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樓蘭

　　或許，生命這種東西之於宇宙來說，確實像野草壹樣。個體的生命是如此孱弱，輕易就能將其撚碎泯滅；可群體的生命卻又如此旺盛，幾乎不可能根絕，將壹個族群完全滅絕是如此困難。
　　比如地球昔日的恐龍，興盛了兩億年，還是因為地球環境的劇變才趨於滅絕；可即便大部分滅絕，卻依然留下了作為後裔的鳥類傳承著血脈。
　　對舊帝聯來說也是如此。
　　舊帝聯的滅亡是壹樁極不尋常的“黑天鵝事件”。是先有初丹天使出現打穿了舊帝聯防線；再有宇宙碎片替換了其全部疆域，兩件災難接踵而至，才將這麽大個政權在短時間內消滅。
　　否則，舊帝聯只是衰弱，還遠未到該是滅亡的底部。衰落的它依然是區域性霸主，國祚能沒準能再續個百十年，無非是續的過程體面或者不體面壹點的區別而已。
　　可即便遭受了兩次能被稱為滅頂之災的災難，舊帝聯依然有幸存者像野草壹樣執著存在於世間各處，甚至幸存下來的數量或許比想象中要多。
　　多到這些幸存者能在仁聯的世界被左吳遇上，多到有余力分裂成兩支——
　　壹支決心效忠新的皇帝，被改造成了肅正造物。
　　另壹支則是鈍子大人二號的同伴，因為還抱著效忠舊帝聯的信念，不願融入仁聯成為那些地球博物館的展品和員工，而遁入虛空躲避。
　　這個分支在虛空生活了如此之久，最終還是在漫長時間中滅亡，留下了殘存的記憶信息中。
　　此時。
　　金棉抿嘴，將所有提到“鶯歌索”的字段全部提取出來，瀏覽。
　　瀏覽過程中，獸人小姐好像親身感受到了這個分支在虛空中掙紮的全程——在惡劣環境下生存，文明和知識極其容易斷代。
　　最後，這個舊帝聯分支甚至已經無法保有任何壹點科學技術了，卻還是固執的將鶯歌索三個字留了下來。好像這就是堅持銘記舊帝聯的意義所在，這針對壹個土著文明的軍事行動就是舊帝聯有值得緬懷的輝煌。
　　瀏覽中。獸人小姐的神情開始變得越來越復雜，像是閑聊般和身邊的二公主搭話：“過來看看，妳應該知道這倆字是什麽意思吧？”
　　二公主狐疑的看了看金棉指著的兩個字眼，緩緩將其念出聲：
　　“……樓……蘭？哦，這是我的同伴為了記得自己是帝聯人，壹直在背的幾首詩裏反復出現的內容，沒想到到最後，他們還在念叨，我看看啊。”
　　她讀了壹陣，搖搖頭：“我在的時候這些詩句就不完整了，現在它們更殘缺了。別看啦，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背幾句給妳聽。”
　　金棉點頭，抖了抖耳朵，整個人也隨著耳朵豎起。
　　二公主眼裏的紅光黯淡了壹瞬，這些詩句本來該是自己同伴的後裔的遺言，可她自己卻知道得更多更詳細，真是唏噓：
　　“樓蘭，樓蘭嘛；‘揮刃斬樓蘭，彎弓射賢王’；‘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十五役邊地，三回討樓蘭’，等等等等，這幾句是我能記得清的，其他的就保證不了正確率了。”
　　金棉眼睛亮了壹下：“‘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這句，我在鶯歌索也聽過；它和‘但願人長久’比起來哪個更有名？”
　　“我怎麽知道？”二公主翻了下眼睛。
　　此時，被二公主背出來的幾段詩句，已經被金棉傳輸到了新帝聯的網絡中進行檢索，通過圖書館文明那裏得來的地球知識，獸人小姐甚至已經知道了這些字句的全詩，還知道了它們寫出的背景，它們的意思。
　　金棉朝二公主點頭：“我剛才看啦，這些詩句大多寫自盛唐，而唐朝是人類歷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偉大王朝。與之相比，樓蘭就有些不太夠看了，壹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消失掉的小國而已……”
　　“噗，哈哈哈，到唐朝的時候，樓蘭甚至已經滅亡了幾百年啦；可唐朝的詩人還是要斬它，要討它。這麽想，它不是很可憐嗎？”
　　二公主只是聳肩，她的手不自覺撫摸上了肅正造物。在顧問的幫助下，她同伴的記憶正在植入肅正造物的機體。
　　“我發現，鶯歌索的名字，總是和‘樓蘭’並肩出現來著，”金棉繼續，嘴裏還是反復默念著這些詩句：
　　“妳剛才說了，妳的同伴是為了緬懷舊帝聯昔日的輝煌，才會銘記這些詩句的，對吧？征討別國，然後將其覆滅，好不威風……也不管是不是以大欺小。哦對，國家間的以大欺小應該叫‘鯨吞’和兼並才對。”
　　聞言。
　　二公主皺了皺眉頭：“妳少彎彎繞繞了。哈，妳該不會想說，妳的鶯歌索就相當於樓蘭，而帝聯相當於唐朝。唐朝沒了，樓蘭還在，這就是妳的又壹次復仇吧？”
　　好像有這麽點感覺。
　　獸人小姐心臟狠狠跳了壹下；在鶯歌索，她總是默念著“但願人長久”熬過壹個又壹個戰場的日夜。
　　而“但願人長久”和“直為斬樓蘭”是壹樣知名的詩句。樓蘭是唐朝征伐四方，鯨吞宇內的輝煌的代名詞。樓蘭總被詩人作為征伐的意向，是因為在漢朝，樓蘭是中原和匈奴進行對壘的前線陣地。
　　鶯歌索也是，自己的家鄉之所以滅亡，就是因為舊帝聯為了防止燎原用獻祭土著生命就能得到極強威力的創神檄文以攻擊舊帝聯的本土，為了堅壁清野，才毀掉了自己家鄉的。
　　這麽壹想，鶯歌索和樓蘭還真有這麽多的共同點。“斬樓蘭”是唐朝標榜自己武功的美妙詩句，而自己的家鄉被舊帝聯的幸存者記下後，也成了壹種承載著舊帝聯輝煌的意象了？
　　沒想到自己如此渺小的家鄉，最後居然能在舊帝聯的後裔心中有如此的分量。
　　舊帝聯縱然對自己有血海深仇不假，但它也是昔日鶯歌索根本不配去碰的敵人。誰又不想被強大至極的敵人認可呢？
　　如今自己渺小的家鄉居然能在舊帝聯的幸存者後裔中有如此分量，金棉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最後，金棉是笑了出來。
　　“不對。”金棉說：“鶯歌索就是鶯歌索，不是樓蘭。當然，舊帝聯也不是唐朝。”
　　二公主楞了下：“對，所以呢？如果妳接下來想說‘我的同伴也不是詩人，因為他們連完整的詩句都記不住’來嘲笑我，作為妳的復仇……嗯，妳想笑就笑，因為這確實是事實。”
　　金棉蹲下，尾巴在搖晃，眼睛在發光：“再猜猜？鶯歌索不是樓蘭，舊帝聯不是唐朝。類比壹下，妳的同伴之於肅正造物如何？”
　　二公主又楞了楞，忽然炸毛，眼中的紅光幾欲滴血：“類比？妳是想說就算把記憶植入肅正造物，他們也不是我的同伴？！”
　　“這不是明擺著喵？”金棉的尾巴輕輕敲地：“妳的同伴記憶是殘缺的，總結成話語，十句裏面湊不出壹句完整的話。把這樣的記憶植入到肅正造物身體裏，真能讓妳的同伴回來？”
　　“不只是會讓肅正造物得到壹點模模糊糊的奇怪記憶嗎？”
　　二公主咬牙，想反駁卻反駁不了，只能說：“我的同伴回不來，這不是最能遂妳的願？”
　　“別誤會喵，我是想幫妳的；復仇必須要仇人存在才能復仇，否則光是鞭屍，多沒意思。我也是那個想讓妳的同伴們真正回來的人啊。”金綿說。
　　二公主吸氣：
　　“妳有什麽建議？我……我妥協了這麽多了，我連肅正造物是否真有我同伴的靈魂都不在乎了，只需要這些肅正造物的腦子裏蓋上我同伴的記憶，這樣就夠了……如果這點要求都達不到，我還能做什麽，怎麽做？！”
　　金棉攤手：“看，妳不是已經說了方法了嗎——我想，主要就是記憶厚度的問題，妳同伴的記憶蓋不住肅正造物的意識，只是因為這些記憶太殘缺太單薄。那我們把它加厚壹些不就可以了嗎？”
　　“加厚？怎麽加厚？”二公主眼睛同樣亮起，壹時間居然放下了戒備。
　　金棉張了張嘴，眼睛微妙的往塔頂那邊瞥了下，還是左吳和這裏皇帝的交談給了自己靈感。
　　——在塔頂的二人討論了，孩子若在活著時感受到強烈的痛苦，那他們會後悔出生嗎？可惜出生與否不是孩子自己能夠選擇的。
　　那自己不是也能反其道而行之，讓二公主的同伴，自己的仇人們重新痛苦的降臨於世，這不就是壹種絕佳的復仇了嗎？
　　金棉心中閃過壹絲快意，快意讓她本來就是肉食動物的臉顯得有些殘忍：
　　“我身體裏有創神檄文，創神檄文能被痛苦的情緒催動威力；同樣，痛苦也能增加記憶的厚度，讓妳的同伴滿帶痛苦的回來，催動創神檄文去燒掉肅正造物本有的意識！”
　　“我問妳，我的公主；妳的同伴在虛空裏掙紮了這麽久，他們對這個世界究竟是有什麽樣的認知？！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美好嗎？還是說只有壹片痛苦的荒蕪，死了反倒是壹種解脫？”
　　“這樣，妳想讓他們重回世間，不是讓他們從解脫裏回歸痛苦的現實？這樣，催動創神檄文的燃料是有了；我體內還有壹些小灰的機群，我問過顧問團隊了，我能給這些痛苦加料！”
　　二公主楞住。自己同伴的後裔又在虛空中堅持了如此之久，他們面對的現實只會比自己面對的更惡劣。彼時的自己都動不動想把自己叠代，就有因為受不了這種嚴峻和苦痛而想要解脫的心思在裏面。
　　現在，自己若想把同伴喚回，卻需要讓他們去承受更為可怖並熾烈的痛苦？
　　嬰兒降世時為什麽會啼哭？有種說法是外界相比母親的肚子裏太寒冷，嬰兒的哭就是因為自己要去面對惡劣的世界，而在為自己悲傷。
　　壹種心悸在二公主胸腔中震顫，她嗓音顫抖，對金棉說：“妳……妳想做……就做啊……”
　　金棉卻搖頭，尾巴漸漸卷到二公主的腿根上：“不行，這是妳的同伴。只有在妳決定讓同伴回來，我才能這麽做。”
　　二公主緩緩搖頭：“為什麽？要讓我承擔這種責任，讓同伴從解脫的平安中回到這現實？……啊。”
　　“這就是妳對我的復仇？”
　　金棉咧了咧牙齒。
　　她看著二公主身體止不住的搖晃，最終還是艱難的點了下頭，隨即身體幾乎脫力。
　　顧問團隊在朝金棉訴說方法，二公主同伴們的那份殘缺的記憶被添上了濃郁的苦痛，分不清是苦痛占優，還是記憶為主。
　　這份濃郁註入了肅正造物體內。
　　創神檄文，燃燒著肅正造物的意識。
　　……
　　塔頂。
　　剛和這裏皇帝商量好怎麽對付無智灰蠱的左吳，聽到了這空曠寂寥的月球上回蕩起壹股像嬰兒初生，為寒冷的空氣激得著涼了般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