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正邪家國

　　文士男子伸手推開那扇要價二兩銀子的門，進到走廊，走廊的壹面是墻，另外壹面是壹個個包間的房門，他和女子來到第三個包間前，看到門方上赫然貼著壹張紅色招貼，上面寫著壹個“李”字，便推門走了進去。
　　包間裏正是李玄都、玉清寧、周淑寧三人。李玄都卻是沒想到張鸞山卻還帶著壹名女子過來，未等他相問，玉清寧已經開口道：“沒想到宮姑娘也來了。”
　　在這龍門府中定然有不止壹個宮姑娘，可能與張鸞山走在壹處的就只有壹個。
　　果不其然，張鸞山身邊的女子伸手在臉上壹抹，恢復了本來的相貌，丹鳳眼眸，眉黛如畫，眉眼間既有成熟女子的嫵媚，又有幾分青稚之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態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宮官。
　　這個妖精似的女子從袖中取出壹把小九檔折扇，掩嘴輕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壹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術。”
　　玉清寧雙目已盲，可宮官偏偏說她“好眼力”，這便是言語藏刀了，不過玉清寧卻是不以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雖然瞎了，可我的心沒有瞎，有道是‘畫虎畫皮難畫骨’，易容術易的只是表皮，骨子裏的東西卻是變不了，心眼觀之，壹目了然。”
　　宮官輕笑道：“好壹個‘心眼觀之’。”
　　眼見著兩名女子似有要來壹番唇槍舌劍的趨勢，李玄都不得不借著與張鸞山見禮打斷二人：“青雀兄，當真是久違了，不知近來可好？”
　　張鸞山望著李玄都：“壹切安好，有勞紫府掛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兩名女子也不好再去發作，幾人分而落座。壹張方桌，李玄都與張鸞山相對而坐，宮官與玉清寧相對而坐，小丫頭則是坐在玉清寧的身邊。
　　李玄都伸手將暖壺裏的酒給張鸞山斟滿，壹邊輕聲說道：“青雀兄囑托我的事情，我有負青雀兄所托，也有愧於聽潮公。”
　　張鸞山擺了擺手，語氣低沈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責，是我考慮不周。”
　　然後他望向周淑寧，問道：“這便是聽潮公的遺孤？”
　　“她叫淑寧。”李玄都點頭道，又對周淑寧說道：“淑寧，這位是張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妳的。”
　　小丫頭立刻站起身來，向張鸞山畢恭畢敬地行了壹禮，怯生生道：“謝張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麽恩？”張鸞山搖頭壹笑：“不過是動了動筆，給紫府寫了壹封信，真正去沖鋒陷陣的是紫府，所以要謝恩也是謝紫府的恩情才對。”
　　說到這兒，他稍稍頓了壹下，望向宮官和玉清寧：“我有些話想要對紫府說，所以想請宮姑娘和玉師妹先行暫避壹二，還望兩位見諒。”
　　“有什麽見諒不見諒的。”宮官第壹個起身道：“我是無所謂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覺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寧同樣起身，卻是沒理宮官這壹茬，而是“望”向張鸞山：“清寧可否向張師兄請教壹事？”
　　張鸞山似是早已預料到玉清寧會有壹問，不把話說死：“玉師妹可以問，但我不壹定能夠‘教’。”
　　玉清寧點了點頭，道：“自正道十二宗結盟以來，正壹宗就貴為盟主，而正壹宗又以天師壹脈為尊，老天師更是公認的正道領袖，張師兄曾是正壹宗未來掌教人選，又出身天師張氏壹脈，可張師兄今日為何要與牝女宗的玄聖姬混在壹處？”
　　李玄都眼皮輕輕壹跳。
　　終於來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爭。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來說，興許就是壹句話的事情，可壹旦放到桌面上來說，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當年法相宗有壹位長老，喜愛音律，與無道宗的壹位長老壹見如故，意味相投，傾蓋相交，終是結為莫逆。那位法相宗長老意欲從此退出江湖，卻不想正壹宗以盟主之尊問罪於他，正道群雄齊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觀，太平宗無動於衷，靜禪宗苦勸回頭，慈航宗則是從旁幫腔，竟是無壹人站在他那邊，就連法相宗的同門，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殘殺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喪命，多少血海深仇？妳看得開，不意味著別人能看得開，而這世上沒有聖人，將心比心之人終是少數。
　　此事若不曾暴露，頂多是些風言風語，正壹宗也不會大加問罪，可壹旦公之於眾，正道十二宗無不震驚，也無不震動，難道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顧江湖道義？若是此例壹開，恐怕日後無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無道宗長老是位性行高潔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的君子，難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卻宗門，豈非因小失大？
　　在這壹點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會為之說話。
　　李玄都自是深知這壹點，當年他之所以能與胡良相交，第壹點原因，胡良出身於遼東五宗的補天宗，對於正道而言，遼東五宗屬於亦正亦邪，不同於西北五宗。第二點原因，胡良當時已經脫離補天宗，屬於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對於邪道十宗的態度，並非是壹味趕盡殺絕，對於諸如補天宗這類宗門，以拉攏為主，但是對於那等冥頑不靈的宗門，則要除惡務盡，其中血債最深的無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寧此言壹出，無異於劍仙壹劍，整個包間內的氣氛都驟然凝重起來。
　　當年正壹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長老，如今妳張鸞山身為正壹宗之人，卻與牝女宗的妖女相交，豈不是要讓正壹宗大義滅親？否則正壹宗還有什麽臉面領袖正道？
　　張鸞山平靜道：“這壹點，我無法答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寧竟是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是點了點頭，便牽著小丫頭的手向外走去。
　　她這壹走，宮官也隨之離去。
　　待到包間內只剩下李玄都和張鸞山兩人之後，李玄都忍不住說道：“青雀兄莫要說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與宮官同行？就算她變化了形貌，可還是瞞不過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別人的手中，必然招來誹議。”
　　張鸞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與尋常人不同，他們格局太低，仍舊拘泥於所謂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還有家國天下，為了天下大義，區區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張鸞山往椅背上壹靠，用手指敲擊桌面：“有人說私交是小事，正邪不兩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卻宗門，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來，正邪不兩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爭而忘卻家國天下，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張鸞山壹眼：“青雀兄能果真這樣想是最好。”
　　張鸞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兩人各自飲了杯中之酒。
　　張鸞山放下酒杯，沈聲道：“如今天下，遼東金帳年年進犯，西北周國年年肆虐，危及天下，這就是最大的實情，可我們還在什麽外廷內廷之爭，什麽正邪之辨，這能行嗎？”
　　李玄都沒有說話。
　　張鸞山拿過酒壺給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滿了酒，接著也給自己斟滿了酒，雙手捧起酒杯：“紫府，妳我相交多年，我視妳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說妳也應該明白，所以這杯酒，我敬妳。”
　　李玄都這次端起酒杯卻只是抿了壹小口，輕聲嘆息道：“既然認定了壹條路，那便盡力走下去，這樣就算失敗了，也只能說天意如此，而不必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妳的選擇，願我們在各自抵達路的末端時，都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