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9章 新帥
死人經 by 冰臨神下
2019-2-1 20:43
從京城出發之前,龐靖與親密的朋友們互相應和,寫下數十首關於西域的詩,其中壹半描寫漫天風雪,另壹半則與沙漠戈壁有關;當他終於在冬末來到璧玉城時,卻將那些美妙的文辭忘得幹幹凈凈,只想鉆進堅固的房子裏,與外面的白色世界永遠隔絕。
京師就是人間天堂,他由衷地暗自發出感慨。
離京之前,龐靖曾與壹名官員打賭——憑借中原在西域建成的驛站,即便是在冬季他也能在壹個月之內到達璧玉城,耗時與夏秋相同。因為這個原因,進入西域的龐靖不肯按部就班地緩緩前進,只帶少量隨從,馬不停蹄地在寒風中奔馳,將自己當成背負重要情報的信使。
龐靖成功了。雖然臉部凍得脫皮、嘴唇幹裂得露出紅肉;雖然壹路上累死不知多少匹馬和駱駝,而且不得不將三名累得虛脫的隨從拋棄在冰天雪地裏,他還是成功了——只用二十九天,就由京師到達璧玉城。
為了讓自己贏得名至實歸,龐靖沒有入住城外的軍營,而是直奔北城,沒和任何人商量就占據了督城官的府邸,命人翻出官印,給自己蓋了壹份通關憑證,加上之前各個關卡與驛站的憑證,龐靖擁有確鑿無疑的證據,表明自己贏得賭局。
回京之後,他將贏得那名官員親手捧上的三杯酒,賭註微不足道,他只想證明自己的正確。
現任督城官是北庭人墨出,早已不知去向,剩下的留守官邸的十幾個仆役,都是金鵬堡的人,面對壹群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中原人,也沒敢拒絕,壹邊交出官印,壹邊急沖沖地向上報告。
於是,幾經輾轉,在城外軍營裏列隊等待新帥的中原人才得到消息,原來斥候此前所見壹群難民似的家夥,居然就是從京師趕來的將軍與隨從。
龐靖喜歡與身體內的惰性做鬥爭,以此磨練意誌,因此,入住官邸不到兩個時辰,腳趾的麻癢感覺尚未完全消失,他就走出舒適的臥房,接見自己的屬下。
近百名將官擠滿了官衙大堂,齊刷刷地拜見新帥,同時心中疑惑:這個滿臉凍傷、叫化子似的年輕人,真的就是大將軍龐寧的親弟弟?
龐靖二十七八歲,身材頎長而勻稱,長著壹張堅毅的方臉,眼睛不大,極為有神,即使在最疲怠的時刻也能顯露出新鮮的活力,好像用之不盡,必須大手大腳地隨意揮霍才可以。
第壹次見面,龐靖就顯出不喜歡照章辦事的性格,沒等屬下們介紹職位與姓名,徑直走到大堂裏唯壹的外人面前。
“妳壹定就是獨孤將軍了。”同樣沒有等正式的介紹,龐靖就微笑著率先開口,笑容牽動凍傷,他不由得呲牙倒吸壹口涼氣。
獨孤羨微微低頭,單手托著帥印,他代表著龍王,得表現得不卑不亢,“在下龍王麾下左將軍獨孤羨,受托代管帥印,今日物歸原主……”
壹名同樣滿臉凍傷的隨從接過帥印,龐靖連看都沒看,拉著獨孤羨僅剩的手臂,仔細打量壹番,“獨孤將軍屢屢以少勝多,敗金鵬、逐北庭,名震天下,中原若有妳這樣的將軍,何需準備多年才敢與北庭壹戰?”
“不如妳投奔中原吧,我將統帥之位讓給妳,自己喝酒吃肉享受幾天,回京城之後替妳請功,得壹個侯位是沒有問題的。”
眾將壹驚,剛見面就公開拉攏龍王麾下最重要的將領,這可不太合乎規矩。
獨孤羨更是壹怔,將原先想好的話全都忘光了,支吾數聲之後才說:“龐將軍謬贊,我倒是打過幾場勝仗,都是龍王制定大計,我不過遵命行事而已,我也就只有帶兵的本事,中原絕不缺這種將領。”
“可惜,可惜。”龐靖大笑,又說:“龍王若肯委屈壹下,我立刻就能以皇帝陛下的名義封他為侯。”
新帥說話似乎越來越沒遮沒攔了,將官們都低著頭,沒人敢吱聲,獨孤羨敷衍了幾句,匆匆告辭,前往龍軍營地向龍王報告情況,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判龐靖的為人。
龐靖精力旺盛,直到天黑還在接待各路訪客、查點軍隊名冊與糧草器械的數量,將官們本來準備了洗塵宴,卻沒人敢提出邀請,心中都是惴惴不安,生怕輪到自己被問話時應對不善,就此失去升遷的機會。
最後是壹名將領通過龐靖的隨從婉轉表達了意思:督城官府此時此刻還不屬於中原,新帥不如前往軍營休息,那裏已經備好壹切用具,絕不比城裏簡陋。
龐靖拒絕搬走,理由很簡單,“中原乃天下共主,不要說府邸是空的,就算北庭人住在這裏,我也要將他們攆走。”
當晚,龐靖美美地睡了壹覺,次日壹早感到神清氣爽,走出房門,突然又覺得西域的雪景還是很美的,遺憾的是已到冬末,積雪微融,再沒有那種淩厲的清冽。
這又是忙碌的壹天,金鵬堡送來壹名專治凍傷的名醫,帶來壹些藥膏,抹上之後果然有效,只是臉上白壹塊黑壹塊的不太美觀,龐靖卻壹點也不在意,就這樣繼續會見客人。
出乎大多數人預料,龐靖接見的第壹位璧玉居民竟然是孟明恕,金鵬堡做出的示好表示在他眼裏似乎不值壹提。
孟明恕自己也深感吃驚,他只是按照慣例派人給中原新官送去拜貼,全沒想到竟會第壹個得到召見。
好在菩提園離得不遠,孟明恕沒壹會就趕到了,氣喘籲籲,多半倒是因為緊張。
龐靖指著自己的臉,大笑道:“真抱歉,我本來沒臉見人,可是孟家跟中原的關系不壹般,跟龐氏更不壹般,我也就不見外了。”
組織西域各小國定期向中原納貢是孟家最核心的生意之壹,每次從中原帶回來的賞賜,價值總是遠遠高於貢品,孟家從中獲利頗豐。為保證這樁生意,孟家在中原大手筆打點,與許多官員關系密切,龐家是外戚至尊,自然也得到過不少好處。
孟明恕沒想到龐家這麽重情誼,不免有受寵若驚之感,心裏的警覺卻沒有放松,於是語無倫次地謝恩,接著又說起孟家的衰落和自己的窮困,哀嘆不已。
龐靖的確不見外,像多年老友似地安慰孟明恕,尤其是對孟家遭劫壹事很感興趣,“按理說那麽大壹次行動,想保密是不太可能的,怎麽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做的?”
孟明恕實在不想多談此事,只得敷衍道:“樹倒猢猻散,孟家大廈已傾,連奴才都跑光了,自保尚難,哪還有余力調查此事?況且璧玉城跟中原不同,甚至跟西域其它地區也不同,可以用無法無天來形容,向來憑實力說話,現在的孟家,寧可不知道搶劫的人是誰。”
龐靖親切地將右手搭在孟明恕肩上,“現在不同了。我這次來西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給璧玉城選擇壹位城主,帶來秩序與規矩。孟家遇劫的事包在我身上,早晚給妳壹個說法。”
孟明恕尷尬地謝恩,覺得這位新官實在太年輕,缺少經驗。
龐靖親自將孟明恕送到府邸門口,在他耳邊小聲說:“孟公子記住我這句話,孟家對中原很重要,我不會讓孟家就這麽受欺負,只要妳指出線索,不管對方有強大,也不管孟家的財富藏在哪,駐在西域各地的中原軍隊,都會幫妳搶回來。”
孟明恕差點當眾跪下,被龐靖雙手扶起的時候滿含熱淚。
回到家裏,神色復雜,立刻手寫書信壹封,派親信送給南城的蕭鳳釵,委托她向龍王說明情況,——他將孟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龍王身上,可不能讓那個多疑的白臉年輕人產生誤會。
不過獨坐房中,孟明恕隱隱有點後悔,早知中原如此看重孟家,當初就不該與龍王合作……
龐靖第二個接見的人就更讓璧玉城意外了。他甚至沒有在督城官府邸坐等客人拜訪,而是親赴留人巷得意樓,與曉月堂的禦眾師見面。
曉月堂在璧玉城公開亮相還不到壹個月,誰也不知道龐靖為什麽如此看中這個組織。
這次會面持續近壹個時辰,具體情況無人知曉,曉月堂弟子口風極嚴,龐靖的隨從全都等在樓外,沒有壹個人陪將軍進樓。
龐靖沒在南城流連,返回北城之後又接見數人,直到入夜,督城官府才算安靜下來。
相關情報雪片似地飛到龍軍營地,供龍王與鐘衡分析,但是有壹個人的拜訪是偷偷進行的,沒有任何信息傳出去,龍王自然無從得知。
駱啟康早就等在臥室裏,恭敬地向新帥躬身行禮。
龐靖壹臉興奮,再次牽動還沒完全痊愈的凍傷,面目稍顯怪異,卻阻擋不住發自內心的熱情,兩步走到駱家劍客面前,給對方壹個結實的擁抱。
他們兩個才是真正的老朋友。
“該咱們做出壹番事業了。”龐靖說,雙眼閃光。
相比之下,駱啟康就冷靜多了,“我只想知道,咱們是不是能放開手腳了,我在這裏已經等得太久,匣中之劍快要銹跡斑斑了。”
龐靖走到門口,向外張望了幾眼,轉身小聲說:“對敵人,可以放開手腳;對朋友,得全力支持。”
“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明天,妳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