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霸王夜宴

　　李玄都與張世水有過壹面之緣，雖然談不上是善緣，但也不算是惡緣，只是有些許沖突罷了。時至今日，著實算不得什麽了。不過李玄都清楚記得，當時張世水是與東玄道人結伴而行，甚至後來還引出了白繡裳親自出面，由此可見，此人在張氏壹族中的地位頗為不俗。換句話來說，張世水的身份越是非同壹般，張靜沈能做的文章也就越大。
　　李玄都將張嶽山的那封信讀完之後，臉色平靜，把信交給了秦素，示意她看完之後再給顏飛卿和蘇雲媗傳看。
　　待到秦素把信看完之後，李玄都說道：“按照張嶽山的說法，淑寧和張世水是在嶺南壹帶起了沖突，淑寧去嶺南做什麽？”
　　玉清寧道：“紫府應該還記得淑寧的父親周聽潮，本是督查院的禦史，後來因為得罪太後而被貶謫到嶺南，到了嶺南數年之後，周聽潮在孫松禪的指使下，再度上書，請太後還政於皇帝，謝雉大怒，借著此事的由頭掀起了壹場大案，這才有了青鸞衛押解淑寧壹家三口進京的事情。淑寧畢竟是在嶺南長大的，被青鸞衛帶走的時候，走得十分匆忙，還有許多物件都留在了嶺南的宅子裏，所以她這次是回嶺南老宅去了。”
　　李玄都點了點頭，又問道：“張世水為什麽去嶺南？”
　　玉清寧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李玄都給出了壹種猜測，“有沒有這樣壹種可能，張世水去嶺南是被人安排好的，而他本人並不知情。”
　　玉清寧遲疑著說道：“紫府的意思是說張世水其實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他成了張靜沈用來挑起事端的壹枚棄子。”
　　李玄都道：“我的確有這樣的懷疑。”
　　顏飛卿已經看完了張嶽山的信，“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很難留下證據，我們沒有證據，就是空口無憑。”
　　蘇雲媗接口道：“我們設身處地來想，如果我們是張靜沈，想要做成這樣壹件事情，肯定不會直接下令讓張世水前往嶺南，而是要通過暗示、引導的方式，讓張世水自己生出前往嶺南的想法，比如說故意在張世水面前談論起嶺南的風土人情，或是提起讓張世水感興趣的事情。其次，如果張世水當真是死在了自己的人手中，那麽這個自己人也絕不會是正壹宗的人，多半是張靜沈的其他盟友，比如說真言宗，或者幹脆就是宋政的人代為出手。”
　　李玄都知道顏飛卿和蘇雲媗說的是正理，既然張靜沈設下了這樣的圈套，那麽張靜沈壹定會收拾好殘局，以免被人抓住把柄，想要通過這壹點翻盤，的確是有些困難。
　　蘇雲媗繼續說道：“更為關鍵的壹點，張世水的屍體已經被運回正壹宗了，在張靜沈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些手腳是再簡單不過了。在這等情況下，紫府想要替淑寧脫罪，恐怕很難。”
　　其實蘇雲媗還有壹句話沒有說出口，李玄都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放棄周淑寧，只是以李玄都的性格，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李玄都沈默了片刻，緩緩說道：“都說成大事者，不能有婦人之仁，當斷則斷。不過淑寧我是壹定要保的，歸根究底，她還是受了無妄之災，因為張靜沈這些人是沖著我來的，就算我躲得了這壹次，也躲不過下壹次，既然要做個了斷，那就借著這件事做壹個了斷，也可以當作是我的立威之舉。”
　　聽到李玄都如此說，幾人都知道李玄都已經下定了決心。
　　秦素壹指張嶽山的信，說道：“張嶽山在信上邀妳在八月十五中秋節去雲錦山壹晤，只怕是鴻門宴。妳就算要去，也萬不可孤身壹人犯險。”
　　玉清寧附和道：“素素說的是，既然張靜沈在大真人府中擺下霸王夜宴，定然是準備好了對付妳的手段，不如我們召集幫手，同去雲錦山，既然他張靜沈要壹個公道，那我們就給他壹個公道。”
　　李玄都搖頭道：“從時間上算，來不及了。如果我所料不錯，張靜沈壹定已經放出風去，將此事通傳江湖，我若怯了，還談什麽日後執掌道門？既然是霸王夜宴，就是讓我非出來不可。所以我等不到壹眾長輩傷愈歸來，也等不到嶽父出關，這件事只能我自己解決。再者說了，過橋不怕兵，人家擺那麽大場面，怎能不去捧個場。”
　　秦素面帶幾分憂慮之色，“可是妳的病……”
　　李玄都擺了擺手，“不妨事的，這場病其實是我的福緣。”
　　話音落下，李玄都伸出壹根手指，只見他的指尖上凝聚出壹個如同米粒大小的黑點，仿佛壹個漩渦，深不見其底，瘋狂吞噬周圍的壹切光明。
　　在座的秦素、顏飛卿、蘇雲媗、玉清寧等人都是壹驚，顏飛卿第壹個反應過來，震驚道：“這是……地師的‘太易法訣’？”
　　李玄都道：“正是，我也沒有想到我的先天五太神通竟然是‘太易法訣’，而不是‘太始劍氣’。太易者，未見氣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
　　說罷，李玄都屈指壹彈，將指尖的黑點彈飛出去，然後就見黑點所過之處，所有光線都被迅速吞沒，黑點飛上天幕後直接炸裂開來，將天幕染成了純粹的黑色，不見日月。
　　不同於黑雲壓城，也不是黑氣遮天，甚至不是日夜變換，而是直接將天幕“染”成了黑色，還不同於夜空，此時的天幕不見壹絲壹毫的光亮，似是濁氣上升，清氣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陰陽倒錯，強行改變天時，實乃是神鬼莫測的大神通。
　　這種變化實在太過明顯，哪怕李玄都已經可以收束修為，還是讓人立時察覺出不同，許多境界修為不高之人，只是覺得渾身上下驟然壹冷，似是突然從夏日來到了深秋，而秦素等人卻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時此刻，天地元氣隔絕，地氣陰氣上升，整座府邸仿佛變成了壹座孤島。
　　除了玉清寧之外，其他三人都曾在大真人府中見識過地師運用“太易法訣”的威勢，此時再見如此情景，壹時間皆是無言。
　　除了與李玄都朝夕相處的秦素之外，其他三人又有些心緒復雜，先前李玄都壹直沒有真正展現過實力，他們也不曾參與玉虛鬥劍，所以他們也不清楚李玄都到底是何等修為，此時窺見冰山壹角，既有意外之喜，也生出許多感慨，畢竟天寶二年之事仿佛還在眼前，可轉眼之間，當年的對手已經與自己拉開了壹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鴻溝。
　　因為李玄都未曾全力出手的緣故，這等異象未能持續太長時間，很快便重新顯現出朗朗晴空。
　　李玄都想了想，望向最為熟悉正壹宗的顏飛卿，問道：“玄機兄，這個死去的張世水在正壹宗到底是什麽身份？”
　　顏飛卿沈吟道：“想來紫府兄應該知道，江湖不是善地，這麽多年的廝殺下來，高壽之人實在不多，靜字輩只剩下恩師和張靜沈兩人，山字輩在世之人中以張嶽山最為年長。因為祖天師留下的規矩，大天師尊位非張氏子弟不可傳承，而恩師和張靜沈都沒有子嗣在世，那麽這大天師的尊位必然要傳至其他近支，本來也簡單，鸞山師兄被寄予厚望，是公認的大天師接任人選，可中途又生出變故，鸞山師兄跌落境界，又沒有子嗣。在這等情況下，張嶽山這壹支已經成為大宗，張世水作為張嶽山的獨子，給他加壹個‘未來大天師’的頭銜，也勉強說得過去。”
　　李玄都嘆了壹聲，“死了壹個‘未來大天師’，這可真是大有文章可做了。”
　　秦素忽然想起壹事，“對了，我在藏書樓中發現了壹門出自渾天宗的地氣回溯過去之法。”
　　“地師用地氣回溯之法，可真是恰到好處。”李玄都想了想，“妳的意思是讓我去嶺南走壹趟？以地氣回溯之法探查當時的經過？”
　　秦素點頭道：“正是。”
　　李玄都略作沈吟之後，說道：“也好，嶺南路途遙遠，我壹人前去即可，大約只要兩天時間。”他又望向玉清寧，“淑寧是在什麽地方與張世水起沖突的？”
　　玉清寧反問道：“紫府是否知道嶺南的長樂馮氏？”
　　李玄都認真回憶了片刻，說道：“馮跋建立北燕，北燕亡國後，馮弘孫女、馮朗之女文明太後執掌北魏朝政長達二十四年之久，馮氏家族出王爵數人，極度尊崇，成為北朝時期權傾朝野的外戚家族，與北魏皇室聯姻密切，多至高官，另壹支則南渡劉宋，定居嶺南，成為嶺南豪族。女菀說的可是這個馮氏？”
　　玉清寧點了點頭，“正是，早些年的時候，嶺南馮氏與遼東秦氏壹南壹北並列齊名，馮氏在嶺南的地位不遜於秦氏在遼東的地位。”
　　秦素補充道：“我也聽爹爹提起過嶺南馮氏，據說他們的當家人是個不世出的用刀高手，爹爹年輕時曾多次遠赴嶺南與他砥礪刀法，可惜當年此人不知什麽緣故對上了如日中天地師，因此而亡，爹爹還甚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