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七百壹十五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四)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為什麽?”就在風雪之中,範閑陷入了沈思。他本來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時間,因為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總有壹天他會迎來這樣壹句問話,他這些年壹直在準備著,在逃避著,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地逃開過。這是壹個他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問題,便是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為什麽?”他緩緩地擡起頭來,在雪中瞇著雙眼,看著皇帝陛下緩聲說道:“今天在太學裏,我對那些年輕人講了講關於仁義的問題,關於真正大義的問題。”
  範閑嘆了口氣,帶著壹抹復雜的神色說道:“我以往本以為這些都是虛偽的,虛假的,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壹位人臣應該擁有的,不應該擁有的,我都擁有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原來除卻那些所謂的準則之外,世間再也沒有什麽能夠讓妳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著他,薄唇微啟,冰冷的聲音復述著範閑今天晨間在太學裏說的話:“庶幾無愧,自古誌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晨間範閑在太學裏對那些年輕人們的講話,很明確地讓胡大學士體會到字裏行間裏隱藏著的殺氣和決絕之意,他惶恐入宮,自然將太學裏的那壹幕講述給陛下知曉,皇帝竟是將範閑的這段話能夠背出來。
  範閑也感到了壹絲詫異,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說道:“我不是這種以大義為人生準則的人,我也不是壹個道德至上的聖人,我的根骨裏,依然只是壹個除了愛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麽都不是的人。”
  “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裏的東西,被自我隱瞞封閉了二十余年的東西。”範閑看著皇帝,十分認真說道:“我這生要掄圓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得盡性無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這樣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裏的東西,會讓我終生不得心安。”
  “這世間繁華權位令人眼盲耳聾,我卻依然無法裝作自己不知道,沒聽過,那些當年曾經發生的事情,這個秋天發生的事情。”範閑的面龐上浮現出壹絲淡淡的悲傷,緩緩說道:“陳萍萍回京是要問陛下壹句話,而我卻不需要去問,我只知道這些事情是不公平的,而且這種不公平是施諸於愛我及我愛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間再沒有我,再沒有今天這樣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又到哪裏去尋覓公平?”
  “他們不應該被這個世界忘記,他們所受的不公,必須要通過某種方式得到救贖。”範閑望著皇帝陛下說道:“這是陛下您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
  皇帝聽到了範閑自抒胸臆的這番話,沈默了很久,語聲寒冷緩緩問道:“妳為何不問朕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妳為何不問朕?莫非朕就沒有苦衷?”
  “靖王府,也就是當年的誠王府裏,至今還留著很多母親私下給您的奏章之類的文字。”範閑沈默片刻後應道:“我都看過。我不需要問什麽,我知道當年的事情是因何而發生。至於對這片大陸,億萬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還是惡事,我並不怎麽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難地笑了笑,說道:“陛下,其實這不是有關天下,有關正義的辯論,這不是公仇,這只是……私怨。”
  “好壹個私怨。”皇帝陛下也笑了起來,雙手負於後,孤立風雪中,整個人說不出地寂寞,“她是妳的母親,莫非朕便不是妳的父親?”
  範閑的身體微微壹僵,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而平靜說道:“陛下胸中有宏圖偉業,您按照您所以為正確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來,再偉大光榮正確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來,其實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的唇角泛起壹絲譏誚的笑容,看著範閑無所畏怯的眼眸說道:“莫非妳以為今日在京都大殺四方,就是很光彩的手段?”
  範閑笑著搖了搖頭,應道:“我的目的只在於了結數十年前壹段公案,撕毀我這壹生頭頂最大的陰影,壹切都只是從自我的角度出發,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來就沒有什麽偉大光榮正確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了什麽?”
  他頓了頓,用壹種復雜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嘆地望著皇帝陛下說道:“在這些方面,我似陛下更多。對陛下與我而言,好人是壹個多麽奢侈的形容詞啊……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沒有像她那樣,直到死都還糊裏糊塗,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還可以問陛下壹句。”
  這句話說的是葉輕眉與範閑兩個人之間根本性的差別,然而世事無常且奇妙的是,範閑在這個世間奔波享受上升,最後竟還是慢慢地偏著葉輕眉的路子去了,因為這壹對前後降世,隔著時光互相溫暖的靈魂,大概是這世間唯壹對於皇權沒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從最內在的那個部分說起,他們在龍椅面前,都有筆直站立的欲望吧。
  皇帝陛下平靜著,微笑著,帶著壹抹古怪情緒看著範閑,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後,又看見了那個女子。
  ……
  ……
  迎接著範閑看似平靜,實則字字誅心的感嘆,皇帝陛下沒有動怒,沒有陰郁,反而平靜地開始說起別的事情:“當年太平別院之變,朕並沒有奢望妳能活下來。”
  範閑微微點頭,當年太平別院血案,葉輕眉剛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時候,而自己只是壹個嬰兒,怎麽可能在皇後壹族的瘋狂追殺,秦家大軍的冷漠監視下存活?皇帝當年既然營織了這個卑鄙冷血的計劃,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範家拼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趕回來得快,如果不是陳萍萍發現事情不對勁,提前從北方的邊境上趕了回來,如今的慶國哪裏會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妳終究是活了下來,而且被送到了姆媽那裏。朕在略感驚詫之余,不可否認,心裏還是松了壹口氣,畢竟妳是朕的骨肉。”皇帝望著範閑平靜說道:“如今想來萍萍那時候便已經對我動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妳送到淡州,他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對太後,對姆媽都是以母視之,只有眼睜睜看著這成為既定事實。”
  “若事情就這樣下去也便罷了,頂多朕在京都,妳在淡州,逢年過節的時候,朕會想起還有壹個私生子在遙遠的淡州海邊,給範府再加些賞賜,送到妳的身邊。”皇帝陛下的發上沾著雪花,壹時間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還是如雪的發絲,整個人已經漸漸有了壹種老態。
  “然而陳萍萍似乎不這麽想,妳四歲的時候,他就把費介送到了妳的身邊,並且暗中調了壹批監察院的密探交給了姆媽使喚。這件事情,他入宮告訴過朕。朕本來以為他有些多此壹舉……”
  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是在回憶這十幾年裏的過往,說道:“然而妳十二歲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範閑壹眼,搖頭說道:“那些年妳在淡州,想必不知道,淡州的消息通過監察院壹直送到陳萍萍的案頭,那個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務更濃烈的熱情,時時入宮,將妳的壹舉壹動告訴朕。”
  “妳在淡州調戲丫環,妳在淡州登上屋頂大呼小叫,妳開始親自下廚給姆媽做菜了,妳體內修練了異常兇險的霸道真氣……”皇帝的臉上浮現出壹絲怪異的笑意,“妳的壹舉壹動朕都知曉,甚至比在京都的這幾個兒子還要清楚,於是乎,妳雖遠在淡州,但朕似乎卻習慣了妳就在朕的身邊。”
  “然後妳來到了京都,來到了朕的身邊,在慶廟,在別院外的茶鋪裏。”皇帝看了範閑壹眼,笑容漸漸斂去,“妳入了監察院,妳上了懸空廟,妳陪朕入了小樓,妳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須承認,妳就是朕的兒子,還是朕最喜愛的那個。”
  “妳母親曾經說過壹句話,喜愛就是習慣,朕習慣了妳的存在,當妳還小的時候。”皇帝忽然仰頭望著雪空,不知道是在看著誰,忽然點了點頭,說道:“然而朕最喜愛的兒子,卻不肯當朕的兒子,這時候還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戰朕的權威,要為當年的事情尋覓壹個公平。”
  他低下頭,冷漠地看著範閑,說道:“妳我父子之間,沒有勝負,細細算來到如今,終究還是陳萍萍贏了。”
  範閑聽明白了這句話,所以他陷入了沈默之中。
  ……
  ……
  “既然妳不是壹個以天下為念的仁義之人,既然妳所尋求的只是解決私怨,非為公義,那朕不是很明白妳今日的選擇。”皇帝陛下沒有給範閑更多感受自己更像壹位親人的模樣,直接冷漠開口質問道。
  既然只是為了報私仇,既然只是為了求痛快的公平,為什麽範閑先前還要以雪地為天下,與皇帝陛下擺事實講道理,扔出那麽多的籌碼,只求將戰場局限在皇城內,將敵我雙方限定在父子之間?復仇向來沒有什麽仁慈可言,這慶國,這天下,都可以是範閑的利器。
  範閑沈默片刻後說道:“我在府裏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閉關都是假話,七天七夜鎖在房裏,那會把人逼瘋的,我也要吃東西,散散風。”
  他的表情漸漸柔和平靜起來,說道:“夜深的時候,婉兒她們都睡了,我會壹個人偷偷摸摸地從房裏出來,披著壹件單衣,就像壹個遊魂壹樣,在府裏的園子裏逛著。那些天京都壹直斷斷續續地有雪,夜裏冷得厲害,看園子的老婆子們都躲在角房裏喝酒,也沒有人註意到我。”
  “我就壹個人逛啊逛啊逛。”範閑看著皇帝陛下,睜著那雙眼,極為認真說道:“我這才發現,原來範府的園子竟然這樣大,平日裏壹直忙於政務,忙於勾心鬥角,竟是連自家的園子都險些忘了模樣,直到這七天才註意到這壹點,範府的園子,竟是比江南的華園面積都還要大些。”
  “南城那條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方。”範閑認真說道:“還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裏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來是很尋常的事物,實際上對於那些平民百姓來說,都是極奢華的享受。”
  他指著這片迷雪中的皇宮,說道:“當然,最大的園子,還是這座皇宮。”
  ……
  ……
  “過往這些年,我在過好自己小日子的同時,順手幫襯壹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論是內庫是河工衙門還是杭州會,很是得了些名聲。我本以為是我在幫助他們,但忽然才明白,原來其實只不過是他們在供養我們。”範閑面色平靜,看著皇帝陛下說道:“既然如此,我又憑什麽向他們要求感恩之心?”
  “我不是聖人,我什麽缺點都有,只是這些年比較好地,虛偽地隱藏了起來。可是捫心自問,我終究還是愛慶國的。”
  “這個國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統治下,百姓們過得還算幸福,有內庫有監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少這種好日子還可以過上幾十年。”
  “先前說了,連感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憑什麽僅僅因為自己的私仇,卻去禍害他們?把這天下搞得動蕩起來,四處殺人放火,天下分崩離析,害得他們淒慘不堪,難道我就會很快活?”
  “如果為了復仇,我選擇了那條道路,且不說天上那個老跛子會怎麽看,但我想,母親大人她定是不歡喜的。”
  “既然是為他們覓求公平,那又怎麽能選擇壹條他們不喜的道路?”
  “我愛慶國,所以我希望這僅僅是壹場陛下與我之間的戰爭,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進來。”
  “以前有人說過,人生於世當依正道而行。什麽是正道?是做對的事情……然而我壹直想不明白,此亦壹是非,彼亦壹是非,我怎麽能以自己的是非來判斷陛下的是非,以壹己之是非來定天下之是非?判斷對錯是非的標準到底是什麽?”
  “這終究只能是主觀的感受。”
  “若說正道是做對的事情,那麽所謂對,便是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入宮與陛下說這些,做這些,便是想讓自己心安理得。”
  ……
  ……
  範閑壹句壹句地緩緩說著,將這七日裏的所思所想說了壹大半出來,至於剩下的那壹小半,則涉及到他與陛下之間的較量,不止今日,也包括可能將來的較量,這種心意上的互相傷害與試探,多說無益,只有壞處。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聖人。”皇帝微垂眼簾,雪花在他的睫毛上掛了少許,“或許妳母親算壹個,而妳今日說的話,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間真義,妳母親若知道妳成長成今日這樣的年輕人,想必心裏會很安慰才是。”
  範閑安靜地看著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內心深處湧起壹股讓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傷。這種在不適當的時機出現的不適當的情緒,讓他感到了惶恐,面對著這樣壹座雪山似的絕頂人物,還去同情對方什麽?
  或許只是同情這位皇帝直到今時今日,依然將他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他的軀殼裏藏著壹個早已定性的靈魂。或許是同情對方被自己的演戲功夫壹直瞞著,而註定到妳死我活的那剎那,自己依然不可能坦露真正的心聲。
  這些年裏,範閑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殺京都,入宮面斥,依然是扮演得如此純良中正肅然,以言辭為鋒,以表現為刃,壹步步壹句句地刺進了皇帝的內心。
  這便是心戰,當年範閑要對付北齊聖女海棠朵朵,在京都裏開始準備,在北海裏蕩漾,在上京城酒樓裏佯醉真醉,搖啊搖啊搖到了壹起,再至江南那壹觸手的溫柔,終於實實在在地勝了這壹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範閑在他的面前演得更久,演得更辛苦,卻不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觸動對方那顆風雪不化的心。然而這場戲註定要壹直演下去,哪怕範閑死在對方的手裏,也要繼續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將此人從神壇,從龍椅上拉下來,不如此,不能將那些範閑想保護的人保護好。
  破罐子破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範閑能夠無恥厚黑到此程度,以殺戮對殺戮,然而慶帝又豈是這般容易擊敗的對手,範閑夠冷血,對方更冷血,所以今天這場眼光能見的殺伐冷血決絕,其實都是鋪墊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時就要拉開。
  ……
  ……
  風雪不再在空中卷動,而是直直灑灑地落了下來,由小花骨朵兒變成了壹片片的鵝毛,帶著壹種沈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與範閑的身上。
  由門下中書行至深宮,壹番長談,範閑體內大小兩個周天裏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早已溫養完畢,整個人的身體都晉入到壹種無喜無悲的境界之中,體內的真氣充沛到了極點,只等待著哪壹片雪花觸到那個時機。
  風雪之中,慶帝負手而立,身上挾著壹股天然的無上威勢,他微瞇著眼,帶著壹絲譏諷的微笑看著範閑。
  範閑所挾之實早已借風雪之勢釋了出去,然而壹觸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壹座堅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無法前進壹步。
  大宗師的修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觸及,慶帝只是這般冷漠淡然地看著範閑,目光所及,便將範閑壓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對峙良久,皇帝忽然諷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妳的心安理得,也是需要時間的。”
  說完這句話,皇帝負手於後,灑然擡腿,壹步便走了出去。
  ……
  ……
  走了出去,在這樣充溢著兩股霸道雄渾真氣的風雪中,皇帝陛下說走就走,毫不在意,瀟灑隨心,就像是此時勢的疊加,風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這壹步看似簡單,實則大有深意,大不簡單。
  喀喇無數聲碎響,清清楚楚地在風雪聲中響了起來。範閑站在積雪之上的雙腳,忽然毫無來由地向下沈了壹寸!
  以範閑的雙腳為圓心,無數道細細的裂紋伸展出去,就像是閃電壹樣,卻長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網,雖在風雪之中,亦不輕斷。
  這些細細的裂紋伸展得極廣極遠,竟是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壹種難以言喻的符文,有壹種奇妙的美感。
  範閑孤伶伶地站在這些裂紋正中,沈默許久,面色平靜冷漠,全勢而出,竟是困不住對方壹步,對方那壹步,便輕輕松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這天地之間了。
  他忽然想到淡州懸崖上五竹叔說的那句脫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壹步,已然完美地達到了這句謁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拋卻這殘軀,更早已走出此間了。
  然而範閑沒有任何絕望失望之意,因為他本來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如今這片大陸僅存的大宗師,本來就已經快要超出凡俗範疇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後擡膝,踩著陛下留下來的足跡向著小樓裏走去。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