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壹章 侏儒

　　知府吳遠親來西園，見侍妾還沒有走，不由得大怒，厲聲呵斥，親自指揮隨從將人帶走，然後回來園門口，向胡桂揚嘆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聖賢之言果然沒錯，想此女投奔本府之前，不過是飄零江湖壹伎耳，人前賣笑，不敢稍出惡言，如今竟然張狂起來。”
　　胡桂揚微笑不語，看著侍妾與丫環們走過，這是很不禮貌的舉動，但他不在乎，直到壹行人走出園門，他才收回目光。
　　那些人裏沒有侏儒。
　　吳遠有些尷尬，“胡校尉年輕有為，敢問在京城娶的是哪家千金？”
　　“有為沒錢，至今孤身。”胡桂揚擡手拍拍知府的肩膀，笑道：“妳的就是妳的，我沒興趣，我想問妳，園子裏是不是有壹名侏儒？”
　　吳遠看了壹眼肩膀上被拍過的地方，更加尷尬，他是壹地知府，論品級遠遠高於校尉，以至於對方所有的親密舉動都像是不敬。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吳遠心裏又冒出這句話，嘴上卻道：“妳是說阿寅？老陳，阿寅去哪了？”
　　刑房書吏跑過來，壹腦門汗，“阿寅？剛才還在，我這就去找……”
　　“我在呢。”壹個聲音說，胡桂揚轉過身，發現侏儒就站在後面，不知什麽時候到的，三個人竟然誰也沒有看到。
　　侏儒的個子當然不會高，衣服紅紅綠綠，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眼眉鼻嘴都被畫筆勾勒過，頭上梳著兩個抓鬏兒，兩根紅帶幾乎垂到地上。
　　這是個詭異的家夥，壹眼看去，胡桂揚分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吳遠卻只當侏儒是賤役，揮手道：“去去，找蜂娘去。”
　　阿寅沒動，擡頭盯著客人。
　　胡桂揚也盯著他，“他可以留下。”
　　吳遠十分驚訝，張嘴想說什麽，馬上改了主意，“好，阿寅留下，老陳，妳可以走了，胡校尉還有什麽需要？”
　　“沒了，待會讓我的人進來就行。”
　　“好說，好說。”吳遠拱手告辭，笑著離開，壹到園外就擡手擦汗，早知鄖陽府怪事這麽多，他死活也不會來當這個知府。
　　胡桂揚退後幾步，笑道：“妳今年幾歲？讓我猜猜，該有……六十歲了吧？”
　　阿寅突然壹躍而起，個子雖矮，跳得卻高，而且動作奇快，不等胡桂揚反應過來，已經在他額上重重敲了壹下。
　　胡桂揚痛得險些流淚，“嘿，妳這個家夥……”
　　“這是妳不尊重長輩的懲罰。”
　　“我已經說妳六十歲……”
　　阿寅又要跳起來，胡桂揚再退壹步，“壹百歲，妳有壹百歲？”
　　“幾歲不重要，但妳得尊重我。”
　　胡桂揚打量阿寅壹身花花綠綠的衣裳，“這府裏的人很尊重妳嗎？”
　　“他們沒學過天機術或者火神訣，用不著尊重我。”
　　“這麽說妳認得我？”
　　阿寅背負雙手，向小樓走去，胡桂揚楞了壹會，邁步跟上。
　　“我當然認得妳，可妳來這裏做什麽？”
　　“呃……先說妳在這裏做什麽？家裏沒合適衣服穿嗎？”
　　阿寅止步轉身，嚴厲地說：“妳能活到現在，靠的全是運氣，妳沒有壹點自知之明嗎？”
　　“聽妳的語氣，不僅認識我，還對我很熟，可我真的沒見過妳。妳不是聞空壽吧？”
　　“我是十二長老之三，真名叫聞空寅。”
　　“哦，原來十二長老就是十二地支，真巧，在下南司癸房校尉，天幹排第十，趙家四十義子排行第三十六。問個事情，為什麽妳叫阿寅，不叫阿虎呢？我覺得更般配。”胡桂揚生性口無遮攔，見到這麽壹個古怪的侏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只覺得肚子裏還有無數俏皮話在醞釀，隨時都會脫口而出。
　　阿寅怒容滿面，正待開口，園外走進來幾個人，當先者是樊大堅，風風火火走來，根本沒註意到侏儒，“何五瘋子跑了？”
　　“跑了？”
　　“去找他姐姐。”
　　“隨他去吧。”胡桂揚沒將何氏姐弟、趙阿七等人視為屬下，因此也不將他們的離去當作背叛。
　　張五臣東張西望，“以後咱們住在這兒嗎？看上去……”他看到扮相怪異的侏儒，嚇了壹跳。
　　小草跑過來，摸摸侏儒的頭頂，笑道：“這個小家夥是誰？”
　　商輅帶著三名隨從最後進園，壹看到侏儒就露出驚訝之色，隨即恢復正常，什麽也沒說，遠遠地觀望。
　　眾人當中只有胡桂揚與商輅了解“侏儒”的重要含義。
　　人突然增多，阿寅有點困惑，被小草摸過頭頂，更加困惑，突然笑了，唱起兒歌，蹦蹦跳跳地進樓去了。
　　小草笑得合不攏嘴，“小家夥真有意思，他叫什麽？”
　　“阿寅，妳可以叫他小虎。”
　　“小虎這個名字更好聽。”小草打定主意今後只叫他小虎。
　　其他人進樓安排房間，胡桂揚迎向商輅。
　　商輅示意隨從走開，領著胡桂揚走出幾步，小聲道：“這個人……”
　　“觀察壹下再說，少保大人最好換個地方住，這裏可能不大安全。”
　　“無妨，不找出丹源，哪裏對我來說都不安全。”
　　兩人同時原地轉圈，西園不算太小，但是壹眼也能望遍，南北長二三十丈，東西寬十多丈，花木繁多，卻無異種，建有壹座兩層小樓、壹座亭子、兩間獨立的小木屋，看上去也都很普通，沒有特異之處。
　　商輅道：“我會派人詳細丈量距離，妳負責那個侏儒，弄清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好。大人要住哪間房？”
　　樓裏傳來小草興奮的叫喊聲，她顯然已經選好房間，商輅微笑道：“在這裏妳是官，我是民，我住木屋，妳們住樓。”
　　商輅帶領三名隨從去往木屋，小聲向道士交待幾句，命他前去仔細丈量距離。
　　胡桂揚進入樓裏，樊大堅與張五臣正在樓下閑聊。
　　“樓上被占了，妳跟我們擠樓下吧。”樊大堅道。
　　胡桂揚不挑地方，點點頭，“阿寅呢？”
　　“這個侏儒挺奇怪，看我的時候笑嘻嘻像個傻子，看張五臣的時候卻板著臉，好像借他幾千兩銀子似的。”
　　張五臣苦笑道：“我發誓，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他。”
　　張五臣沒學過天機術和火神訣，只在香爐裏用過玉佩，竟然也被阿寅視為“晚輩弟子”。
　　胡桂揚邁步上樓。
　　小草也練過火神訣，待遇卻與胡桂揚、張五臣都不相同，阿寅居然在給她描眉化妝！
　　胡桂揚站在門口看得呆住了，這兩人理應是第壹次見面，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工夫，竟然熟到可以互相在對方臉上塗脂抹粉。
　　蜂娘走得倉促，幾乎沒帶走什麽東西，阿寅天天在樓裏混，將所有粉黛都搬出來，與小草玩得不亦樂乎。
　　小草只會亂塗亂畫，阿寅本來還有三分像人，現在壹分也不剩了，可他的化妝技巧卻極佳，這裏畫壹下，那裏抹壹點，竟將小草變了壹個人。
　　發現胡桂揚就站在門口，小草急忙轉身，“不許看。”
　　阿寅本來畫得來勁兒，壹見到胡桂揚，臉色立刻變化，多濃的妝都蓋不住。
　　“妳這樣……不公平啊。”胡桂揚驚訝地道。
　　“妳也想畫？”阿寅冷冷地問。
　　胡桂揚笑道：“妳也會開玩笑。”
　　“哼，小姑娘心地單純，不該學火神訣。”
　　小草起身，“我又不笨，為什麽不能學？”
　　胡桂揚道：“小草，妳先下去，讓我跟阿寅說幾句話。”
　　“我要住這間房。”小草聲明。
　　“嗯，肯定歸妳。妳這個樣子……畫得不錯啊。”
　　小草捂著臉從胡桂揚身邊跑開，壹出門就拿出巾帕擦臉，以免下樓之後再被別人笑話。
　　胡桂揚看著阿寅，這個侏儒不僅裝扮怪異，個性也讓人捉摸不透。
　　不等胡桂揚開口，阿寅先道：“鄖陽府沒妳的事，帶著小姑娘走吧，立刻就走。”
　　“鄖陽將有大事發生。”
　　“那也跟妳沒關系，妳的用處就是挑起天下人對聞家莊以及聞家神器的興趣，妳做得不錯，但也不是妳壹個人的功勞，這就夠了。”
　　胡桂揚想了壹會，“沒抓到何百萬之前，這裏的壹切都跟我有關系。”
　　“何百萬？”
　　“對，我的任務是將他生擒活捉，但我更願意當場殺死他。”
　　“好啊。”
　　“嗯？”胡桂揚沒明白這個回答是什麽意思。
　　“妳可以去殺何百萬，我告訴妳他的下落，然後妳就走吧，把小姑娘帶走。”
　　“這算什麽？何百萬對妳們聞家莊沒用了？”
　　“沒用了，跟妳壹樣，他已經完成職責，比妳完成得還要好，但是沒用了。城南的江上有壹座孤島，何百萬就在那裏，去殺他吧，只要妳能打得過他。”
　　胡桂揚更加吃驚，“妳們這是……禦磨殺驢、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啊。”
　　“不是提前給妳們天機術和火神訣了嗎？難道就因為妳們給天機船做過壹些事情，我們就得壹直報答？不是我們忘恩負義，是妳太過貪婪。”
　　“天機船是什麽玩意兒？”胡桂揚只註意到這個詞。
　　“天機船就是聞家莊，聞家莊就是天機船……早跟妳說了，這些事情與妳無關。”
　　“抱歉，我不能走，殺死何百萬之後，我還得留下，查清楚妳們的底細，這是南司的職責。”
　　胡桂揚以為阿寅會生氣，甚至會出殺招，可是侏儒想了壹會之後居然服軟了，“是妳自己非要留下，沒人逼妳。”
　　“沒人逼我。”
　　“那妳們留下吧，小姑娘很有趣，在她死之前，我們可以多玩壹會。”
　　“原來還有死期，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阿寅仰頭不知在看什麽，“終於要離開了，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