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交情

　　篝火邊上的眾人立刻抄起兵器，沈乾元小聲道：“我去應付，妳們先別出面。”
　　胡桂揚點點頭，向袁茂、樊大堅招手，“準備鳥銃，沒我的命令不準亂動。”
　　兩人早已清空火藥，這時又手忙腳亂地重新準備，不敢靠篝火太近，走到陰影裏摸黑裝藥，速度更慢了。
　　尤五六等人站在篝火前，手裏拿著刀劍棍棒，倒是沒有懼意，胡桂揚從包袱裏拽出壹柄短刀，與他們站在壹起，心想：城外還真是不好混，沈乾元武功不如聞氏子弟，看他如何應對“兵匪”了。
　　沈乾元上前幾步，朗聲道：“在下雙刀沈乾元，對面來者何人？”
　　“沈老三？”
　　“閣下是……”
　　對面的人罵了壹句，“幾年不見，學會說話了，‘閣下’是什麽玩意兒？我是妳鐵大哥。”
　　沈乾元作歡欣狀，“鐵大哥？西馬屯的大鐵錘鐵大哥？”
　　“可不就是我，妳小子啥時回來的？”
　　“壹個多月了吧。”沈乾元少說了幾天。
　　對面又罵壹句，隨後是腳步噔噔，壹名漢子帶著壹群官兵走來，那漢子又矮又壯，偏偏行走如風，像是壹只滾動的大肉球。
　　胡桂揚看在眼裏，明白了“大鐵錘”這個名字的含義。
　　大鐵錘臟話不離嘴，來到沈乾元面前，開口先罵壹句，隨後跳起來在沈乾元肩膀上擂了壹拳，“回來這麽久，怎麽沒去找我喝酒？從前的朋友說忘就忘了？”
　　沈乾元受了這壹拳，笑道：“怎麽敢忘？當年我離京的時候，還從鐵大哥這裏借過十兩銀子呢。”
　　“借？妳小子要是敢說壹個‘還’字，我跟妳當場斷交。”
　　沈乾元連道“不敢”，對這位大鐵錘，他是既敬畏，又警惕，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寒暄已畢，大鐵錘突然瞪起雙眼，看向沈乾元身後眾人，冷冷地說：“殺死關達子的錦衣衛在這兒吧？”
　　胡桂揚不能只讓沈乾元出頭，自己躲在後面當縮頭烏龜，上前壹步，說：“在。”
　　沈乾元正要開口，大鐵錘將他推開，上下打量幾眼，“妳叫胡桂揚？”
　　胡桂揚曾在官兵面前報過姓名，點點頭，“沒錯。”
　　“關達子的大刀冠絕京城，妳用什麽殺死他的？”
　　“壹桿鳥銃。”
　　大鐵錘鄙夷地往地上啐了壹口，轉向沈乾元，“老三，這是妳的朋友？”
　　“是，鐵大哥……”
　　“先別叫我鐵大哥，我敬妳是條好漢，當初才願意與妳結交。幾年不見，妳瞧不上我大鐵錘，行，可妳怎麽跟朝廷鷹犬成朋友了？這要是傳揚出去，妳還怎麽行走江湖？”
　　胡桂揚插口道：“我是鷹犬，關達子他們只能算是官府走狗，還是不聽話的那種。”
　　十幾名官兵出言怒斥，但是不敢靠近，生怕暗中有人放銃。
　　大鐵錘舉起手臂，制止眾人喧嘩，“關達子他們人在官府，心在江湖，跟妳們這些死心塌地的鷹犬不是壹回事。沈老三，是敵是友，妳選吧。”
　　關達子搶劫不成被殺死，胡桂揚覺得自己壹點錯沒有，沈乾元卻懂得規矩，並不為此辯解，抱拳道：“沈某行事磊落，與人結交不問高低貴賤，胡桂揚是我的朋友，與他是不是錦衣衛無關。鐵大哥，我敬重妳的為人，妳壹句話，讓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可是不能讓我交出朋友。”
　　大鐵錘想了壹會，身後壹名官兵剛叫壹聲“鐵”，他舉臂阻止，然後放下手臂，“好，妳講義氣，我給妳這個面子，三天之後，西馬屯，咱們按江湖規矩來。”
　　“三天之後，西馬屯，不見不散。”沈乾元道。
　　“走。”大鐵錘轉身招呼眾官兵走向馬匹，沒多久，就聽得蹄聲雜沓，漸漸遠去。
　　壹場危機暫時化解。
　　胡桂揚頗感意外，問道：“三天之後要怎樣？”
　　沈乾元笑了笑，沒有回答。
　　樊大堅走過來，因為太緊張，鳥銃壹直沒準備好，只能像棍棒壹樣握在手裏，“呼……還好妳和這個大鐵錘認識，要不然得有壹場混戰，他們人多，不只過來這些，後面好像還有人，咱們恐怕不是對手。”
　　袁茂也走過來，鳥銃已經備好，“強盜還這麽橫，不允許被搶者反抗嗎？”
　　周圍的人都笑了，好像袁茂說了壹句十分滑稽的話。
　　沈乾元道：“別管他們，咱們接著喝酒，壹切事情等明天再說。”
　　酒肉沒剩多少，吃了壹會就散了，眾人打地鋪休息，胡桂揚困極了，倒頭沒壹會就睡著了。
　　有了沈乾元的保證，這壹夜很安全，沒再發生任何意外。
　　次日壹早，胡桂揚是被冷醒的。
　　篝火已經熄滅，沈乾元等人都已離開，只剩下尤五六壹人，看守他之前盜來的三匹騾子，笑道：“三位若不嫌棄，到我家裏暫歇壹陣吧，離這裏不算太遠。”
　　“其他人呢？”胡桂揚爬起來，袁茂也醒了，只有樊大堅還在睡。
　　“三哥有點事，天黑前能回來。”
　　尤五六的家不在村裏，三間草房藏在壹片樹林中，遠離鄉村道路，在林外根本看不到，若非有人帶領，極難找到。
　　“不是什麽好地方，請三位對付壹下。”
　　胡桂揚沒說什麽，樊大堅皺起眉頭，“怎麽搞得像逃難似的。”
　　尤五六笑道：“雖說不是逃難，可也要避著點外人，以免惹出是非，對不對？”
　　樊大堅哼了壹聲，沒說什麽，胡桂揚道：“三天之後是要在西馬屯比武嗎？”
　　尤五六面露難色，“這個……說也無妨，反正妳們早晚得知道。三天之後是有壹場比武，或者是壹場定輸贏，賭妳們的三條命，或者是三場，壹場壹條命。”
　　樊大堅色變，“這事還沒完啊？”
　　“別擔心，大鐵錘那夥人沒壹個是沈三哥的對手，比武就是給大鐵錘壹點面子，讓他有個臺階下。”
　　“他們明明是強盜！”樊大堅氣憤難平，心裏還有壹點害怕，畢竟關達子是他放銃打死的，“江湖也得分青紅皂白吧？”
　　尤五六苦笑道：“江湖不是官府，青紅皂白要分，但不是最重要的。”
　　胡桂揚笑著問：“什麽最重要？義氣？”
　　尤五六覺得不太好回答，“義氣當然重要，但是……”想了壹會，他心中豁然開朗，“最重要的是交情。”
　　“交情？”
　　“對，交情。什麽青紅皂白、是非曲直、高低貴賤……都要排在交情後面，比如關達子，他是官兵、是強盜，他殺人越貨、為害鄉裏，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朋友多。如今他死了，被這位道爺殺死，那他的朋友們就得出面報仇，否則的話，以後就沒法混了，這就是交情。”
　　尤五六有點得意，不只是因為想出了答案，也是對“交情”的向望與崇敬。
　　樊大堅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妳們昨晚說關達子朋友不少，難道還要挨個找我們報仇嗎？”
　　尤五六笑道：“所以沈三哥才同意比武，三天之內，該來的朋友都來了，將事兒抹平，不論輸贏，以後都不會有人再找妳們報仇了。”
　　“是啊，沈乾元若是輸了，我們連命都得搭進去，自然沒人再來報仇。”樊大堅深深覺得這事不太可靠。
　　尤五六有點尷尬，“以沈三哥的本事，應該不至於……那個，妳們先歇會，我去燒點水，看看能不能抓只雞什麽的。”
　　尤五六出門，樊大堅道：“肯定是到附近村裏偷雞去了。”
　　袁茂勸道：“老道，妳還是少說幾句吧，人家都說了江湖上交情最重要，妳把人得罪光了，誰來救妳？”
　　“那就回城，我就不信他們誰敢追進去，什麽大鐵錘、小鐵疙瘩，碰見真正的官兵，都得變成鐵餅。”樊大堅期待地看著胡桂揚，雖然才出來兩天，他已經萬分懷念城裏的生活了。
　　草房低矮狹小，胡桂揚沒有參與交談，掇條凳子坐在門口，借著外面的陽光看幾張紙，這都是他從關達子那裏搜來的。
　　“不能回城。”胡桂揚頭也不擡地說，“江湖難行，所以才成為何百萬的藏身之地，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想搶在別人前頭抓住何百萬，就必須深入江湖。”
　　胡桂揚收起幾張紙，手裏只留壹張，擡頭笑道：“入鄉隨俗，咱們不是有沈乾元這個‘交情’嗎？緊緊抓住就是。”
　　樊大堅哼哼幾聲，沒再說什麽。
　　袁茂道：“既然是‘交情’，就得禮尚往來，咱們連何百萬的影子還沒找到，就已經欠沈乾元壹個大人情了，以後怎麽還？”
　　胡桂揚將手裏的那張紙遞給袁茂，“就用這個還。”
　　袁茂滿臉疑惑地接到手中，樊大堅也湊過來觀看。
　　那是壹封短信，開頭客氣了壹番，然後寫到正事：錦衣校尉胡桂揚今日出城，或在沈家村壹帶出沒，得此人頭顱者，可換金丹壹粒。
　　信尾沒有署名，畫著壹柄簡樸的小劍。
　　“原來不是真強盜！怪不得大家都說他不該來這壹帶。”樊大堅瞪著胡桂揚，不明白他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咱們前晚才決定出城，是誰泄漏的消息？”袁茂問道。
　　胡桂揚搖頭，“難說。這封信肯定與何百萬有關，所以這不再是普通的江湖恩怨，沈乾元想找何百萬，非得幫咱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