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壹章 壹針見血

　　“太師啊，我老宗當真白活了幾十年，白活了幾十年。”宗慶壹邊看著不遠打馬也轉過來了的拓跋人，壹邊嘆道。
　　徐傑卻沒有再答話，而是擡頭看著遠方的道路，不遠之處，已然就是雅丹地貌的土丘。
　　雅丹地貌，乃是戈壁中特有的地形，土丘壹座壹座，拔地而起，受無數年風沙雕刻。壹座壹座刀劈斧砍的土丘之下，還有壹條壹條的小道。
　　邊境之地，從銀川往西，壹直到瓜州，甚至到敦煌等地，到處都有這般的地形地貌。
　　此時的徐傑，卻壹頭紮了進去，口中還有吩咐：“宗將軍，妳速帶兩千人馬往左，躲在那邊土丘之後，待得室韋人追來，立馬堵住入口，斷其後路。”
　　“遵命！”壹入土丘，宗慶已然打馬往左。
　　老拓跋王是真回頭追來了，無可奈何。
　　即便是有人開口：“王上，那徐傑怕是有詐啊，不可往裏再追了。”
　　老拓跋王還是答道：“有詐又如何？不去把他們拖著，讓他們往西去嗎？”
　　“王上，謹慎為上！”
　　老拓跋王已然再答：“跟上去。他們若是有向導，往此土丘西去，便是捷徑，我等便是真追不上了。”
　　“王上，他們若是沒有向導呢？”
　　“沒有向導豈會進這裏面去？此處漢人無數，馬賊縱橫，賣國之輩，還用我多說？”老拓跋王語氣已然不好，更是心中焦急無比。
　　有些時候，即便明知十有八九有詐，卻還只能往前去。
　　幾百拓跋人，老漢大多，還有少數半大小子，就這麽隨著拓跋野壹頭紮進了。
　　不過剛進裏許，繞過壹個小彎，徐傑已然停馬等候在前，徐傑身邊，依舊是那鐵甲壹叢叢。
　　老拓跋王勒住馬蹄，長長嘆了壹口氣，面帶悲傷看著左右之人，甚至都不回頭去看。
　　身後的馬蹄早已響起，去路早已堵住，兩邊都是高聳的土丘絕壁。
　　老拓跋王輕輕搖著頭，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麽看著前方，不時看著左右之人。
　　左右的老將們，此時也有開口：“王上不必悲戚，壹死而已，臣早已活夠了。”
　　“王上，今日能死在這裏，便算是歸宿了。只希望兒郎效力，能隨新王上打到中原去，打到汴京去。”
　　甚至也有老漢在喝罵著左右流淚的少年人：“哭什麽哭，妳哥哥壹定會給妳報仇的。不過就是壹死，來世再為我拓跋效力就是。”
　　“不要再哭哭啼啼的，我的臉都被妳丟光了，再哭妳就不是我拓跋寧的孫子，不是我拓跋壹族的子孫，死也是個孤魂野鬼。”
　　也有少年擦幹淚水，握起鋼槍，答道：“爺爺，我下輩子還做妳的孫子。”
　　“好，這才是我拓跋家的好兒郎。下輩子爺爺讓妳當拓跋之王。”
　　這句話語，說得僭越，說得無禮。
　　卻是那老拓跋王絲毫不在意，拓跋壹族，本就如此，誰有能力，誰就當拓跋王。
　　徐傑聽得見這些悲傷決絕之語，卻在輕扶著座下的瘦馬，壹路從兀剌海城狂奔到此，壹刻不曾停歇，馬匹早已大氣粗喘，鱉已入甕，血戰在前，也該休息了壹下了。
　　卻是那看著族人準備赴死的老拓跋王，忽然開口壹語：“徐太師，此事可還有回旋的余地？”
　　徐傑面色嚴正，看著不過百十步之外的老拓跋王，答了壹句：“千不該萬不該，妳的兒子不該有此野心。”
　　老拓跋王語氣沙啞答道：“野兒有此野心，我是支持的，我拓跋上下，皆是支持的。拓跋與室韋會盟共同攻華朝，此事本就可謀，更是可成之事，並不是什麽癡心妄想。只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妳是如何從室韋草原到得我拓跋境內。如何去算，也算不到這壹遭。”
　　徐傑把自己的水囊取了下來，俯身往馬口倒著清水，倒得幾下，自己也拿起喝幾口，隨後又把水囊口直接塞進馬嘴裏邊，口中答了壹語：“因為妳拓跋背盟了，所以我才會出現在此。”
　　老拓跋王苦澀壹笑：“我拓跋豈會背盟？”
　　徐傑又隨意答了壹語：“那就是室韋背盟了。”
　　“徐太師此時何必還來誆騙與我？室韋也不曾背盟。”老拓跋王不信這些，室韋若是背盟，此時面前豈會只有徐傑這壹萬人馬？
　　徐傑笑了笑，答道：“室韋人從今日起，當真就背盟了。室韋人的大軍此時也從大同撤退了，大同十萬鐵甲，也在往西北來的路上。”
　　老拓跋王聞言大驚，其中細節，他如何也想不通，卻還是不得不信了徐傑這句話語，開口說道：“太師當真好手段啊，好手段！！！”
　　徐傑起身，把水囊裏最後壹口水飲入腹中，答了壹語：“老王上過獎了。”
　　老拓跋王見得徐傑把空空的水囊別在了腰間，便知徐傑準備動手了，連忙高聲壹語：“徐太師，可還有回旋的余地？”
　　徐傑答了壹語：“老王上覺得可還有回旋的余地？”
　　老拓跋王腦中飛快運轉，口中急忙說道：“有，有。既然室韋從今往後當真背盟了，那邊有回旋的余地。太師可有興趣聽我壹言。”
　　徐傑捋了捋座下瘦馬的鬃毛，腦中也在思慮，口中壹語：“老王上且說來聽聽。”
　　老拓跋王立馬答道：“徐太師，室韋乃虎狼之族，既然背盟，必然興兵來討。我拓跋百姓屠殺不得，我拓跋大軍更不能折損太多。太師以為然否？”
　　徐傑點點頭，答道：“老王上言之有理啊，這壹語倒是值得千金。適才在下心中倒也是這麽個思慮。”
　　為何老拓跋王的話語有理？因為拓跋壹旦真的百姓被屠，軍將損失慘重。還拿什麽抵抗室韋人？若是讓室韋人輕易就滅了拓跋，大華豈不是立馬就會遭殃？
　　只有室韋人與拓跋人打得死去活來，才能給徐傑更多的時間去準備，才能讓徐傑下壹次從容面對，不必如此拿命冒險。
　　老拓跋王聞言面色壹喜，又道：“徐太師胸有溝壑，自然能通此節。室韋既然背盟，那我拓跋也可背盟，我拓跋願與大華世代修好，再也不起爭端。”
　　徐傑卻是搖搖頭：“世代修好沒有必要，也不過是句空話，來日我還要提兵來討拓跋。老王上不若先說說今日之事該如何是好？妳兒子殺我軍將，殺我百姓，總要有個說法不是？”
　　老拓跋王沈默了，沈默了許久。
　　徐傑已然開口：“老王上，妳那兒子既然入了我大華，那就不能讓他輕易回來，長安城內二十萬京畿禁軍已經趕到，大同十萬精銳鐵甲月內也會趕到。這場決戰，倒是我大華虧了，在西北決戰，不知多少生靈塗炭。倒也不知妳那兒子有沒有老王上這般智慧。我就留在拓跋不走了，幫妳們修壹修城池，往後也好擋壹擋室韋大軍。”
　　徐傑話語虛虛實實，卻也極為真實。因為室韋人真的要從大同撤退了，袁青山即便不敢派十萬大軍往西北而來，也會派五六萬來支援西北。
　　老拓跋王終於開口：“徐太師，我隨妳去汴京如何？我帶著他們，帶著這些老幼，隨妳去汴京，去請罪，太師意下如何？”
　　徐傑低頭，輕輕拍著瘦馬的脖頸，假作了壹番猶豫，說道：“老王上就不怕我拿了妳，卻不守承諾？”
　　老拓跋王直言答道：“徐太師豈會真讓室韋人壹家獨大？”
　　徐傑終於笑了出來，卻說了壹語：“在下見蒙德可汗之時，他用壹語形容過在下。老王上想不想聽聽室韋無上大可汗遙粘蒙德之語？”
　　老拓跋王聽得徐傑還與遙粘蒙德見過面，連忙問道：“他說了什麽話語？”
　　“蒙德可汗說我，既要驅狼逐虎，又想射狼射虎，還想吃狼吃虎。蒙德可汗此語，老王上覺得他說得對不對？”徐傑問道，說完大笑起來，笑得極為暢快，這段時間的戰戰兢兢，這段時間疲於奔命，這段時間的擔憂著急，好似都隨大笑之聲發泄了出去。
　　老拓跋王聞言心中寒意叢生，口中答道：“蒙德可汗當真說得對，說得壹針見血，徐太師竟然讓我心中發起了寒意。可畏啊，後生可畏啊。”
　　徐傑忽然笑意壹止，眉頭壹獰，又問出壹句誅心之語：“老王上，再問妳壹言，妳覺得妳那兒子，此番之後，還能與遙粘蒙德談得攏嗎？還能把這背過的盟約談回來嗎？”
　　老拓跋王渾身壹震，盯著徐傑，兩眼楞神。他心中所想，似乎被徐傑完全看穿了壹般。他是真想過此番之後，自己兒子該與遙粘蒙德在會壹面，期望這背過去的盟約，能再談回來。唯有如此，才是對拓跋最有利的局面。
　　因為老拓跋王知道，不論徐傑是如何從室韋草原到得拓跋境內的，其中必然有陰謀，徐傑的陰謀，那就是拓跋與室韋的誤會。既然是誤會，總會有解釋清楚的可能。
　　老拓跋王不在乎生死，只要保得住臣民百姓，保得住國家基石，去汴京受辱、受死，皆是無妨。
　　老拓跋王有些失色，實在沒有料到徐傑會把他內心之中最後壹點期盼看得如此明白。
　　便聽徐傑還道：“老王上，遙粘蒙德吃了大虧，總要從哪裏找補回來，大同那裏沒有牛羊，更沒有馬匹。他不想我吃狼吃虎，大概只有讓自己這只虎先把狼吃了，如此壹切就簡單了。遙粘蒙德是有雄才大略之人，倒也不知妳兒子有沒有這般雄才大略。老王上隨我去了汴京，留妳兒子壹人，怕是難啊。”
　　老拓跋王沈默著，面色陰晴不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有人目光呆滯，聽不懂徐傑與老拓跋王言語中的機鋒，有人面色焦急，深深的擔憂與驚恐，顯然是聽得懂其中的機鋒。
　　老拓跋王沈默許久，終於開口：“徐太師，我等隨妳去汴京。只求妳壹件事。”
　　“何事？”徐傑輕松答道。
　　“只求太師讓我見野兒壹面。”老拓跋王說道。
　　徐傑假裝思索起來。
　　老拓跋王又道：“見這壹面，對太師有百利而無壹害。”
　　“妳要教兒子如何渡過劫難？倒是對我有些利處。我倒是願意看到拓跋與室韋打個妳死我活。答應妳又何妨。”徐傑答道。
　　老拓跋王認認真真恭敬壹禮：“多謝。”
　　話語說完，老拓跋王翻下馬匹，取下腰中佩劍，投擲在地上，也在招手示意麾下眾人照做。
　　徐傑揚著頭看著，看著壹個壹個的老漢下馬扔下兵器，也看著壹個壹個的半大少年壹臉疑惑有樣學樣。
　　卻還有壹些少年不願下馬，雙眼噴火盯著頭前那個趾高氣揚的徐傑。
　　老拓跋王還回頭勸說幾語：“兒郎們，不是妳們的錯，是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錯。妳們沒有敗，留著身軀，待得回歸之日，再著兵甲，壹雪前恥。下來吧。”
　　又有些許少年下馬而來，卻還有人端坐馬上，甚至還有喝罵：“王上，小的願死，必不彎腰屈膝而活。”
　　老拓跋王聞言，雙眼的淚水噴湧而出，忽然仰天長嘯壹聲，嘯聲刺耳撓心，在空中回蕩不止。
　　徐傑聞聲下意識拔刀而起，就要上前。
　　卻是頭前這壹幕，讓徐傑心中起了波瀾，幾乎心有疼痛之感。
　　因為那嘯聲之後，老拓跋王，竟然雙膝壹曲，跪了下來，跪在當場。
　　在場所有人皆是大驚失色，連那在馬背上高高坐著不願彎腰而死的少年，也飛快從馬背而下，上前去扶自家王上。
　　壹時之間，場面出乎了徐傑的預料，幾百拓跋人，竟然個個嚎啕痛哭起來。
　　看得徐傑長籲短嘆，搖頭不止。
　　連宗慶這般莽撞之人，也低頭不願多看。
　　還是徐傑壹語：“給老拓跋王準備車架酒菜，其他人都綁起來吧。屈膝而活，總比都死在這裏好。來日總要放他們回去，往後這些人，興許真能撐住拓跋壹族，興許當真能擋住室韋鐵騎。”
　　徐老八打馬往前，左右揮手招呼士卒，卻也在連連搖頭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