　　待得夏銳坐定，徐傑方才開口嘆息壹語：“覆水難收。”
　　夏銳雙手已然抓在了徐傑手上：“覆水能收的，能收的，而今不過都是文遠妳壹句話語的事情，能收的。往後妳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壹切都聽妳的。”
　　徐傑並不把被夏銳緊握的手拔出來，反而也輕輕用了壹點力道去握夏銳的手，口中答道：“妳當真不適合，如今的陛下，比妳適合。”
　　夏銳愕然片刻，忽然腦中靈光壹閃，好似想到了什麽，連忙說道：“文遠，文遠，我不適合無妨啊，妳適合就可以了啊。不適合豈不是正好，比那適合的更好。”
　　夏銳是真想到了壹個道理，極為有道理的道理。對於徐傑這般的人來說，壹個不適合的皇帝顯然比壹個適合的皇帝要好。
　　徐傑忽然皺了皺眉頭，問了壹句奇怪的話語：“覺敏，妳覺得我這壹輩子，可還能有縱情江湖的那壹刻？”
　　夏銳不明所以，不懂徐傑問的話語意思是什麽，以為徐傑話語之中打著什麽機鋒在考驗自己，腦中思慮幾番，方才答道：“文遠，妳豈能縱情江湖？縱情江湖有什麽好的？哪裏有權柄在握的好？妳天生就適合在這朝堂之上叱咤風雲。”
　　徐傑聞言，似乎有壹些消沈，答道：“唉……難道真的只有如此過壹輩子了嗎？”
　　夏銳聞言大驚失色，目瞪口呆良久不敢說話，連喘氣之聲都下意識收緊起來。
　　終於，終於夏銳好似下定了什麽決心壹般，開口壹語：“我答應妳，我都能答應妳，禪讓無妨的，只要時機合適，禪讓也無妨的！”
　　徐傑聽得“禪讓”二字，也是大吃壹驚，便是不明白自己何時說過這句話語，更不明白夏銳是從哪裏聽出了這個詞語。
　　所以徐傑起身了，看了壹眼夏銳期盼的雙眼，說了壹語：“往後我當不會再來看妳了，多多保重。”
　　夏銳聞言，連忙爬起身來，用盡全身力氣抓住徐傑的手不放，口中急道：“文遠，文遠，我會死的，妳不能就這麽看著我死，妳豈能就這麽看著我死。”
　　徐傑低頭看著夏銳，面色似有些不忍。
　　“文遠，妳……妳不能讓我死啊！”夏銳已然涕淚俱下，瑟瑟發抖，徐傑已然是他最後壹根救命稻草。
　　徐傑慢慢擡手，把夏銳的手拂了下去。
　　徐傑已然出得院外，身後的門板被拍打的砰砰作響，還有那壹聲壹聲肝腸寸斷的“文遠”在呼喊。
　　衛九從黑暗之中走了過來，又趕在徐傑身後慢慢走著。
　　走了許久，依舊是衛九先開口說話：“太師，此事如何處理？是殺是留？”
　　徐傑停住腳步，回頭看著衛九，壹語：“此事不該有我做主。”
　　“明白了，明日裏再問陛下。”衛九，顯然也是壹個辦事人的角色。
　　大宴之中，好似有許多人都在找徐傑，卻也沒有人敢從這大殿出去找。
　　見得徐傑走了進來，立馬有許多人上前來拜。
　　待得徐傑坐定在皇帝身側，杯盞已然不停。徐傑卻也不推脫，反而壹壹在記著這些人的模樣姓名以及官職。
　　這個朝廷，徐傑是真的陌生，陌生到幾乎所有人都不太認識。
　　聽得左右的馬屁諂媚之聲，徐傑也並不表示出絲毫的厭惡。馬屁淺顯的，什麽敬仰已久，聞名不如見面。
　　馬屁高明壹點的，便是說壹說哪裏聽到徐傑什麽詩詞，驚為天人。
　　馬屁最高明的，便是在徐傑面前不斷誇贊歐陽正，幾乎誇在了聖人，其他絲毫不多言。
　　徐傑都壹壹有禮有節微笑回應。
　　壹旁的張立，早已喝得面紅耳赤，與徐傑壹碰杯，便是豪飲壹大碗。
　　吳仲書坐在徐傑之下，頗有點不卑不亢的味道，壹直先開口給徐傑介紹著各位官員。
　　當然，也有並不上前來敬徐傑的，興許多少有些風骨，興許也只是如李直壹般有些心虛。
　　壹直保持著壹點點微笑的夏文，見得無人再上前了，終於開口說道：“剛剛問了吳相公，太師戴冠之禮好似就在這幾日吧？太師若是不忙，不知可不可以由朕來幫太師完成此禮？”
　　二十及冠，徐傑還真把這壹茬給忘記了，聽得夏問之言，倒也不拒絕，只是起來躬身壹拜，答道：“多謝陛下。”
　　夏文笑意已濃，大概是徐傑這麽壹個躬身拜下，讓夏文感覺甚好，口中說道：“朕之榮幸。太師如此年輕，卻有經天緯地之才，當真讓人羨慕。”
　　壹旁的張立聞言哈哈大笑：“那是，賢弟……不，太師當真讓人羨慕，正是風華正茂。不像我壹個粗漢，轉眼就是不惑之年了。”
　　徐傑答了壹語：“陛下過獎。”
　　徐傑答是這麽答著，心中多少也有壹些無所適從，這種無所適從是有些不習慣，場合與場面，特別是這種聊天的氛圍，這種直白的受人寒暄捧的時候。
　　酒宴並不熱烈，今日這般酒宴如何也熱鬧不起來。甚至菜肴看起來都沒有人吃上幾口，也不見有人相談甚歡。
　　隱隱透露著壹種尷尬之感。
　　徐傑看得明白，稍微等了壹些時候之後，開口說道：“陛下，今日不早了，明日加壹朝會，不如今日就這麽散了去吧，好讓諸位同僚回家早眠。”
　　夏文笑著點頭，站起身來，待得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時候，便開口道：“諸卿早歸，明早再朝。”
　　所有人都起身作揖，沒有壹句多言。
　　卻是所有人也站著不動，徐傑等候的片刻，方才反應過來，知道所有人都等著自己先往外走。
　　徐傑起步往外而去，其余之人都隨在徐傑身後魚貫而出。
　　卻是走得不遠，徐傑又被人攔住了。
　　只見壹女蓮步款款走到近前，微微壹福，說道：“太師，可否稍待片刻，奴家備了薄酒，想再謝太師。”
　　徐傑看著眼前的女子，想起了許多，想起了昔日緝事廠裏寬衣解帶的場景，搖搖頭說道：“時候不早了，不敢叨擾公主殿下，不若來日再會。”
　　此時能出現在這裏的女子，自然是夏小容，聞言之後，面帶失望，還有壹種心虛與自卑。只是再福壹禮，低頭不言。
　　徐傑輕嘆壹聲，準備再走，耳邊卻聽得有壹聲細若蚊鳴的聲音：“太師放心，奴家自愛。”
　　徐傑終究還是停住了腳步，這個女子，實在可悲，連徐傑自己剛才都下意識有壹種躲避之想，這種想法，其實歸根結底就是帶有壹種歧視。
　　夏小容顯然能感受到這種歧視，所以才有那“自愛”壹語。
　　停住腳步的徐傑，微微行禮，說了壹語：“殿下請。”
　　夏小容聞言頗為詫異地看著徐傑，稍壹反應，連忙又是壹福，作請。
　　琴音慢起，實在悅耳，這是徐傑第二次聽夏小容撫琴，第壹次是在究勤源中。
　　徐傑慢酌幾杯，吃了壹些飽腹的食物。
　　夏小容就這麽扶著琴，不擡頭，不多看，更不言語，壹心壹意撥弄著那幾根琴弦，全心全意投入那幾根琴弦。
　　時候是真的不早了，徐傑終於開口：“待得些時日，尋個良人，讓陛下把婚事賜了吧。”
　　琴音壹止，夏小容微微擡頭，月光與燈火交相輝映之下的那張面龐，姣好非常。
　　“奴家往後便不去禍害他人了，這輩子不嫁了。”夏小容這壹語倒是說得不那麽心虛自卑。
　　徐傑不多言，放下酒杯，起身作揖之後，離去，留壹聲嘆息清晰可聞。
　　悲哀的女子，豆大的淚珠止不住在落，夜深人靜，似還能聽得淚水落地的滴答之聲。
　　隨著滴答之聲，看著那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的背影，壹雙剪刀起著摩擦之聲，落地的青絲，兩尺多長，鋪滿了壹地。
　　青燈古佛，卻成了她的歸宿。
　　半夜，夏銳那小院面前，夏文駐足良久，衛九躬身在後，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