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八章 侏儒之夢

　　原傑飽覽群書，年輕時尤其喜歡誌怪之文，曾根據諸多古書的記載畫過壹幅“無極圖”，圖錄天下各國，其中就有僬僥。
　　“《列子》書載‘從中州以東四十萬裏得僬僥國，人長壹尺五寸。’”商輅是少數見過“無極圖”的人之壹，至今歷歷在目，用典是讀書人的共同愛好，如同遊戲，雖無益於經世濟民，卻能怡情養性。
　　“四十萬裏？”胡桂揚可不想去那麽遠的地方。
　　“此乃虛數，不必當真，關鍵是中州在哪？是撫治衙門，還是整個鄖陽城？我傾向於就是撫治衙門，‘以東’容易理解，‘四十萬裏’、‘人長壹尺五寸’就有點含糊了……他寫‘僬僥人來’，‘人來’兩字何解？”
　　商輅陷入沈思，忘了對面還坐著客人。
　　胡桂揚壹點幫不上忙，於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發呆，眼睜睜瞧著油燈的火苗壹點點變小，在它即將熄滅時，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壹截燒焦的燈芯。
　　商輅驚醒，“抱歉，我剛剛想起壹點眉目，但是需要佐證……胡校尉先去忙吧，等我想明白，會立刻派人請妳過來。”
　　胡桂揚起身，笑道：“少保大人若不介意，還是跟我走壹趟吧。”
　　商輅壹楞，隨即明白過來，“這裏已經不安全，我的確該跟妳走壹趟。”
　　身為剛剛致仕的內閣首輔，商輅理應老老實實地回鄉養老，離郡半步都是大事，會受到諸多猜疑，私自跑來鄖陽府，更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官兵既已來過城隍廟，意味著此地不夠安全。
　　兩名“道士”就這樣被官兵押回胡校尉的住所，樊大堅對外宣稱這是他找來的幫手，暫時掩人耳目。
　　商輅本想去城北查看深井，得到“僬僥人來”四字信息之後，對北邊再無興趣，壹心只往東想，倒是袁茂還要實地踏訪壹番。
　　安頓好少保大人，袁茂來找胡桂揚，特意關上房門，“這回是真的？”
　　“應該是吧，我有六分相信。”
　　“唉，咱們請回壹個大麻煩，若是被南司或東廠知曉，妳回京之後可沒辦法交待。”
　　“大麻煩也是大希望，少保大人很可能幫咱們壹個大忙。”胡桂揚笑道，他對“交待”這種事從不放在心上。
　　“好吧，反正都是妳做主。明天我要去查看深井，妳要去嗎？”
　　“那壹百兵丁妳帶走五十人，我就不去了，如有異常，立刻回來，不要停留。”
　　“是。”袁茂臉上微紅，在撫治衙門他也曾經受到丹穴的引誘，險些不可自拔。
　　胡桂揚打算睡個好覺，這是他現在唯壹的享受，雖然此地悶熱異常，他也照樣能夠睡著，門窗全都敞開，放點風進來，宅院有官兵把守，無需太過擔心安全。
　　結果剛睡著壹會他就被吵醒，在床上坐起，發覺身上出了壹層汗。
　　袁茂跑到門口，緊張地說：“出事了。”
　　“消息這麽快就泄露了？”胡桂揚以為商輅的身份已經流傳出去。
　　“不是，北邊山民作亂，守備大人正調兵前去討伐，咱們這裏的壹百人也要參戰。”
　　胡桂揚下地穿衣，等他走出房間，守衛宅院的兵丁幾乎走光了，只有五個人奉命留下，其中壹人道：“不必擔心，這裏的百姓經常鬧事，官兵壹去就都老實了，明天肯定能回城。大家說了，只要守備大人同意，還願意來聽胡校尉調遣。”
　　胡桂揚沒法睡覺，向袁茂道：“妳還要去查看深井？”
　　“我正想跟妳說壹聲，想跟官兵壹塊去北邊平亂。”袁茂並無退縮之意。
　　“去吧。記住，遇到異常趕快回來。”
　　袁茂嗯了壹聲，匆匆趕往行都司衙門，必須得到守備大人的許可，他才能隨軍北上。
　　胡桂揚命官兵將大門緊閉，前去叫醒正在酣睡的何五瘋子。
　　外面叫嚷喧天，何五瘋子不為所動，胡桂揚伸手壹碰，他立刻坐起來，“三姐回來了？”
　　“沒有，起來跟我守夜。”
　　何五瘋子伸懶腰、打哈欠，“睡得好好的……”
　　留守的五名官兵並不覺得城裏會有危險，壹人看門，四人回屋睡覺，胡桂揚讓那壹人也去休息，自己與何五瘋子搬出兩只凳子，靠著廊柱坐守。
　　街的擾動逐漸平息，樊大堅等人出來問了壹聲，又都回屋，小草也想跟著守夜，在院子裏轉了幾圈，發現實在無趣，也回屋了。
　　何五瘋子背靠廊柱哈欠連天，胡桂揚不得不經常跟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
　　“咱們小時候曾經來過這裏。”胡桂揚覺得很有意思，他明明在這裏住過，記憶中卻壹無所有，“應該不在鄖陽城，而是在附近某座山谷裏。”
　　何五瘋子睜壹眼、閉壹眼，有氣無力地說：“聽三姐提起過，我去過的地方多，小時候總搬家，對哪都沒有印象。”
　　“妳見過侏儒嗎？”
　　“嗯？”
　　“長得特別矮小的人。”
　　“見過。”
　　“在哪見過？”
　　“哪都見過，小孩子嘛，誰沒見過？”何五瘋子還想睡覺，另壹個眼睛也快要閉上。
　　“我是說成年人，但是身高跟小孩兒差不多。”
　　對面沒聲息，胡桂揚從地上揀起壹枚小石子扔過去，何五瘋子睜開雙眼，居然還記得剛才的話題，“像小孩兒的大人？見過，有壹年街上來了壹夥雜耍藝人，其中壹個就是侏儒吧，長這麽高，穿小孩兒的衣服，臉上全是褶子，怪嚇人的，我到現在還能夢見他。”
　　胡桂揚笑了壹聲，“我也經常做怪夢……等等，妳是見過雜耍之後夢見侏儒，還是壹直就有這種夢？”
　　何五瘋子被這個問題難住了，腦袋離開廊柱，身體挺直想了壹會，“記不起來了。”
　　“經常夢到？”
　　“不算經常，有時候幾個月夢不到，有時候壹連幾天能夢到，今晚妳壹提起，估計待會我又得夢見侏儒來嚇我。”
　　“妳的夢……都是壹樣的吧？”
　　“咦，妳怎麽知道？”
　　“猜的。”
　　何五瘋子來了興致，拉著凳子湊近壹些，“說是嚇人吧，其實也有點意思，小矮人每次出現都發火，說話嘰哩咕嚕，有點像是火神訣，但又不完全壹樣，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是能看出來他很生氣，又是跳腳，又是大叫。”
　　“沖誰發火？”
　　“不知道，好像是沖我，好像還有許多大人，每壹個都比我高……嘿，就是壹個夢而已，做夢的時候覺得挺嚇人，醒來之後也就那麽回事。”何五瘋子又將凳子帶回原處，靠著廊柱打瞌睡。
　　胡桂揚理解何五瘋子的意思，有些夢境就是這麽古怪，在自己心裏引起重重波瀾，真要對外人述說的時候，卻又簡單得只剩三言兩語。
　　壹楞神的工夫，對面的何五瘋子又睡著了，發出響亮的鼾聲，胡桂揚連喊幾聲都叫不醒他。
　　就剩胡桂揚壹人守夜，他怕自己不小心睡著，幹脆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對火神訣想練又不想練。
　　商輅住在西廂的壹間屋子裏，胡桂揚躡手躡腳地走到窗下，想聽聽裏面有沒有聲音，耳朵剛貼上去，旁邊的門就開了，與商輅同行的道士邁出壹條腿，冷冷地看著彎腰扶膝的偷聽者。
　　胡桂揚直起身，笑道：“妳也沒睡？”
　　對方沒吱聲。
　　“官兵去北面平亂，只剩五個人，我覺得……”
　　人進屋、門關上，胡桂揚沒趣地走開，在不大的院子裏來回踱步。
　　他之所以不睡覺親自守夜，就是要保護少保大人，“僬僥人來”四個字很可能意義重大，絕不能再出偏差，那名道士的武功不會比錢貢差，但是胡桂揚仍不放心。
　　刺客沒影，何五瘋子突然從凳子上摔下來，翻身而起，茫然地四處看了看，對胡桂揚道：“妳剛才問我什麽來著？”
　　“剛才”已是壹個時辰之前，胡桂揚笑道：“又夢到侏儒了？”
　　“侏儒……矮人……對，夢到了，他說了幾句我能聽懂的話，大概意思是他想走卻走不了，所以生氣。”
　　“他沒有腿？”
　　“有，蹦得可歡了，他想離開，但是缺什麽東西……完了，妳壹打斷，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離開？”胡桂揚越發困惑，原傑說“僬僥人來”，何五瘋子卻說“離開”，兩人應該都不會說謊，意思卻截然相反。
　　“妳回屋去睡吧。”胡桂揚覺得天快要亮了，自己守夜就行。
　　何五瘋子伸個懶腰，壹瘸壹拐地回屋，門也不關，倒下就睡。
　　西廂門又被打開，那名道士站在門內招手。
　　胡桂揚心中壹喜，立刻邁步過去，“少保大人想明白了？”
　　道士不吱聲，他本來就不愛說話，胡桂揚並不在意，可他已經走到門口，道士還在招手，好像根本沒看到有人走近。
　　胡桂揚停在門檻以外，覺得不對勁兒，剛要後退，腰上壹緊，竟被硬生生拉進屋內，在相撞前的壹剎那，道士突然倒地，胡桂揚從他身上掠過，撞到另壹人手上。
　　胡桂揚正要驚呼，那只手按住他的嘴，有人輕輕地噓了壹聲。
　　門從身後關閉，那只手慢慢挪開。
　　“妳……”胡桂揚認出這是何三姐兒，他監視了半個晚上，竟然沒看到她是怎麽進屋的。
　　“救我。”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