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3章 逃兵

　　上官如不知道永遠會有多遠，但她相信自己會永遠記住這壹刻。
　　龍王身上有壹塊巨大的陌生，此刻正像烈日下的寒冰迅速消融，那雙堅硬的手臂漸漸變得柔和，卻更加有力，唇上的熱情就像心中的仇恨壹樣熾盛。
　　龍王也會永遠記住這壹刻。
　　上官如想笑，也想哭，然後她用力咬住那片嘴唇，聚起全身的力量，壹拳擊出。
　　壹小塊殺手本能仍存留在顧慎為體內，他感覺到懷中身體發生的變化，預感到危險就在眼前，卻無法做出躲避的動作。
　　那壹拳正擊中小腹，帶來壹陣翻江倒海般的糾結與疼痛，也將他從沈迷當中推了出去，顧慎為彎腰捂著肚子，沒有呼叫，只是悶悶地哼了壹聲，相形之下，唇上的傷痕與疼痛不值壹提。
　　拳頭力量之大超出他的想象，這個女人前後反差巨大的行為更讓他迷惑不解，甚至惱羞成怒。
　　上官如跳到幾步之外，她沒有任何計劃，事到臨頭，卻相信這是最好不過的選擇，“妳就是壹個膽小鬼，妳不怕獨步王，不怕刀劍，不怕鬼神，可妳害怕自己，害怕丟掉那點可憐的仇恨。留著它吧，可妳也別想忘掉我。”
　　她跑掉了，像曉月堂的瘋子壹樣哭哭笑笑。
　　小腹的疼痛漸漸消失，顧慎為擡手摸了摸唇上的血跡，心想這真是壹個麻煩。
　　就像是立刻實現的祈禱，真正的麻煩來了。
　　壹隊騎兵從東南方遠遠駛來，顧慎敢肯定那絕不是舒利圖的士兵。
　　逃兵營地裏已經亂成壹團，那些人上馬就跑，卻又很快返回營地：西北方也有騎兵。這是壹次典型的北庭包圍戰。
　　“近侍軍，是近侍軍。”有人認出了黑暗中的騎兵。
　　三名近侍軍騎士闖入營地，面對眾人毫無懼色，好像對方只是壹群牛羊，當先壹人大聲說：“老汗王天降禦旨，超過百人的軍隊不得離開龍庭百裏之外，妳們快要越界了。”
　　近侍軍和老汗王都具有強大的威懾力，二三百人真的像牛羊壹樣安靜下來，有人小聲辯解：“我們不是士兵。”
　　騎士冷冷地掃了壹眼，“都壹樣，立刻折返。壹刻鐘之後，近侍軍將踏平此地。”
　　三名騎士調頭離去，留下驚慌失措的壹群人。
　　“回去吧，近侍軍少說也有壹千，咱們不是對手。”
　　“唉，早知道不在這裏過夜了。”
　　“咱們有刀有弓箭，幹脆沖出去，近侍軍就很了不起嗎？”
　　……
　　莫林走近龍王，似乎沒註意到他唇上的傷口，小聲說：“不太對勁兒。”
　　的確不太對勁兒。莫林之所以選擇這處營地，最重要的原因之壹就是它位於舒利圖大軍的後方，比較安全，近侍軍竟然能夠長驅直入，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好像不知道我在這兒。”
　　“希望如此。”莫林非常謹慎，“龍王打算怎麽辦？”
　　上官如跑回來，壹臉嚴肅，好像剛才又哭又笑的人根本不是她，“沒有太多人，西北面不知道，東南只有壹百多名騎兵。”
　　顧慎為想了想，“我要跟大家說話。”
　　莫林點點頭，舉起手臂，高聲說道：“安靜，龍王有話要說。”
　　人群漸漸息聲，全都聚集過來，疑惑地看著龍王，有人註意到他嘴唇受傷，卻沒心情想太多。
　　“妳們想要離開龍庭嗎？”顧慎為問道，唇傷仍痛，但沒有影響他說話。
　　眾人猶猶豫豫地點頭，壹名老兵說：“我都不知道在為誰打仗，留在龍庭只能等死，老汗王也不會喜歡我這種士兵的，他要的全是精英。”
　　逃兵們紛紛點頭，七嘴八舌地重復這句話，“老汗王不會要我的。”
　　這是壹群厭倦戰爭有些怯懦的士兵，站在他們身邊的則是視戰爭如猛虎的平民百姓，大都是龍庭的小生意人。
　　莫林轉身看著龍王，覺得最好的選擇是混在人群中伺機逃跑，憑龍王的武功，再加火焰駒的速度，應該不難。
　　二三百人也壹起看著龍王，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妳們願意為逃跑而戰嗎？”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尤其是“逃跑”兩個字，對平民來說或許無所謂，對近百名士兵來說，卻無異於當面揭短。
　　沒人吱聲。
　　“妳們為逃跑而羞愧嗎？如果是，那就聽從命令，放下武器，老老實實當俘虜。如果妳們覺得龍庭的戰爭是錯誤的，逃跑是正當行為，那就拿起妳們的弓箭，捍衛自己逃跑的權利，起碼這壹場戰鬥是有意義的。”
　　“那可是近侍軍。”有人小聲說，“草原上最精銳的騎兵，跟他們對抗，必死無疑。”
　　“所以妳們寧願折返龍庭，被迫死在另壹場戰爭裏，也不願意現在反抗，為自己的利益放手壹搏？”
　　逃兵們似乎被說動了，壹名軍官大聲說：“拼了！兄弟們，回去也是死，近侍軍就算不把咱們殺了，以後也會擺在第壹線，逼咱們沖鋒陷陣，總之都是死路壹條。”
　　壹名年輕小販臉白了，他不是北庭人，從小沒擺弄過弓箭，“我是生意人，上不得戰場，還是回龍庭吧。”
　　他身邊的老者大聲斥道：“回去做什麽？龍庭都沒了，哪還來的生意？只能給近侍軍當奴隸，聽說大薩滿天天都要燒活人向老汗王獻祭，妳想報名嗎？”
　　眾人的意見仍然沒有統壹，有人躍躍欲試，也有人看樣子打算逆來順受。
　　壹名十幾歲的少年突然大聲說：“龍王有魔鳥，扇壹下翅膀就能打敗近侍軍，把咱們救出去。”
　　希望像壹場及時的甘露撒遍幹枯的田地，顧慎為之前力圖還原紅項大鵬本來面貌的努力失敗了。看著壹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睛，他別無選擇，“我說過，大鵬鳥不殺人，而且它很驕傲，所以別指望它會幫太大的忙。”
　　有這句話有夠了，所有人都擡頭望天，許多人甚至雙手合什，對魔鳥的恐懼壹下子變成了敬畏。
　　“拿起武器，聽龍王指揮。”莫林沈聲說道，率先拔出自己的彎刀。
　　北庭士兵弓不離手，近百名士兵立刻跳上馬背，成為壹支小小的騎兵部隊。北庭人尚武，平民大都也擁有兵器，刀、劍、弓、槍、斧、鞭等等，花樣倒是不少。
　　顧慎為開始下達命令，“老弱婦孺，跟上官教頭壹起到營地北部藏身；弓箭手出營，向東南的敵人進攻，射幾箭立刻撤回營地；其他人跟我走。”
　　引誘敵人追擊，然後反身射箭，這是北庭軍隊最常用的戰術之壹，逃兵們立刻明白龍王的意思，齊聲應是，自動自覺地跟隨壹名軍官向東南駛去。
　　還剩下八十余人，緊張不安地看著龍王，時不時擡頭望天，希望魔鳥能早點降臨。
　　顧慎為命令眾人下馬，熄滅壹路上的火把，隱藏在壹片帳篷後面。
　　莫林守在龍王身邊，小聲說：“事有萬壹，如果此戰不利，請龍王自行撤離。”
　　顧慎為有點意外地看了莫林壹眼，汗王翼衛扭頭望向前方，“龍王如果死在這裏，人人都會說是我出賣了妳。”
　　“今天會有許多人死在這裏，但不是我。願意賭壹把嗎？我殺的人會比妳多。”
　　莫林沒有太高的殺戮熱情，但龍王流露出來的自傲刺痛了他，“賭註是什麽？”
　　“壹碗酒。”
　　莫林楞了壹下，賭註實在太小了點，接著他點點頭，“好。”
　　北庭人特有的呼嘯聲傳來，略顯尖銳，卻持續不絕，循環反復，像壹股直刺天空的旋風。
　　逃兵與近侍軍接戰了。
　　很快，逃兵撤回營地，隊形已經散亂，無人呼嘯，反身射箭的人寥寥無幾，他們還是太害怕，不敢與近侍軍直接抗衡。
　　壹百多名近侍軍騎兵不緊不慢地追在後面，射擊時動作非常壹致。的確是訓練有素的軍隊，他們無需著急，這就跟打獵壹樣，他們的任務是將獵物攆到陷阱裏去，另壹個方向的友軍自會解決這些膽大妄為的逃兵。
　　“上馬！”顧慎為高聲下令，第壹個跳上馬背，沖向十幾步之外的近侍軍騎兵。
　　莫林第二個上馬，撮唇呼嘯，壹個人竟然產生數十上百人的氣勢。這壹聲比龍王的命令還管用，八十余名平民翻身上馬，混亂地大叫大嚷，向強大的敵人發動側面奇襲。
　　眾人剛剛催動坐騎，龍王已經撲進敵群。
　　近侍軍不是那種稍受驚嚇就四散奔逃的軍隊，雖然貴族軍官都被清除，他們仍能按部就班地應對意外。
　　顧慎為剛壹發出聲音，壹百多支箭矢調轉方向對準了他，馬匹才繞過帳篷，暴雨般的利箭橫掃而至，坐騎轉眼成了刺猬。
　　顧慎為高高躍起，從箭雨上方飛過，落在近侍軍隊伍中間。
　　弓箭失效了，騎兵仍能保持鎮定，數人拔刀，其他人仍然握弓警戒。
　　他們馬上就明白，只憑幾個人是擋不住偷襲者的。
　　顧慎為沿著隊列不停跳躍，每次都會準確落在壹匹馬上，每次起跳都會拋起壹顆頭顱。
　　莫林沖進敵軍時，發現自己已經落後至少五顆。
　　頭顱在黯淡的星光之下翻飛，近侍軍驚恐萬狀，手持五花八門兵器的平民卻變得殺氣沖天。
　　上官如遠遠聽到慘叫，隱約望見像是頭顱的東西飛上天空，她知道，這是龍王在向自己證明：他沒有受到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