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紫幔遮混錐破李

　　三月二十九日壹大早，王元寶就來到了長安東市步雲樓外，今日乃是他邀請長安城琉璃行會諸位東家的日子，事關重大，他不敢怠慢，故此辰時剛過，他便到了步雲樓。
　　原本他是想要將步雲樓包下來的，但到此之後得知，有壹群文人在此相會。他們雖是豪商，卻不敢在文人面前太過傲慢，誰知道這些文人當中會不會出現未來的尚書、京兆！
　　巳時壹刻，足足等了兩個時辰，王元寶也沒有等來任何壹個客人。他皺著眉，心中暗暗憤怒：這些琉璃行會的東家，是不是認為他的主要精力放到了球市上，故此對他有所怠慢？
　　又過了會兒，王元寶終於看到了壹輛油壁車載來了他所請人之壹。
　　“顧郎君來了，哈哈……有失遠迎啊。”王元寶心中憤怒，臉上卻依然是團團和氣，他上得前來，向著那位顧東家拱手。
　　顧東家面色卻陰沈如井，壹見他劈頭便道：“王翁，妳還在這等什麽，休等了，不會有人來了！”
　　“哦？”
　　“葉十壹邀了京城東西兩市大多數琉璃行店家前去，商議玻璃器份額分配！”
　　“什、什麽！”
　　王元寶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自問自己的反應很快了，葉暢那邊才辦的競賣會，這邊他就邀琉璃行的東家商議集體采取對策，卻不曾想，葉暢那邊的動作比他還快！
　　“顧郎君，究竟是怎麽回事，妳說與我聽聽。”強自鎮定之後，王元寶沈聲道。
　　“昨日上午收到王翁的請柬，下午便收到了葉十壹的請柬。”那位顧東家面色陰沈：“請柬乃是胡源祥代發，除了王翁與某，所有人都收到了！”
　　“胡源祥，這個鼠目寸光的狗奴！”
　　聽得這個消息，王元寶頓時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胡源祥便是當初市賽時他的競爭對手，在賈貓兒的介紹之下，他與葉暢搭上了關系。王元寶不喜其人，故此發放請柬時並未有其人，但是胡源祥家三代在長安經營琉璃，行內的人脈還在，王元寶請客的消息很快就被他所知。雖然王元寶請客的名義並不是商討對付葉暢，可是他既然沒有請胡源祥，胡源祥自然會想著破壞這次大會。
　　“竟然沒有人通知我……”
　　王元寶此時還有壹個覺得心寒之處，全長安城中十余家經營琉璃器的大商家，竟然沒有壹家去通知他，還是這位顧郎君，因為壹向與胡家關系不睦，也沒有接到邀請，這才將消息泄露於他。
　　“王翁，得想想辦法，昨日玻璃器的競賣妳也是知道的，百余件玻璃器，便賣出了十萬貫！無論是玻璃茶具，還是玻璃寶鏡，都是大受歡迎，顯然要在長安大行其道！王翁，若是我們被排除在外，不僅賺不到玻璃器的錢，就是手中的琉璃也要大受影響啊！”
　　顧郎君的話，王元寶如何不明白，可是又能怎麽辦？
　　“依汝之見，當如何是好？”
　　“王翁牽頭，領著咱們這些未曾收到請柬的，徑直去尋葉十壹郎。王翁既然從葉十壹郎那兒接手球市，想來也有幾分情面，只需讓我們也加入其中分壹杯羹，壹切自然安穩！”
　　王元寶神情有些古怪，他看著顧郎君，好壹會兒之後問道：“咱們……不只妳壹家？”
　　“自然不只，胡源祥那狗眼看人低的只發了大商家，還有幾家和我壹般，不入他眼中的，我們在壹起商議了，覺得我們勢單力薄，不好與之相爭，唯有王翁牽頭，方可與胡源祥抗衡！”
　　王元寶滿嘴都是苦澀，算是明白顧郎君的真實用意了。顧郎君嘴中說得好聽，說他與葉暢有幾分舊誼，實際上誰都知道，他從葉暢那邊接手球市，可是很耍了些手段的。
　　如今讓他去再與葉暢交涉，無非有二，壹是再耍當初的手段，二是俯首向葉暢道歉賠情。
　　可是再耍當初的手段？莫說壹時之間，尋不著有份量的人向葉暢施加壓力與影響，就算有，在這時誰敢？長安城現在消息稍靈通點的人可都知道了，葉暢向楊玉環獻上了壹面巨大的寶鏡，甚得聖人歡喜，而且葉暢剛剛在遼東得了壹場大勝，不費朝廷壹兵壹卒壹箭壹矢，便收復了積利州！
　　獻寶，軍功，這兩者正合了李隆基好大喜功的性子，內有楊玉環，外有李林甫，葉暢靠山之大，已經不是當初除了玉真長公主外無依無靠的情形了，現在甚至玉真長公主要想對葉暢伸手，也未必能落得到好。
　　那麽唯壹的辦法，就是向葉暢服軟認輸……
　　原本王元寶想著集中長安城琉璃行與葉暢相抗，結果被葉暢壹個玻璃器皿配額分配便弄得分崩離析，甚至連他的計策都還沒有來得及施展，就已經胎死腹中。這等情形之下，王元寶哪能不懷疑，這壹切，都是葉暢事先構思好了的。
　　若真如此……
　　王元寶額頭冷汗直冒，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仿佛有壹只兇狠無比而又狡猾至極的猛獸，就在他背後露出鋒利的牙齒。
　　此時王元寶心中當真是後悔，不該得罪葉暢的。
　　從天寶二載他自葉暢手中奪去球市的經營權，到現在天寶五載，按月計算還不足四年，葉暢的報復便已經到了。
　　“此事……容我再思量，再思量。”王元寶猶豫了很久，終於遲緩地說道。
　　顧郎君眼中滿是失望，他覺得王元寶當斷不斷，實在沒有了縱橫商場三十年的智慧。不過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與胡源祥矛盾之深，更勝過王元寶與胡源祥，若不得王元寶之助，他便是跑去見葉暢，葉暢也不會搭理他。
　　“王翁，咱們做生意的都知道，這世上沒有放不下的怨仇，唯有放不下的利字。若是咱們能給葉十壹郎帶來比胡源祥更多的利益，便是此前有些許誤會，葉十壹又如何放在心上？咱們要的，不過就是王翁妳向葉十壹認個錯罷了，咱們開門做生意的，認個錯能賺錢，有什麽錯不能認，說得不好聽些，便是認爹認娘，也不過那麽回事！”心中情急之下，顧郎君對王元寶道。
　　王元寶嘆了口氣：“我知矣……好吧，我讓人送拜帖去葉暢府中……不，我親自去他府前恭候。唉，當初壹念之差，竟至於此！”
　　他想來想去，為了表現出自己的真誠，便令人回去備好重禮，準備徑直到葉暢府中去。他還在吩咐的時候，便看到幾個文人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其中有兩人他認得。
　　“這不是王翁麽，怎麽今天有空到步雲樓來？”他認得的人當中有壹個向他頷首道。
　　“原來是何先生、費先生。”王元寶心中有事，只是招呼了壹聲，轉身便離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落到何、費二人眼中，二人對望了壹眼，心中有些不喜。
　　當初李適之為相的時候，連帶著他們這些門人清客也地位高漲，王元寶見他們少不得巴結，可現在麽，連多說幾句話都不願意。
　　“這位王翁，看上去富態逼人……不知是何許人也？”跟他們壹起的壹個清瘦的文士問道。
　　“啊，子美賢弟，這位王翁就是王元寶，長安城中有名的巨富，所謂富可敵國，便是說他啦。”何先生幹笑著道。
　　子美便是杜甫，他與李適之壹派關系更為親近，此次上京，乃是準備參與銓選。李邕之死對他的沖擊很大，讓他意識到，大唐朝廷之上確實有奸邪，他性子犟，便鐵了心要出仕，與那些奸邪相爭。
　　李適之雖然已經不在為相，但太子少師也是顯爵，算是杜甫能接觸到比較有可能舉薦他的人物了。他往來長安城中，便與李適之的門客們相熟，此次何、費二位宴請士林儒生，他也被邀了來。
　　上了步雲樓，已經有幾個人先到了，這些儒生在壹起寒暄見禮，少不得折騰個半日功夫。杜甫雖然心中覺得這些虛禮實在無趣，卻也不得不跟著大夥壹起折騰。
　　到了巳時三刻，所邀之人到齊，酒菜也開始上來。杜甫家境壹般，以前跟著葉暢不需要為錢財操心，兩人決裂之後，雖然葉暢還是如以往壹般遣人經他家中送錢糧，卻被他全部退了回去。長安城中物價騰貴，象這樣壹桌酒菜，沒有十萬錢拿不下來，見到這滿桌酒菜，杜甫忍不住在心中喟嘆起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詩句，並不是憑空而來的，甚至不是壹時激憤之作。
　　“飲勝！”
　　“飲勝！”
　　無論如何，眾人都在大吃大喝，杜甫也只能隨大流。酒過三巡之後，那位何郎君與費郎君交換了壹下眼神，然後何郎君開口道：“長安雖好，非吾久居之所，諸位都是我二人至交好友，大家誌趣相投，然輒人生無不散之宴席，或許今日過後，我等便各奔東西了……”
　　“何郎君何出此語？”費郎君訝然道。
　　“以往在長安，那是因為此為我大唐首善之地，衣冠形勝之所。可是近來看長安，只覺得銅臭熏天，已非往日清靜……”
　　眾人都是甚為驚訝，若論銅臭，這位何郎君可也甚好黃白之物，此時他發此感慨，多少讓人覺得不適。
　　“何郎君必是有感而發，何事令汝如此頹然？”費郎君又問道。
　　“我輩客居長安，所為者何？不過是能文章達天意，出仕為官，不負壹腔抱負麽？大唐官員，乃聖意選拔，替天子司百職。故此以大唐律令，官員壹律不得為商賈之事，可是就在昨日，便有六品之顯官，競賣搜刮而來的奇珍異寶，奢靡放縱，肆無忌憚！”
　　那何郎君滔滔不絕地說著，在他口中，昨日競賣之舉，乃是葉暢罪惡滔天之舉。那何郎君不愧是文人，末人還吟詩道：“石崇幔遮混，王戎錐破李……”
　　吟了壹半，卻壹時間將另壹半忘了，憋了好壹會兒，他面紅耳赤地道：“總之這葉十壹，驕奢淫逸無恥至極！”
　　他說完之後，那邊費郎君撫掌道：“正是，正是，何兄壹說，費某也覺得大大不妥，那葉十壹行事，實在不合朝廷命官體統！他怎能如此，壞我大唐風氣！昔日吐蕃相贊東祿至我大唐，為人節儉，據聞其為節省開支，住在長安城中十文錢壹夜的逆旅之內，早晨不食，實在餓了乃於街頭拾人所棄之胡餅充饑。吐蕃大盛，實由此可見其壹二！我大唐官員，亦該如此，那葉十壹微末小官，卻敢壞廟堂之風，實在可惱，可惱！”
　　在座之人面面相覷，這二人壹唱壹和，矛頭直指葉暢，這些人雖是不太通曉官場之事，卻也明白，他們如此開口，絕對不是事出無因。
　　旁邊的杜甫更是神情冷峻，目光冰冷。
　　杜甫沒有想到，今日之會，竟然會和葉暢有關。他實在不想聽到葉暢的名字，但是在得知葉暢於邊疆立功收復積利州之時，他卻又在自己家中以水代酒，默默祭拜過天地。他與葉暢極熟，知道葉暢生活比起壹般人確實要奢侈，但葉暢對於自己的奢侈又有他的解釋：他能賺錢，若不稍奢侈壹些，將錢散出去，那麽錢財就會變成廢鐵。
　　葉暢的這種理論，杜甫最初是覺得荒唐的，但後來觀察民生世情，卻漸漸覺得有道理起來。壹個人在自己收入的基礎上奢侈些，只要不浪費，確實是有益於那些為此人服務者的。
　　“說的是，任此等人物囂張下去，我大唐國將不國！”有沈不住氣的憤憤地道：“他不過壹介鬥雞走狗之徒，幸進得官，豈敢如此！”
　　有人開頭，頓時群情洶洶，眾人紛紛開始指責葉暢。見得這壹幕，何、費二人眉宇間便有喜色，知道事情成了壹半。
　　他們趁熱打鐵，那費郎君便又道：“我輩讀書之人，才智之士，把持輿論，豈可坐視此等小人當道？何兄，妳也莫急著離開，咱們大夥不妨……”
　　他說到這，聲音開始壓低了，眾人頭漸湊到壹處，然後有曉事理的就吸了口寒氣：“這可是千夫所指……真要辦成了，咱們這些人，便不遜於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