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絕響

　　胡桂揚離開皇宮時，天剛亮不久，站在大街上滿心茫然，躊躇良久才邁步回家，中途路過西廠，他在大門外逡巡片刻，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看到百戶韋瑛走出來。
　　“妳……”韋瑛跟見了鬼壹樣，指著胡桂揚說不出話來。
　　“我……”胡桂揚也做出僵直的樣子。
　　韋瑛突然換上笑臉，大步迎來，拱手道：“胡校尉真乃奇人也。”
　　“千萬別亂說話，什麽奇人、怪人、異人我都不是，就是壹個尋常凡人。”
　　“哈哈，胡校尉這是從哪來的？”
　　胡桂揚轉身指向東邊，“那裏。”
　　韋瑛有些尷尬，長長地哦了壹聲，似乎有些後悔剛才的熱情。
　　“我就是路過，不打擾了。”胡桂揚笑道，拱手告辭。
　　“那個……我還有事，就不遠送了。”
　　“什麽時候去我那裏喝酒吧。”
　　“壹定。”韋瑛言不由衷地說。
　　胡桂揚壹路走回觀音寺胡同，進前院之後發現東西兩廠的人都沒了，走到廚房門口，聽到裏面有說話聲。
　　“老爺回不來了吧？”
　　“肯定回不來，這都幾天了，年都過完了。”
　　“咱們可以走了。”
　　“可以，唉，說好的賞錢沒影了。”
　　“去找花大娘子要。”
　　“想得美，那個婆娘的脾氣妳還不知道？頂多將工錢給咱們，妳敢開口要賞，她就敢抄棍子……”
　　胡桂揚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老爺我回來了，快快開飯。”
　　老強、老馬大驚失色。
　　胡桂揚邁過門檻，“瞧，真是我，臉上有點青腫，是跟人打架留下來的，應該沒破相吧？”
　　老強驚愕地說：“老爺……他們這就放老爺回來了？”
　　“他們是誰？”
　　“我也不知道……官府吧，老爺是被誰抓走的？”老強扭頭問老馬。
　　老馬木然地搖搖頭。
　　胡桂揚輕嘆壹聲，“實話告訴妳們吧，我是被神仙請走的。”
　　老強、老馬呵呵傻笑，顯然不信。
　　“不信就算了，我就問妳們，西廠的人是不是都走了？”
　　“走了。”
　　“東廠呢？”
　　“也走了。”
　　“瞧，要不是神仙給我求情，官府會放我壹馬？”
　　老強、老馬有些猶豫，還是不大相信。
　　“神仙只管求情，不管飯，我快餓死了。”
　　老馬忙道：“我這就做飯，老爺稍等。”
　　老強卻道：“那個，老爺，年已經過完，我們尋思著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可以。”胡桂揚壹摸懷裏，發現沒有銀錢，“再做壹天，明天算工錢和賞錢。”
　　兩人笑開了花，立刻動手煮飯、燒菜。
　　“我的狗呢？”胡桂揚問。
　　“好幾天沒到前院來了，壹直待在跨院那邊。”
　　“跨院裏還住著人？”
　　“是啊，沒見有人離開，也不用我們做飯。”
　　胡桂揚吃了壹驚，離開廚房往後院去。
　　經過二進院新建的廳堂時，他聽到屋子裏有聲音，忍不住好奇，進到正堂裏查看。
　　這是胡桂揚第壹次進到自家新堂裏。
　　屋子裏擺布木制器械，大小不壹，奇形怪狀，只留下極小的余地，正中間擺著四張椅子，兩兩靠背，坐在上面，伸手就能觸碰到器械。
　　只有壹張椅子上坐人，背對門口，兩手伸進面前的兩只木匣裏，輕輕擺弄，屋中器械隨之運動，發出各種聲音。
　　“聞不語？”胡桂揚隱約認得那個背影。
　　“東廠撤走了，說事情發生變化，何三塵不會來這裏。”果然是聞不語，沒有起身，沒有回頭，但是停止擺弄木匣。
　　“整個房間是壹只機匣？”胡桂揚驚訝地問。
　　“嗯，要由四個人同時操縱，才能發揮出最大威力，自有天機術以來，最強大的機匣莫過於此。這是最大的壹只，其它房間裏還有許多小機匣，彼此配合，威力倍增，除了不能移動，絕對稱得上是天下無敵的利器。可是兩天之內，它們全要被拆除，變成壹堆廢木。”
　　“妳若是舍不得，可以先不拆，我不急用這幾間房。”
　　“我已經說過，這是天下無敵的利器，怎麽可能留在妳家裏？”聞不語厲聲道，連“教主”都不認了。
　　“隨妳的便。對了，趙阿七和小譚怎麽樣？”
　　“被東廠帶走了。”
　　“沒死？”
　　“嗯。”聞不語意興闌珊。
　　“蕭殺熊和張慨呢？”
　　“天下無敵，天下無敵啊……”聞不語根本不關心別人的生死。
　　“江東俠跟我說過當時的場景，這些機匣離天下無敵還差著壹截吧？至少江東俠逃走了。”
　　“嘿，那只是我們的牛刀小試而已。”
　　“那妳就換個地方再造壹遍吧。”
　　聞不語搖頭，“不可能，聞家人數量太少，沒有足夠的第壹流工匠……唉，想不到如此傑作，竟成絕響。”
　　胡桂揚差點想建議聞不語去找何三塵，想了想，發現自己是多管閑事，於是笑道：“不是還剩兩天嗎？妳慢慢憑吊吧。對了，請轉告五行教，讓他們另選教主。”
　　聞不語平淡地嗯了壹聲，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壹眼。
　　胡桂揚來到東跨院，擡手剛要敲門，大餅從裏面躥出來，將他嚇了壹跳。
　　“妳這個家夥……好像又胖壹些。”胡桂揚摩挲狗頭，走進跨院裏。
　　蜂娘站在廊下，笑嘻嘻地招手，大餅立刻跑過去，再不搭理主人。
　　院中有些臟亂，胡桂揚疑惑地問：“丁姑娘還住在這裏？”
　　蜂娘專心逗狗，胡桂揚這才想起自己問錯了人，邁步進正房，發現裏面已被仔細收拾過，公主帶來的壹切物品都已消失不見，再去其它房間，莫不如此。
　　公主走了，免去胡桂揚壹樁心事，可蜂娘留下，這讓他莫名其妙，卻問不出個理由來，“妳們總得吃飯吧？誰送的飯？”
　　蜂娘沖他笑，大餅沖他吐舌頭，看上去都很開心，卻回答不了疑問。
　　“答案”自己來了。
　　花大娘子推門進院，看到胡桂揚，居然沒有半點吃驚的樣子，瞥了壹眼，將食盒遞給蜂娘。
　　蜂娘先拿出壹只包子給大餅，然後自己才吃。
　　“這次回來的早，才六七天吧。”花大娘子說。
　　“是啊，人家說了，萬事跟我都沒關系，讓我趕快滾蛋。”
　　“沒關系是好事，正好官府的人也都走了，趕快收拾房間準備成親吧。”
　　“是。這邊是怎麽回事？”
　　“公主府那邊的人將丁宮女接走了，說是不討妳的喜歡，多留無益，還讓我給尋門親哩。”
　　“呵呵，這不就是我請妳做的事情嗎？”
　　“對啊，不過我聽出來了，公主那邊對妳可不太滿意。”
　　“沒辦法……”
　　“真是搞不懂，我若是給小哥再娶壹房，他非樂到天上去，妳竟然……算了，我不管妳的閑事，等妳成親，我就輕省了。還有，東西兩廠將這些天的飯錢都付給我了。”
　　“多少？”
　　“我買來的東西，跟妳沒關系。”花大娘子瞪眼道。
　　胡桂揚指著蜂娘，笑問道：“這位又是怎麽回事？”
　　“誰知道，別人都走了，就她不肯走，天天拉著大黃聊天，也不知聊些什麽。公主府那邊沒辦法，請我照料幾天，現在妳回來了……”
　　“還是得請花大娘子照料，我跟她不熟，也聽不懂她說什麽。”
　　“我也聽不懂……好吧，照料到妳成親。妳確實沒事了？”
　　“除非有意外發生，我算是徹底沒事了，以後專心賺錢，養家糊口。”
　　“這才像點樣子。妳還是錦衣校尉？”
　　“名頭還在，但不用做事。”
　　“這樣更好，少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攢幾年錢，去城外買塊良田，再拿些本金放貸，或是找個可靠的人做些買賣，怎麽都能過得很好。”
　　“花大娘子說得對。”
　　“既然沒事，就去給義父、義母上墳，隨便看看孫二叔，別光顧著嘴上說得好聽。”
　　“明天就去，但我得先將前院的老強、老馬送走，他們……”
　　“走什麽走？三倍的工錢，他們上哪賺去？我去說，讓他們至少做滿壹年。”
　　花大娘子收拾空食盒，匆匆去往前院。
　　胡桂揚向正在吃包子的蜂娘道：“妳壹聲不吱地住在這裏，還搶走我的狗，花大娘子說壹不二，比我還像家主，小草說定親就定親，甚至沒有提前打聲招呼——怪不得懷太監說我‘懼內’。”
　　蜂娘吃得香甜，剩下的包子分壹半給大餅，壹直在笑。
　　“難得這世上有人不因為神力而接近我，也不因為我能抗拒神力而利用我，好吧，大餅歸妳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胡桂揚打量蜂娘壹眼，“妳這麽吃腰也不變粗嗎？吳知府千萬別進京當大官兒……”
　　胡桂揚回到前院，花大娘子已經離開，也不知她是怎麽說的，老強、老馬再不提離開兩字，反而興致勃勃地討論老爺成親的事情。
　　次日壹早，胡桂揚從家中搜羅到壹些銀錢，買紙、買香、買禮物，雇車出城去給義父、義母上墳，隨便探望孫龍。
　　孫龍老當益壯，壹見胡桂揚就罵，罵他來的不是時候，哪有正月上墳的道理，又罵他買禮物胡亂花錢，快成親的人還像是個孩子……
　　從孫家離開的時候，胡桂揚真心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人。
　　何三塵幹嘛要來見他？胡桂揚想不出任何理由，等到二月，他就能坦然取消對懷恩許下的諾言，再不參與神力的任何事情。
　　他不關心天下事，只是有些想念小草。
　　到家時已是黃昏，剛壹進院，老強、老馬就跑過來，慌慌張張地說：“老爺快去看看吧，有人發瘋啦。”
　　胡桂揚以為是蜂娘那邊出事，跑到二進院才知道“發瘋”的是壹群聞家人。
　　他們沒有拆除機匣，而是在使用，像壹群無人看管的孩子，也不管有沒有目標，操縱飛劍四處亂躥，那些劍大小不壹，最大的足有五尺長，後面連著的線極長，能直接擊中前院房的後墻，壹戳壹個窟窿。
　　胡桂揚露個面，轉身回到前院，向兩仆道：“是瘋了，誰也阻止不了，等壹等吧。”
　　“等到什麽時候？”
　　“像他們這樣的玩法，點血機玉很快就會用光。他們鬧騰多久了？”
　　“差不多壹個時辰了吧。”兩人都不懂什麽是點血機玉。
　　“快了。”
　　胡桂揚猜得準，不到壹刻鐘，後面悄無聲息，胡桂揚又來到後院，只見聞家人站成壹排，面朝廳堂，似在追悼死者。
　　胡桂揚慢慢走近，聞不語轉身道：“我們要為何三塵造機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