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壹章 不能拼命啊,拼命還怎麽賺錢
朕就是亡國之君 by 吾誰與歸
2023-7-15 23:35
只手遮天賀總憲的右手,是在去韃靼接脫脫不花回程,因為被鴻臚寺卿楊善,泄露了路線,最終斷在了關外,若非解刳院數年如壹日的解刳成果,賀章早就死了。
楊善也因為此事,最後被斬首示眾。
但是朱祁鈺聽到了楊菀說,居然是賀章救了她。
楊菀這是給賀章扣帽子嗎?顯然不是,楊菀是參觀過解刳院的,壹想起來,她就不敢撒謊。
朱祁鈺看著楊菀眉頭緊皺,他似乎發現了朝中狗鬥的底線,那就是禍不及家人。
賀章不恨楊善嗎?恨。
對於壹個讀書人、科層制的官僚而言,右手比命還珍貴。
賀章壹直在用左手練字,很長時間內,奏疏的部分因為必須要用臺閣體,賀章的奏疏都是由他人代筆。
神器不能假手於人,權柄就可以了嗎?
後來賀章寧願寫成王八龜爬,也要自己寫奏疏,現在朝廷裏賀章的字是最難看的壹位。
如此狼狽,賀章難道就不想打擊報復嗎?
楊菀這種無依無靠之人,豈不是更好的報復對象?而且還因為楊菀自己犯蠢,輕信張昭之言,在陛下面前拿著簪子玩刺王殺駕。
如此這般,賀章為何要救?
朱祁鈺閉目良久,開口說道:“妳且起來吧。”
“謝陛下。”楊菀呆滯的站了起來,她以為這次還不是必死無疑?
可是陛下似乎打算放過她了。
楊菀認真盤算了壹下,她有甚麽地方值得被放過的嗎?
盤算來,盤算去,楊菀居然得出了自己蒲柳之姿得入聖眼的結論來,蒼白的臉色刷壹下紅潤了起來。
“賀總憲既然讓妳好好生活,就好好生活吧,莫要生什麽事端。”朱祁鈺平靜的說完這句,繼續在江南織造局轉悠起來。
八十錠的紡車解決了大明朝的紡紗問題,而飛梭解決了織布問題,大明的織造局憑借著更高的生產效率,在市場上獲得了絕對的優勢。
生產效率的提高,歸因為工匠們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和靈機壹動,而這種生產效率提高的發明與創造,應當值得鼓勵。
所以,大明的官廠每年擁有四塊奇功牌的申報資格,而且由欽天監十大歷局先行驗證,再面呈陛下禦覽。
這是唯壹的奇功牌的固定產出,其他的唯有戰爭和傑出貢獻了。
朱祁鈺站在南京織造局的門前,看著緹騎清街之外的熙熙攘攘。
大明也有流民,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而這些失地的農民,被叫做遊墮之民。
大明因為沒有坊郭戶十等和鄉野戶五等,是沒辦法躺在這等戶制上躺平收租的,大明也沒有廂軍這等制度,去安置這些遊墮之民。
但是隨著工坊的不斷擴大,這些失地的農民,走進了工坊,也算是被安置了下來。
朱祁鈺很喜歡這樣的熱鬧,但是他因為身份的問題,卻不能隨意的與民同樂。
劉天和這幫家夥,為何要外逃?為何要走?因為他們沒辦法送走大明皇帝,所以只能自己離開。
“起駕回別苑吧。”朱祁鈺上了車駕,帶著笑容看著熱熱鬧鬧的坊市。
“夫君是看上楊菀這狐貍精了嗎?”冉思娘剝了個葡萄,送到了朱祁鈺的嘴邊。
朱祁鈺滿是笑容的說道:“有點酸。”
“葡萄嗎?”冉思娘平日裏抓解刳刀的手,頗為靈活的撥著葡萄皮,不鹹不淡的問道。
朱祁鈺將冉思娘壹縷調皮的頭發順到了她的耳後說道:“妳的話酸。”
“想什麽呢,跑到倭國出使的李秉,他女兒要死要活的要嫁進泰安宮來,咱是不納文官家眷。”
這也是花鳥使興安最為難的地方,這充盈後宮,那姿色上乘,琴棋書畫也要精通,出身還不能是文臣之後,那根本沒多少。
郕王朱祁鈺的母親是吳太後,而吳太後是漢王府舊人。
漢王朱高煦造反最後被烹了,而漢王府上下皆誅,吳太後被分配給了宣德皇帝朱瞻基。
這也是當初為何朱瞻基遲遲不肯給郕王朱祁鈺身份,不能住在皇宮,而是住在十王府的原因。
所以楊菀是不可能入泰安宮的。
朱祁鈺感慨的說道:“賀章為什麽要救楊菀?還不是為了國事?他壹只手掌控都察院,是不容易的。”
都察院可是科道言官的主場,賀章想要梳理都察院,並不容易,在鐵腕之下,也有妥協。
當年朱祁鈺剛登基的時候,下旨申斥都察院,都察院根本不理他的聖旨,為這事兒,朱祁鈺還斬了三個禦史,時至今日,都察院已經很少發生讓朱祁鈺失望的事兒了,可見賀章的手段。
棄小不顧者,有圖大之心。
賀章放下了內心的仇怨和憤恨,而是將楊菀做政治籌碼,應當是換到了什麽,只是朱祁鈺這個皇帝並不知曉罷了。
這件事裏,賀章受了委屈。
冉思娘又剝了壹個葡萄,展顏壹笑說道:“高婕妤今天早上天沒亮,就尋到我那邊去了,說夫君昨日又熬夜,極為擔心。夫君的身子骨臣妾當然清楚,可是總這麽熬,是會把身體熬壞的。”
“夫君今年都三十歲了。”
青壯大小夥的時候,滿不在乎的透支,到了老了,都是壹身的病痛,冉思娘當然知道她的夫君身體健康,可是總要防患於未然。
朱祁鈺攬著冉思娘,看著窗外出神的說道:“昨天去了南湖別苑,這不是有事耽誤了嗎?咱不處置,那些事兒都得停著,等著朕批復,朕會註意的。”
冉思娘低聲問道:“高婕妤不稱心,夫君就沒在南湖別苑。找個稱心的人?”
這女人壹旦有了身孕,這醋壇子打翻了,就會壹直非常的酸。
朱祁鈺搖頭說道:“沒有,咱去辦正事去了。”
冉思娘不懂外廷政事,所以不再問了,靠在朱祁鈺的懷裏,閑談著聽到的趣聞。
朱祁鈺回到了南湖別苑的禦書房,開始處理奏疏。
“這幫家夥,就想著收租,壹點風險都不想有啊。”朱祁鈺將壹份奏疏放在了壹旁,留中不發。
這是壹份翰林院的翰林寫的壹份奏疏,其核心的意思是秦始皇帝任戰勝之威,並吞戰國,海內為壹,功齊三代。
但!是!
秦始皇卻務勝不休不止,男子棄耕導致了糧饟不足,而女子因為家中無丁,無依無靠,紡績不足於帷幕。
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盈道相望,蓋天下始叛秦。
朱祁鈺發現翰林院的翰林很喜歡罵秦始皇,而且罵的都是花樣百出,觀點頗為新穎。
說壹千,道壹萬,到最後,都會落到壹個點兒上,那就是窮兵黷武。
這種罵法,會平替到漢武帝身上,還會平替到唐太宗身上,也會平替到明太宗文朱棣身上。
現在正在逐漸平替到他朱祁鈺的身上。
那這位翰林罵秦始皇、罵漢武帝、罵唐太宗、罵明太宗,到底想罵誰?
罵朱祁鈺這個皇帝,和這幾位壹個貨色,都要把這國折騰亡了才甘心。
作為亡國之君,朱祁鈺感覺到非常的榮幸。
朱祁鈺敲著桌上的奏疏說道:“什麽是不上道,這就是不上道。”
“朕要郡縣安南,朝中的士大夫們壹言不發,這翰林,還不知道風力向哪裏刮,也就是個翰林了,實在不行,就送去石景廠挖兩天煤,估計出出汗,就通透了。”
興安猶豫了下說道:“陛下,臣愚鈍,為何秦始皇總被罵呀,什麽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貪鄙之心之類的,什麽難聽就罵什麽。”
“這都罵到長相上了。”
朱祁鈺笑著說道:“朕不是說了嗎?始皇帝那套,阻止他們收租了,他們當然要反對啊。”
“臣愚鈍。”興安俯首說道,他是真的不明白,百代皆行秦制,為何就揪著秦始皇翻來覆去的罵。
“妳看啊。”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這個邏輯很簡單,老爺們最怕打仗了,壹打仗就得動兵,可是這動兵的勝負因為戰爭的偶然性導致不可控,就需要傾盡全力來獲得優勢,打掉敵人的反抗意誌。”
“兵從何來?”
“妳從流民中拉出的壯丁,就是兩宋的廂軍,戰力可謂是烏合之眾,還沒打,就跑的無影無蹤了,無恒產者無恒心。”
“妳要是從良家子裏遴選,方可為虎狼之師。”
“良家子何來,恒產何來,死戰之心何來?在咱大明不就是得男耕女織,沒有生產資料,流民遍地,強軍無從談起。”
“這打完了仗,妳是不是得封賞?這羊毛出在羊身上,封賞土地田畝生產資料,那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的良家子?良家子壹多,滿天下都是良家子,那還怎麽收租?”
“所以,他們罵秦始皇的理由,就是想讓江山社稷中存在壹大批的流民佃戶,為壹口糧食,為他們當牛做馬。”
“良家子不能有,更不能多。”
秦朝是軍功爵名田制,就是立軍功,有爵位的同時,還有生產資料,這種制度之下,秦軍戰鬥力強悍無比,但是需要不斷開拓。
所以老爺們,最怕打仗了。
朱祁鈺喝了口茶,看著興安壹臉迷糊的模樣繼續說道:“其實就是個分配問題。”
“妳想想,朕就推廣勞保局,要求勞有所得,要求支付勞動報酬,這過分嗎?幹了活兒,支付勞動報酬,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嗎?”
“就這,看看那群遮奢富戶勢要豪右們,壹副跟殺了他們親爹壹樣的號喪模樣,妳就明白了,始皇帝為何天天被罵的狗血淋頭了。”
松江府大康號棉紡廠的大善人周立春,有錢也不肯支付勞動報酬,張齊帶著工匠們不要勞動報酬了,另投他門。
周立春還帶著打手,威逼工匠們的大把頭張齊回去上工,上門要揍張把頭,結果被張齊給揍了,最後差點鬧出大事來。
這件事兒,就是壹個典型。
大明是萬惡的帝制封建社會,在這種情況下,周立春甚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張齊也怕,怕他自己是惡意討薪,甚至在衙門說:周老爺冤。
周老爺冤不冤,朱祁鈺能不知道嗎?
要搞分配,在老爺們看來,就是殺富濟貧,即便是不砍頭不抄家,妳朝廷不讓老爺們極盡朘剝、作威作福、為所欲為、欺壓良善,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臣明白了!”興安恍然大悟,壹說到周立春,壹說到大明事,這種沈浸式體驗,立刻讓興安理解了陛下說的話。
朱祁鈺站起身來,笑著問道:“妳明白了什麽?”
興安拿起了石灰噴燈,擰暗了些,陛下尚節儉,這不處理公文了,都會暗壹些,他想了想說道:“不能拼命啊,拼命還怎麽賺錢。”
“老爺們最怕打仗了。”
朱祁鈺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看來妳是真的明白了。”
興安趕忙說道:“謹遵陛下教誨。”
朱祁鈺搖頭說道:“不,妳還不明白。”
興安滿頭霧水的問道:“嗯?臣不明白?臣到底是明白還是不明白啊?”
朱祁鈺緊了緊大氅,將冉思娘的牌子交給了興安說道:“這良家子越少,這精兵強將就越少,隨著朘剝和兼並越來越嚴重,沒了良家子,滿眼望去,全都是滿腹牢騷、饑腸轆轆、心中憤恨的遊墮之民,朝廷就再也舞不動刀了啊。”
“這些遊墮之民,是不忠不孝之徒?不肯忠君體國?是百姓不肯體諒朝廷的難處?”
“也不盡然啊,他們日夜勞作,僅得幾錢果腹,還被人罵是進城討飯的乞兒,即使如此這般,敵寇來的時候,仍然要以命相搏。”
“到那時候,朝廷不僅不敢舞刀,還得自廢武功,否則這壹把把利刃,就會砍到朝廷來。這就是兩宋重文輕武、以文馭武的緣由。”
“所以皇叔說的沒錯,大明啊,總有壹天要亡的,逃不過去的。”
“朕呢,就趁著民心可用的今天,多多舞刀弄槍,多弄點良家子出來,給後世敗家用,敗完了,大明啊,也就完了。”
興安提著石灰噴燈,在前面為陛下引路,笑著說道:“陛下英明。”
“陛下,袁指揮前些日子來信了,說要回來,松江府傳來了消息,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