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9章 感慨

　　伴隨著哐哐的鑼聲，繁忙而又喧囂的工地，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幹活的鄉民們扛著工具，有的往家裏去，有的則散向周邊星落棋布的壹些小小的窩棚。
　　回家的都是離工地比較近的，而在周邊搭些窩棚的倒也不是不能回去，而是他們想呆在工地之上，趁夜還能再賺壹點。
　　工地需要大量的小石籽，這些人自備幹糧，晚上吃過飯之後，便將拖來工地之上的那壹塊塊大石頭砸成小石籽，這個按方論錢。
　　鄭端也住在工地之上。
　　只要沒有特別急的公務，他都是住在工地之上。還別說，只要是他呆在這裏，大家夥兒幹活兒的熱情總是要特別高漲壹些。
　　他當然不會住在窩棚裏。壹間標準的軍帳，成為了他臨時的住所，前面辦公，後面住宿。壹般性的公務，他也就在這裏挑燈夜戰的處理掉了。
　　三個白面饅頭，壹碗紅燒肉，壹碟青菜，壹碗蛋花湯，便是鄭端的晚飯。他是北方的，來到湘西很久了，在飲食方面，還是愛吃大饅頭。
　　壹邊啃著饅頭，壹邊看著手裏邊的壹份文件，琉璃燈將不大的軍帳照得透亮。
　　外面響起了叮叮當當的敲擊石頭的聲音，壹下子打斷了鄭端的思索，擡起頭來，看向了外邊。
　　“縣尊，我去叫他們找壹個遠點兒的地方敲！”屋子裏的書吏敏銳地發現了這壹點，當即便站起來向外走去。
　　“不。”鄭端搖搖頭：“只是剛壹聽到嚇了壹跳罷了，我在書院讀書的時候，外邊呢再鬧騰，也不影響我看書的。他們自管敲他們的，多聽壹聽也就聽習慣了。妳讓他們搬遠壹些，等他們敲完了再搬回來，又得費多大勁兒啊！耗了這個力氣，明天再幹活兒還有力氣嗎？”
　　“也就是縣尊，才這麽體恤他們！”書吏搖搖頭道。
　　“這不是什麽體恤，這是我們該做到的。以前在書院的時候，陛下來上過課，以人為本，以百姓為本，什麽事情，我們都要先想著老百姓，為老百姓創造方便，而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方便，便讓老百姓不方便。”鄭端道。“對了，這些人在工地之上住著，都吃些什麽妳知道嗎？”
　　“還能吃什麽？無外乎就是窩窩頭，野菜團子唄！”書吏道。
　　“幹吃嗎？就沒個菜？”
　　“有，鹹菜疙瘩嘛。燒點水，把鹹菜疙瘩往裏面涮壹涮，這就算是有碗湯了。有菜有湯有窩窩頭，這不全乎了嗎？”
　　鄭端怔了半晌，看著面前的紅燒肉，蛋花湯，突然之間就覺得不香了。
　　看著鄭端若有所失的模樣，書吏倒是猜中了鄭端的心思，“縣尊，這還是您來了之後才有了這光景，至少這些幹活兒的人，吃窩窩頭，野菜團子能管飽了。而且現在的野菜團子裏多多少少還是加了壹些米面的。以前啊，那就是野菜團子。”
　　走到了軍帳邊，撩起簾門，看向外邊，月光之下，老黑皮光著膀子正揮舞著大鐵錘在敲大石頭，敲成了幾小塊，便又坐下來，拎了小錘子，將石頭再敲得零碎。
　　這些大錘小錘，都是官府提供的，他可置辦不起。小小的身影揮舞著大錘的身影，在月光之下，顯得格外地令人矚目，不知怎的，這壹幕，竟然在鄭端的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把桌上的菜給老黑皮端過去。”鄭端揮了揮手。
　　書吏吃了壹驚，“縣尊，那您今天晚上吃什麽？”
　　“給老黑皮說，換他的菜團子，就說我要嘗嘗鮮。”鄭端道。
　　書吏明顯地楞怔了好壹會兒子，直到鄭端回頭敲著他，他這才忙不叠地用壹個盤子裝了桌上的吃食，向著外面走去。
　　鄭端放下了簾子，卻又扒開了壹條小縫，向外看去。
　　老黑皮明顯也呆住了，好半晌，卻是叉手向著鄭端所在的軍帳深深地行了壹禮。
　　鄭端不由得笑了起來，這老黑皮心裏頭，卻還是明白的。
　　片刻之後，書吏端著盤子回來了，上面卻是放著三個菜團子。鄭端拿起壹個，咬了壹口，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他家境小康，可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玩意兒。後來讀書作官，日子更是壹日好過壹日。
　　第壹口幾乎是生吞了下去，第二口卻是開始慢慢地咀嚼著，慢慢地咽下去。
　　有些苦。
　　書吏倒也是沒有說錯，菜團子裏面的確還是加了壹些雜面的，大概是榛子粉之類的。
　　拿著菜團子，他再壹次撩開了簾子，卻看見老黑皮端著那幾碗吃食，走向了稍遠處另外幾個砸石頭的人，竟然是招呼著大家壹起來享用。
　　“還是壹個知道分享的。”鄭端微微點了點頭：“是個不錯的家夥。”
　　“縣尊真是愛民如子。”書吏在壹邊拍馬屁。
　　鄭端壹邊往回走壹邊咀嚼著菜團子，“我到吉首已經整整壹年半了，別說讓大家吃上肉，便連讓大家吃上米飯都沒有做到，這是我這個親衛官的失職，光愛民如子有什麽用，不能讓大家吃飽穿暖，說什麽都是虛言？虛言能哄得了百姓壹時，豈能哄得了百姓壹世。明年，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壹定要讓大家放開肚皮子吃飽。”
　　“縣尊壹定能辦到的。”書吏連連點頭道。
　　鄭端沒有說話，壹邊啃著菜團子，壹邊開始提筆批閱那些文書。
　　過了好壹會兒，外頭卻是傳來了老黑皮的聲音：“蔡全無多謝縣尊大人的賞賜。”
　　鄭端直起腰來，卻是沒有出去，而是直接大聲道：“不是賞賜，是交換。我也吃了妳的菜團子。”
　　外頭沈默了片刻，老黑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蔡全無不會說話，但心裏卻是明白的，縣尊您是好官吶。跟著您，我們肯定有奔頭。”
　　“老黑……不，蔡全無，明年這個時候，妳壹定會憑自己的本事，吃上紅燒肉，大米飯的。”鄭端道：“去忙活妳的吧，別太累著了，明天還有重活計呢！”
　　“力氣是奴力，用了又再來。再苦再累，睡壹覺過來，就又有力氣了。縣尊，蔡全無走了。”
　　鄭端提筆，卻沒有落下，直到外面再度響起了鐵錘擊打石頭的聲音，他的筆觸這才終於落了下去。
　　這壹次，卻不僅僅是錘擊之聲了，蔡全無居然還唱起了山歌。
　　鄭端來吉首壹年半了，勉強能聽懂這裏的方言了，但說是不會說的，但現在蔡全無壹唱起來，他又發現自己壹個字也聽不懂了，不過調子卻是別居壹格，與北地鄉曲全然不同。
　　“縣尊，是薅草歌呢！”書吏笑道。
　　“妳會唱？”鄭端道。
　　“我就是吉首本地人，怎麽不會唱？”書吏看著鄭端興趣高昂，便也低聲吟唱起來，唱著唱著，發現鄭端居然也跟著學唱了起來。
　　幾遍下來，鄭端居然唱得有模有樣了。
　　“縣尊果然聰慧，非同凡響。”
　　這個書吏，但凡逮著機會，總是要拍上幾句馬屁的。鄭端倒也不以為忤，能聽好話，誰願意聽壞話呢？忠心逆耳，但妳時時刻刻逆耳，心理那也是會出問題的。良藥苦口，但也只有在得病的時候才能喝啊！
　　“明天，咱們就來唱這首歌，壹邊唱歌壹邊兒幹活。”鄭端興致勃勃地道。“對了，今天我要把這些公文批閱完，妳白日裏也跟著我幹了壹天兒的活，要是累了，就自去睡。”
　　“卑職不累。”書吏趕緊搖頭道，開什麽玩笑，領導都還在幹活兒，妳能去睡覺？再說了，最初跟著縣尊幹活兒的時候，那的確是累得要死要活，但現在，卻也是熬過來了，不再像最開始的時候，壹躺下來全身就跟散了架似的，連根手指頭兒也懶得動彈了。
　　作為壹個本地人，早前也為以前這裏的縣尊服務過，對比前後截然不同的長官，書吏也不由得感慨，勝利者之所以勝利，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位被大唐軍軍砍了腦殼的前任縣令，粗脖子大耳頭大肚腩，多走幾步路都會喘，吉首城破的時候，平素擡轎子的人跑了個沒影兒，牽了匹馬來剛爬上去馬就趴下了，連親兒子最後都腳底板抹油跑沒了影，等到唐軍殺進來沖進來，那位縣尊就只能等著被別人砍了。
　　而眼前的這位，壹筆字寫得讓書吏佩服萬分不說，談起正事來口若懸河，引經據典，怎麽看都是滿腹經綸的模樣。但壹轉身幹起重體力活兒來，居然也是舉重若輕，近二十斤的大鐵錘，連揮數十下面不改色心不跳，挑著兩擔土健步如飛，推著獨輪車也如履平地。
　　更重要的是，作為鄭端縣了縣令之後，他因為幹得不錯而得到提拔從而有機會進入鄭端的內室，居然看到了臥室之中有壹套全身的盔甲，壹柄橫刀，很顯然，就是鄭端自己的。
　　所謂的文武雙全，也不過如此吧。
　　書吏的瑕想連篇被外面的馬蹄之聲打斷了，他趕緊站了起來，撩開帳門走了出去，卻看見吉首縣靖安軍指揮使王彪正自翻身下馬。
　　“縣尊睡了嗎？”王彪將馬拴在外面的壹塊石頭之上，問道。
　　“沒呢，還在批閱公文。”書吏趕緊道。
　　王彪點了點頭，大步向著內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