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東城美酒

　　西域中有壹句流傳很廣的口頭語：“樓蘭城是個好地方。”
　　這是壹句十分質樸的大實話，樓蘭城的確是個好地方，無論是從哪個角度來說。
　　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找到自己的位置。唯壹的不足就是，想要在樓蘭城立足，需要很多錢。
　　西域，中原人眼中的蠻夷之地，草原人也將其視為壹處偏遠之地。這裏沒有中原的道德規矩，也沒有草原的各種傳統，唯利是圖。
　　宮官已經來過壹次樓蘭城，所以對於樓蘭城有著頗為深刻的了解，剛剛看到樓蘭城的影子，她便與李玄都說起樓蘭城中的種種，而她提起最多的就是樓蘭城中的女人，全然不管她自己也是個女子。
　　宮官談起女子時，完全是壹種男性的口吻，好像她是個久經風月的熟客壹般，偷香竊玉只是等閑。
　　兩人壹路暢通地進了東城的城門，樓蘭城是壹座繁華之城，受到各方勢力的庇護，日夜不閉城門，不過這僅僅是東城的規矩，西城的門禁就十分森嚴，等閑人不得入內。
　　按照宮官的話來說，西城的建築雖然充滿異域風格，但是十分鮮亮整潔，很容易讓人想起西京、帝京、金陵等地，只是西城十分冷清，行人不多，沒有人氣。東城則是另壹個極端，東城的房屋建築大多破舊，其中夾雜了大量臨時搭建的棚戶，街道不似西城那般筆直，而是被各種臨街的棚子攤子扭曲成蛇形的樣子，西城的街道都用青石板鋪地，哪怕是雨天，也不會有積水。而東城的絕大部分街道都崎嶇不平，若是遇到雨天，便是壹個又壹個的水窪，泥濘不堪。可是東城有壹個西城無論如何也不具備的優點，那就是東城的熱鬧和人氣，各色各樣的人在這裏聚集，中原人、草原人、西域人、昆侖奴、胡人、蠻人，黑頭發的，紅頭發的，黃頭發的，褐頭發的，就像壹個大雜燴。
　　李玄都騎著駱駝穿過長長的城門洞，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壹家酒肆，賣酒的是個女人，似乎這已經成了酒肆客棧的慣例，非要壹個漂亮的老板娘來招攬生意不可。以李玄都的眼光來看，這位老板娘不算難看，但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可在壹眾酒鬼看來，這位老板娘就如天仙壹般，不時有酒客借著買酒的機會上前搭訕，有的買了酒後就直接在櫃臺上喝酒，同時打量著占點小便宜的小心思。不過老板娘是個身經百戰之人，拿捏有度，進退得當，總是讓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家夥們失望而歸。
　　再往前走，過去酒肆之後就是壹家妓院，有幾個穿著單薄衣褲的胡姬站在門口搔首弄姿，露出了肚臍、肩膀、手臂和鎖骨，這讓從中原禮教世界來到此地的李玄都有些吃驚，心想若是壹個道學先生老夫子來到此地，不知會作何感想，是批判壹番？還是成為客人？亦或是壹邊做客人壹邊批判壹番？
　　同時李玄都也著重看了下來往的行人，可謂是五花八門。有徒步行走的，也有像他們這樣騎駱駝的，還有坐在被多人擡著的步輦上的。衣著也是如此，有身著粗布麻衣的，也有綾羅綢緞的。這些人中就有許多人是西城之人，來到東城找樂子，西城雖好，但太過無趣，遠遠比不得東城。
　　宮官伸手拉了下李玄都的衣袖，擡手指著不遠處的壹名艷麗胡姬，低聲道：“想不想嘗嘗新鮮滋味？放心，我不會介意的，而且我保證守口如瓶。”
　　李玄都立刻警覺起來，他不知道宮官要耍什麽把戲，但壹定要小心就是了，而且在某些事情上，他是絕對不會相信女子的口是心非，於是他搖了搖頭，回答道：“我介意。”
　　宮官沒有料到是這樣壹個答案，笑了壹聲，“難道紫府有潔癖？”
　　李玄都們沒有回答，而是說道：“除了我介意之外，素素也會介意。”
　　宮官嘖嘖道：“真不知該說妳是懼內呢？還是坐懷不亂呢？”
　　李玄都壹笑置之。
　　宮官不再打趣李玄都，指著不遠處的壹條街道，說道：“我帶妳去個好地方。”
　　李玄都望去，相較於其他街道，那條街道稍微有些冷清，壹直延伸到城墻之下，許多商鋪店面就是背靠著城墻搭建起的簡易棚子，十分簡陋。
　　宮官也不等李玄都答復，便直接往那個方向行去，李玄都只好跟在後面。
　　兩人壹前壹後走進了這條街道，此時天色漸暗，不過四周都燃起了燈火，燈油蠟燭好似不要錢壹般，竟是營造出了幾分不夜城的氣勢。
　　宮官來到壹座最大的鋪子跟前，在門前守著兩個大漢，僅從外貌來看，十分彪悍兇惡，袒露著上半身，露出許多疤痕，十分能震懾宵小。
　　這兩個守門人除了負責維持秩序以外，也負責扣下客人們的兵器，以防止客人在店裏鬧事打架。
　　宮官和李玄都下了駱駝之後，張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攜帶兵器，然後很順利地進入店中。剛壹進門，李玄都就感受壹股巨大的嘈雜聲浪迎面而來，有呼喝聲，有咒罵聲，有砸桌子的聲音，還有骰子在骰盅內不斷撞擊的聲音。
　　李玄都立刻明白，這裏是壹座賭坊，難道這就是宮官所說的好地方？卻見宮官腳步不停，徑直穿過了賭坊，沒想到賭坊後面還別有洞天，是壹個類似酒樓大堂的所在，擺著許多桌子，供人坐著喝酒，原本是說書人的位置被改造成了壹座高臺，三個戴著面紗卻又露出手臂、腰肢的胡姬正在高臺上扭動著腰肢，高臺下的酒客們壹邊喝酒壹邊高聲叫好，而且還會把手中的銅錢往臺上丟去。若是有錢之人，丟上壹枚金幣或者中原的太平錢，胡姬們便會向那位客人行禮道謝。
　　宮官顯然不是第壹次來，帶著李玄都徑直來到壹個偏僻角落，剛剛坐下，便有夥計上前詢問，宮官先是伸出兩根手指，然後又打了個手勢，夥計已經是心領神會，轉身離去。
　　李玄都坐在宮官的對面，對這裏的印象談不上壞，也談不上好，他是喜靜之人，不過靜極思動，偶爾來到這種極為喧鬧的地方，還是別有壹番感觸。不過李玄都可以肯定，秦素必然會討厭這種地方，她既是討厭喧鬧，也討厭這些看起來就很不正經的人。
　　這裏燈火輝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桌子，坐著形形色色的酒客，夥計們在人群中穿梭，忙而不亂。
　　很快，那個詢問宮官的夥計去而復返，手中多了壹個托盤，上頭有幾碟精致的小菜，兩只夜光酒杯，還有壹把玲瓏剔透的水晶瓶，紅紅的像是裝著西域特產的葡萄酒。
　　待到夥計將酒菜放下，宮官才開口道：“這兒的酒是壹絕，倒不是酒的品質有多麽好，關鍵是種類齊全，妳可以在這兒喝到汾酒、花雕、黃酒，也能喝到草原上的烈酒，當然也少不了西域特產的葡萄酒、麥芽酒，聽說他們還新出了壹種蘋果酒，用壹種名叫‘蘋果’的果子釀成，中原是沒有這種果子的，釀成的酒很酸，我還沒有嘗過。”
　　李玄都問道：“妳是來喝酒的？”
　　宮官反問道：“不然呢？”
　　說罷，她也不管李玄都贊成還是反對，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開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李玄都面前的杯子倒酒。
　　宮官壹邊慢慢倒酒，壹邊說道：“古人有詩雲：‘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能增酒色。至於葡萄酒，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又有詩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壹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紫府踏遍十九州，從南海到東海，從東海到北海，從遼東到金帳，再入蜀出蜀遠赴西域，可謂是縱橫南北三萬裏，殺了個幾進幾出，竟然沒有醉臥沙場，著實讓人佩服，來，我先敬妳壹杯。”
　　話音落下，宮官剛好壹杯酒倒滿，壹滴不多，壹滴不少，然後她將盛滿了葡萄酒的夜光杯往李玄都的面前又是輕輕壹送，“喝！”
　　這壹聲“喝”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竟是有些豪爽氣，讓李玄都莫名想起了胡良，當年他和胡良壹起喝酒也是這樣的豪氣。
　　念及故人，李玄都來了興趣，端起酒杯，將裏面如血壹般的酒液壹口飲盡，剛入口時有些苦，又有些澀，在苦澀之後，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與喝汾酒時先是辛辣然後香醇的感覺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將杯底壹照，示意沒有剩下殘酒，然後望著宮官。
　　宮官也不客氣，給自己倒了壹杯，同樣是壹飲而盡，同樣是將杯底壹照。
　　就這麽著，兩人壹杯接著壹杯地喝起酒來，不壹會兒，水晶瓶已經空空如也，李玄都還不覺得如何，可宮官已經是霞飛雙頰，在燈火的映照下格外明艷動人。
　　以宮官的境界修為，當然不會輕易就醉了。可有句老話說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