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假手試探

　　秦堪對這笑聲並不陌生。
　　遼陽城外，她壹人敢攔住欽差的官駕，氣勢逼人地質問朝廷的天理公道，那身大紅色的衣裳給秦堪的印象很深。
　　秦堪扭過頭，遠處的篝火投射來的昏暗火光裏，塔娜那雙比星辰更亮麗的眸子正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今晚的塔娜穿著傳統的蒙古女子服飾，淡藍色的小夾襖上繡滿了精致的金色花邊，壹頭瀑布般的黑發編成十幾條小辮子垂耷在高聳的胸口，臉上甚至撲了幾許淡淡的腮紅，比遼陽城外的她看起來愈發明艷動人，充滿了異族風韻。
　　秦堪淡淡笑道：“原來是塔娜姑娘，姑娘沒去參加篝火晚會麽？”
　　塔娜撇了撇嘴，大咧咧地坐到秦堪身邊，隨手扯了壹根草莖含在嘴裏，道：“妳們漢人客氣的時候真虛偽，壹口壹個姑娘，就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塔娜嗎？我們朵顏部落裏的年輕勇士誰若敢當著我的面叫我姑娘，我非壹鞭子抽過去不可。”
　　秦堪笑了，這蠻婆子脾氣挺爆，跟杜嫣不壹樣，杜嫣的爆脾氣有時候只是壹種惺惺作態，像烏龜的殼，刺猬的刺，是壹種保護自己的本能，而這位塔娜的爆脾氣，……就是實實在在的爆脾氣，沒有理由，純粹是草原上的娛樂活動太少，閑的。
　　“妳若敢抽朝廷欽差，恐怕妳爹不會太贊同，就算我不是欽差，此刻我也是妳們朵顏的客人，蒙古人沒有打客人的傳統吧？”
　　塔娜瞪了他壹眼，接著又爽朗地笑開了：“好吧，妳不僅是客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世上誰都可以對妳動手，唯獨塔娜永遠不會，我的命是妳救的。”
　　秦堪嘆道：“相信我，我沒那麽欠抽，這世上想對我動手的人委實不多……”
　　塔娜註視著他，目光充滿了疑惑：“餵，大官兒，妳是怎麽知道李杲會派人半途殺我的？”
　　“壹點點推理，壹點點猜想，再加壹點點運氣，八九不離十就這麽猜中了。”
　　塔娜不滿道：“我這條命難道是妳碰巧猜中才救下的嗎？”
　　秦堪嘆道：“塔娜，別怪我說話直接，妳的命不是我的命，而且我們不太熟，猜中固佳，猜不中亦無所失，當時妳在遼陽城外惹怒了李杲便應該清楚結果的。”
　　“救我的人是妳派去的，妳的人殺了李杲的人，我很不明白，妳們不都是明廷的大官兒麽？為何對我這個異族女子壹個要殺，壹個卻要救？妳這麽做是不是得罪了李杲？”
　　秦堪頗感欣慰，這姑娘沒蠢到壹無是處的地步。
　　“不錯，我得罪了李杲。”秦堪坦然道：“不妨明白告訴妳，我這次來遼東，是奉了大明皇帝的密旨，徹查李杲殺朵顏三百余人冒功壹事……”
　　塔娜壹怔，接著兩眼浮上驚喜之色：“妳們明廷終究是講道理的，明廷的大官兒也有好人。”
　　“我們明廷壹直講道理，只不過來到遼東之後我才發覺，李杲的勢力如此之大，幾乎可算是只手遮天，我要處置他須大費周章，如今徹查壹事已陷僵局……”
　　塔娜急道：“那怎麽辦？”
　　秦堪正色道：“打不過他我當然要跑，所以我打算撫慰朵顏之後便直赴山海關，入關回京。”
　　塔娜呆住了，接著俏臉氣得通紅：“妳，妳這明廷的狗官，皇帝要妳徹查朵顏受害壹事，而妳打不過就跑，妳便是這麽給皇帝辦事的麽？”
　　秦堪喃喃嘆道：“剛才還說我是明廷裏的好人，現在立馬又罵我是狗官……番邦女人也是女人，女人都壹個樣，翻臉比翻書還快。”
　　塔娜怒道：“朵顏蒙受如此大的冤屈，妳是唯壹能為朵顏討個公道的人，怎地如此沒用，打不過他便半途而廢麽？”
　　秦堪苦笑道：“那妳說我該怎麽辦？朝廷不會為了此事而派大軍圍剿李杲，這樣做幹系太大了。李杲統領遼東兵權，麾下數萬精銳兵馬，而我身邊只有區區八千儀仗兵，我總不能讓這些舉儀牌扛旗幟的士卒們去跟邊軍拼命吧？為了妳們朵顏的三百多條性命，便要我付出八千人的性命去跟李杲拼個妳死我活，我為了什麽？”
　　塔娜眼中冒火，憤怒地攥緊了拳頭：“為了公道！公道必須在刀劍裏討得！”
　　秦堪聳肩道：“問題又繞回來了，我打不過他，就算我這八千多人死光了，妳們朵顏的公道還是沒辦法討到……”
　　塔娜腦中壹陣熱血上湧，大聲道：“妳缺少勇士，我們朵顏不缺，為了我們屈死的三百多人的血債，朵顏願出兵幫妳！我們朵顏衛上下六千余戶，能湊出壹萬英勇無敵的騎兵，我們朵顏的騎兵天下聞名，當初妳們的永樂皇帝只用了我們三千騎兵便橫掃天下當上了皇帝，妳等著，我這便去向額直革求懇，讓他派兵幫妳！”
　　塔娜是個風風火火的姑娘，話說完便起身蹬蹬跑開。
　　秦堪笑得愈發欣慰了，多好的姑娘啊，她缺的確實不是勇士，而是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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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壹炷香時辰，塔娜又蹬蹬蹬跑回來了，跟離開時不壹樣的是，回來後的她顯得灰頭土臉，神情有些狼狽。
　　很顯然，她缺腦子，她老爹不缺，估計剛才已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塔娜的嘴微微癟著，看她的模樣好像快被罵哭了，手裏壹根馬鞭不時揚起又放下，倔強而憤怒地瞪著秦堪，欲抽而不敢抽。
　　秦堪心裏快笑翻了，臉上卻壹本正經道：“妳不能對我動手，第壹，我是明廷皇帝派來的欽差大人，第二，我是朵顏尊貴的客人，第三，我還是妳的救命恩人，妳剛剛還說過永遠不會對我動手的……”
　　塔娜壹滯，接著像只憤怒的母獸般爆發了。
　　爆發也不敢沖著秦堪爆發，於是周圍的草地倒了黴，被她的馬鞭抽得草屑飛揚，沒過多久，她所站立的方圓壹丈之內地皮被狗舔過似的幹幹凈凈。
　　“妳們漢人都不是好人！”塔娜喘著粗氣朝秦堪大吼：“妳們像壹匹匹狡猾的狼，總是在算計別人，坑害別人，壹點都不磊落坦率！”
　　“我算計妳什麽了？我只說自己手下八千多人打不過李杲，如果妳不傻的話，應該知道這是壹句大實話，除此之外我還說什麽了？”
　　塔娜又是壹滯，然後……繼續抽草皮。
　　秦堪笑瞇瞇地看著她發瘋，表情非常的氣定神閑。
　　那麽多朝廷大臣官員跟他鬥心眼兒都鬥不過，何況區區壹個異族女子？
　　可惜花當比他女兒聰明壹點點，雖然他仇恨明廷，更仇恨李杲，按說與秦堪合兵對付李杲正合他意，不過這事兒不僅要付出部落裏許多勇士的生命，而且幹完後沒利益可得，作為部落首領，沒利益的事情他是不會付出的，“公道”這兩個字，永遠排在利益之後。
　　激得塔娜試探了壹下，秦堪此刻終於探出了花當的態度。
　　不論好的壞的，有態度就好，至少比裝聾作啞故意回避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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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娜抽得大喘氣，發育良好的胸脯上下起伏不定，頗為壯闊。
　　秦堪好整以暇道：“抽累了就坐下來，好好跟我說道說道，為什麽妳爹不答應出兵。”
　　塔娜恨恨壹咬牙，怒哼壹聲，離秦堪遠遠地坐下，扭過頭嘴裏不知嘀咕著什麽，估計是罵蒙古臟話……
　　“妳們蒙古人崇尚武力，自己蒙受了冤屈壹向都是自己用刀劍去找回公道，找回公道是要付出代價的，妳父親為何不同意出兵幫我？畢竟這事說到底也是妳們朵顏的事，坐享其成可不對。”
　　塔娜怒道：“誰說我們坐享其成？告訴妳，我已準備好嫁給北邊的火篩，過不了多久，額直革會與火篩部落草原會盟約誓，合兵共伐明廷！”
　　秦堪眼皮猛地壹跳，目光在黑夜中忽然變得淩厲起來，心中對丁順冒出壹股滔天的怒火。
　　朵顏欲結火篩犯境，這麽重要的消息，錦衣衛密探竟沒有探出來，丁順這狗才幹什麽吃的？
　　回想起今日入朵顏營地後壹直感到不自在，總覺得有雙陰毒的眼睛在背後盯著他，秦堪終於抓住了壹絲頭緒。
　　“火篩此刻就在朵顏營地，對不對？”秦堪盯著塔娜，聲音已變冷。
　　塔娜見秦堪冰冷的表情，卻也不怎麽畏懼，哼道：“在又怎樣？告訴妳，我們朵顏沒有必要看明廷的臉色，妳說得沒錯，公道必須自己去討回來，至於怎麽討，是我們朵顏自己的事！”
　　秦堪嘆道：“跟明廷的欽差合作不好嗎？師出有名而且事後不會被大明朝廷怪罪，皇帝陛下還會有賠償和賞賜彌補朵顏的損失，跟火篩結盟雖然入我大明之境可以毫無顧忌殺人搶掠，但終歸徹底得罪了我大明，孰得孰失，妳父親算過這筆賬了嗎？況且……”
　　“況且什麽？”
　　秦堪慢悠悠道：“據我所知，火篩今年四十多歲，他的帳篷裏已有七個妻子，其中有兩個是他的繼母，壹個是他的大嫂，還有壹個甚至是他的兒媳……壹家三代脫得光光滾壹張床上亂七八糟胡天胡地，他家帳篷裏已夠亂的了，妳確定妳要嫁給他？從此跟壹幫老娘們小娘們為了爭寵而打得頭破血流？最後再給火篩生壹個兒子或女兒，跟他那幾位繼母大嫂兒媳連輩分都不知道該怎麽論……”
　　目光充滿了無限同情，秦堪緩緩道：“塔娜，妳的人生就是這樣？老實說，如果我的女兒將來要嫁給這樣的男人，我會活活掐死她，再把她娘毒打壹頓……”
　　塔娜才十六歲，男女之事自然早已或多或少聽說過，嫁給火篩本是壹番為朵顏獻身的決然念頭，從沒考慮過嫁給火篩之後的男女之事是怎樣的情景，被秦堪這麽壹說，塔娜俏臉頓時發白了，身軀情不自禁地輕顫了壹下。
　　勇於獻身和對未知的恐懼兩者之間是互相矛盾的，壹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顯然不太有能力處理內心裏的這種矛盾。
　　“我……我，我再去問問額直革！”塔娜頭也不回地踉蹌跑遠。
　　秦堪看著塔娜跑得飛快，不由苦笑著揉了揉鼻子，心底裏忽然有壹種淡淡的羞恥感……
　　如此忽悠壹個小姑娘，而且忽悠了壹次又壹次，實在是……很沒節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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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聰明人跟蠢人的區別在於，蠢人看壹步走壹步，有時候看都不看路，腳便已邁出去了，於是不停地摔跟頭掉坑裏，爬起來還不長記性，壹擡腿又掉坑裏……
　　聰明人不同，聰明人走壹步看百步，凡事謀定而後動，所以挖坑讓別人掉的壹般都是聰明人。
　　毫無疑問，秦堪是聰明人，只不過坑塔娜這樣的小姑娘委實有點不厚道，殺雞用牛刀了，同時秦堪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人壹旦陷入困境，節操這東西真的可有可無……
　　四周壹片寂靜，秦堪坐在黑夜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的繁星，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丁順，妳個狗才，馬上給我滾出來！”
　　丁順果然連滾帶爬地從後面的黑暗角落裏滾出來了，後面不急不徐跟著神色淡定的葉近泉。
　　入朵顏營地能不能達到目的，他們並不關心，他們只關心秦堪的生命安全，所以任何時候秦堪都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他們。
　　草原的夜有些冷，丁順卻額角冒汗，看著秦堪嘿嘿幹笑，神情尷尬且懊惱。
　　秦堪站起身，淡淡道：“第壹，妳給我轉過身去，讓我狠狠踹妳壹腳，至於踹妳的原因妳自己應該清楚，有壹不可有二，下回再犯，可就不是踹妳壹腳這麽簡單了。”
　　丁順立馬轉過身，口中連聲道：“下面的殺才不爭氣，耽誤了軍國大事，屬下萬死，多謝秦帥開恩！屬下認罰，秦帥若不解氣，多踹幾腳也不打緊的。”
　　秦堪沒搭理他，卻也不客氣，果真狠狠朝丁順的屁股踹了壹腳，這壹腳踹得有些重，丁順被踹得朝前壹滾，趴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
　　秦堪冷冷道：“負責打探朵顏三衛軍情的錦衣衛探子，著人緝拿入京，交給南鎮撫司整治，朵顏欲結火篩而犯我大明，如此重要的消息我竟連壹點風聲都沒聽到，他想害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