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章 驚雷壹聲龍舟水

　　急公好義，嫉惡如仇，這八個字對於普通人來說或許是可貴的優點，但對於官場中人來說，卻決計是致命的弱點。就連常常在皇帝面前替人說公道話的杜楨，也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夠攬盡天下不平事，拉扯天下不平人。張越此番臨行前他便只是附贈了四個字，問心無愧。
　　於是，此番上任以來，張越自然而然便是以這四個字為宗旨，壹點壹點理清各項事務的頭緒，可在最後清查藩庫倉庫等等的時候，卻發現廣州府廣豐倉的米糧儲備已經是接近見底，而清遠縣香山縣等地的儲糧亦是在極低的水平。原來，壹連數年珠江流域都是水災不斷，布政使司依成例先賑濟再上報，如是幾年賑濟出去數萬石糧食，再加上前年去年都是颶風暴雨，房屋垮塌不少，廣州府肇慶府等地受災嚴重，而市舶司這塊寶地布政司又管不著。偌大壹個廣東布政司，竟連修繕貢院的錢都拿不出來，往往要讓民間富商捐資——說白了也就是攤派。
　　所以，彭十三回來之後感慨說丘國雍不過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瞧著卻至少比他老十歲，張越渾然沒在意，倒是覺得這位丘家主事人果然是打蛇隨棍上的聰明人。這幾天由於秦懷謹的事情解決了，他和另外兩司會銜直奏之外，還同時應直言詔上農田水利勸耕市舶等十四條。他原本倒想說幾句好話勸慰壹下皇帝，可尋思良久還是因為自己不在京而打消了這個打算。
　　這會兒他把方敬和李國修芮壹祥找了過來，見三個少年坐得端端正正，他便開口問道：“小方，之前我帶著妳四處露面，人都知道妳和我弟弟差不多，就連李國修和芮壹祥也被人高看壹眼。如今妳們三個被人爭先恐後地請去四處赴宴，可有什麽收獲？”
　　雖說這話是問三個人，但方敬知道頭壹個總該是自己，因而便挺直了腰說：“下帖子邀約的人確實多，從本地大戶到富商大賈等等，總共是十五六家。其中本地名門大戶只是做個樣子，他們都是有名的書香門第，無論是誰來當藩臺，必定都會禮敬他們三分，所以咱們也只是客氣相待。而那些富商大賈說是本地人，但咱們三人壹個個看下來，卻發現幾個頭等豪富的人家彼此勾心鬥角，倒是中層抱得緊密。而且，比起江南大戶主動捐資造橋修路修書院等等事情，本地商人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賺更多的錢上。”
　　方敬說完，李國修連忙搶著說道：“方公子說的不錯，北邊的商人有了錢便兌成金銀銅錢深埋地下，或者是置辦田地，但本地商人往往是把賺來的錢又投在買賣裏，壹旦大賺便是更上壹層樓，壹旦虧空則是血本無歸，所以這幾十年來，粵商中間的頭等人物換了又換。”
　　“還有壹條，就是本地的農人但凡稍稍殷實壹些的，都願意送孩子去書院。每年從私家書院應童生試而去縣學州學府學的很多。”芮壹祥卻是另辟蹊徑，說到這裏就頓了壹頓，見張越鼓勵地沖自己點點頭，他便補充道，“咱們三個設法去查了查這些年的科考榜，雖說廣東及不上江南，但中試者也不少。”
　　“好，很好，短短這麽些天能夠匯總這麽多信息，倒是難為妳們了。這些讀書之外的俗務畢竟是妳們第壹次接觸，以後做起來便會容易壹些。明年便是秋闈之年，廣東貢院實在是破敗不堪，小方妳是舉人，便帶著他們倆去轉壹轉，募集壹筆錢翻修貢院。”
　　方敬壹向敬慕張越和萬世傑，因此卯足了勁仿效兩人由科舉進身，對於順天府那座破敗貢院的怨念自然是極大。此時，他也不等李國修和芮壹祥有反應，立刻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下來。他這麽站起身，另外兩人也只好隨之附和。等到三人出了屋子，張越便隱約聽到了兩個抱怨的聲音，立時不禁莞爾。
　　“他們剛剛還說本地商人不像江南士紳那麽慷慨，少爺偏偏派他們去募集善款，莫非是想看他們的笑話不成？”
　　循聲望去，張越就看到琥珀托著壹盅東西走了過來。到了廣州之後，他便覺得她開朗了許多，此時聽到這取笑自也不惱，因笑道：“我哪裏有那麽壞心眼。那些商人如今不願意，確實會讓他們碰釘子。但這不過是讓他們知道壹下碰釘子是什麽滋味，最後等辦成了事情才會覺著松快，這便是先苦後甜的道理。”
　　琥珀哪裏不知道張越是在調教三人，可聽著這老氣橫秋的解釋，心裏卻覺得好笑，這才把手中那盅酒釀水果羹擱在了桌子上：“這是少奶奶特地吩咐用井水涼過的，剛剛靜官嘗過說是好吃，少奶奶就讓我拿壹盅來。剛剛我在後頭聽到貢院，卻有壹件事要稟告少爺。聽後衙幾個在此執役多年的老媽子說，廣州的端午水素來是節後多，如今壹直天陰，可得留神。”
　　珠江三角洲水系密布，水災等等常常發生，因此廣州府設有壹名專管農田水利的通判，就是布政司也有壹名參議主管水利橋梁等等。此時張越聽琥珀提到此事，倒是贊許她留心，便點了點頭說：“藩司和府衙向來都提防著端午水，早就做好了準備，而且我已經傳命下去，各地水情不許隱瞞直接奏報。之前徐參政他們還建議過派人在後衙的屋頂上加墊油氈以防萬壹，我已經答應了，妳回頭告訴大夥壹聲，讓他們有個預備，到時候避壹避。”
　　“我不過是順耳聽到提壹句，少爺既然做了預備就好。”
　　看到琥珀笑著要走，張越想起昨晚上還和杜綰商量過丘家的事，沈吟片刻便決定還是對其挑明，當下出聲叫住了她。示意人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便字斟句酌地把此前的事情對她分說了壹遍，末了才說道：“原本是打算讓老彭和靈犀陪妳去壹趟澄邁縣，但如今看來，先不用急著去那邊。妳二伯父既然在，回頭選壹個好機會，我讓妳悄悄見壹回。至於去那裏給妳娘掃墓等等，我再設法安排。”
　　盡管瓊州府算不得故鄉，但琥珀壹想到如今自己離那邊近在咫尺，心裏那塊大石不知不覺就輕了。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就在張越剛到的這當口，丘家險些便要卷入了這麽壹場莫大的公案中。聽到最後，她突然站起身來，雙膝跪倒重重磕了三個頭。
　　“多謝少爺苦心維護。”
　　短短八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氣力。張越見狀連忙把她扶了起來，見她額頭已經被剛剛那三個響頭給磕紅了，眼睛也紅紅的，他不禁伸手在那素來光潔的額頭上摩挲了兩下，又遞過帕子，吩咐其好好擦擦眼睛，這才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端端的擺出這做派幹什麽，妳跟我這麽多年，能幫之處我總會拉扯壹把。雖說妳如今認祖歸宗已不可能，可畢竟他們還是妳惦記的親族，再說我出來之前大堂伯也囑咐過照應。丘家雖說勢敗，但在朝堂上無沒有出頭之機，別的機會抓住了，也足可讓後代衣食無憂。好了好了，趕緊回去找靈犀，先洗把臉，額頭上也遮掩遮掩，否則讓秋痕瞧見了，那丫頭喜歡尋根問底，妳還得更不好受。”
　　盡管不是第壹次體會到張越的關切，但琥珀仍然覺得心中歡喜得很。維護兩個字說來容易做來難，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她都從來不能幫他什麽忙，可他卻總是為她考慮周詳。使勁擦了擦眼睛，她正打算告退離去，誰知道外頭陡然響起了壹個急促的聲音。
　　“大人，廣州府清遠縣、佛山鎮，肇慶府四會縣派人來報，當地連降暴雨，北江、綏江等水位暴漲，如今當地衙門已經派民夫上堤壩了！”
　　隨著外頭這奏報聲，外頭陡然閃過壹道亮晃晃的白光，隨之就炸響了壹聲驚雷。琥珀聞聲嚇了壹大跳，直到張越握緊了她的手，她這才恍然驚覺，壹回過神便把手縮了回來，又輕輕地說：“少爺，您忙公務，我先回房去了。”
　　從前在開封時便見證過洪水來時百姓的驚慌失措，當此之際，張越也沒有什麽別的心思，沖她點點頭便急忙往正門走去。打起那壹道黃竹簾，他就看見空中驟然交織起無數白光，同時驚雷不斷，陰沈沈的天上落下了無數密集的雨點子，只壹瞬間就成了傾盆大雨。壹時間，嘩嘩的雨聲匹練般的雨幕便充斥了耳膜和視野，陣陣大風還裹挾著雨點子兜頭兜臉地撲了過來，天地之間仿佛除了風雨雷電之外別無他物。
　　是夜風大雨疾雷烈，直到次日壹早，大雨也不曾停歇過壹刻。不說張越，藩司衙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沒睡好覺。有道是廣東七山二水壹分田，這土地還比不上星羅密布的水系，如今還不單單是端午的龍舟水，還有來自海上的風暴，因此哪怕是對暴雨水災駕輕就熟的官員差役，也不敢就此小覷了這暴雨的威力。而等到第三日清晨，渾身濕淋淋的信使更是壹波波趕到了藩司衙門，帶來的全是暴雨成災的消息。
　　“清遠縣有廣濟倉，四會縣有廣盈倉，肇慶府有豐濟倉……雖說糧倉都建在高地，而且都做了加固，但壹旦風雨太大而受到影響，這些糧食再有什麽損失，則再要賑濟就難了……”
　　在這種節骨眼上，壹直抱病在家休養的右布政使項少淵頭壹次出現在了衙門的二堂。他和其余從天南海北調過來的官員不壹樣，自出仕以來從縣、州、府到藩司，壹直在兩廣之地任職，對於這裏的情勢了若指掌，因此這會兒壹面咳嗽壹面介紹，倒也說了個周全。專管農田水利的右參政楊勉原本來自山東布政司，管的卻是錢糧賦稅，此時自然只有點頭的份。而壹直在旁邊沒吭聲的張越直到他壹壹說完，這才問道：“項大人覺得此次險否？”
　　“險倒是未必最險，府城之地應當是安全的，只善後卻是最難！”項少淵劇烈咳嗽了壹陣，旋即壹字壹句地說，“就如同我剛剛所說的話，堤壩無恙則最好。但那些小處的堤堰卻未必能全部周全，只要有壹處決口，民房農田必有損失，到時候賑濟才是天大的難題。此次龍舟水涉及兩府數州，咱們廣東各糧庫的存糧已經所剩無幾了！”
　　聽到善後兩個字，張越頓時想起每逢大災必有趁火打劫之人，心裏不禁起了提防。官府無糧，民間商人便會趁火打劫擡高糧價，短時間從他省借糧也不是容易的事。思量片刻，他就知道眼下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當即行文受災州縣，命派出差役將低窪處百姓往高處轉移。
　　壹連數日的暴雨颶風潮水泛濫之後，廣州府肇慶府受災尤其嚴重，兩地統共有八百余間房屋倒塌，好在由於官府措置還算得力，溺死的人較之永樂二十年龍舟水泛濫的那壹次少了許多，只有六十余人，但鄉間農田淹沒不在少數。好在大水之後便是大晴天，六月之後，水勢便完全退去。饒是如此，劫後余生的鄉間仍然是壹片淒然景象。
　　民間飽受水災之苦，藩司衙門正忙著計量數目籌劃賑濟奏報朝廷的時候，都指揮使李龍和按察使喻良卻先後請了張越前去，理由全都是商議水災之事。端詳著這兩張考究的泥金帖子，再看壹眼書桌上另壹邊厚厚壹疊水災急報，張越頓時有壹種說不出的厭煩。
　　然而，等到他去了之後方才明白，那兩個壹司長官哪裏是商量什麽水災之事，全都是旁敲側擊朝廷對秦懷謹之事的態度。覺察到兩人這些天恐怕多次出入過市舶公館，回來之後的他不禁在書房裏考慮了好壹陣子。壹個覬覦錢，壹個貪圖名，如今正值水災，廣州府缺糧缺錢，他壹個人孤掌難鳴，少不得拖著這兩個自掃門前雪的家夥想辦法！
　　“來人，給李大人喻大人送帖子，就說我三日後在本城飄香樓設宴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