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謫仙人

　　園林可以說是我國祖先的文化瑰寶，其中不僅可以看出我們的文化內涵，亦可以看出屬於我們中國人的浪漫，我們對美的理解，對於藝術的欣賞。
　　大燕所修園林並不多，元武年間大燕以金陵為首都，金陵為天下文華聚集之地，又兼秦淮河環繞，牛首棲霞之景絕妙，古寺清幽，美景無數，只可惜太祖並無受用之心，故而只有莫愁湖為皇家禁地，玄武湖為皇冊庫後擴建為西苑。
　　到了洪治朝，遷都到了神京城，神京城雄偉厚重又是另壹番景象，只是洪治仍舊尚武而不好享受。
　　故而神京城也只幾處皇家園林，以萬歲山太液池相連南擴而成的北苑，還有東苑西苑，北果園，南花園，玉熙宮，近郊還有獵場，上林苑與聚燕臺。
　　到了永熙年間，永熙帝是個勤儉的帝王，勤儉到恨不得龍袍上都打上補丁，自然更不會去修什麽園子。
　　所以仍舊是這幾個園子，永熙帝政務繁忙等閑也不會逛這些園子。
　　皇城內又有內苑，故而像皇後妃子這些皇家內眷們也不常來這些園子。
　　所以這些園子每日來往的竟只有壹些天家子弟，不過好歹沒有荒廢了。
　　今天便也是這樣，在京中閑著的皇室子弟們如今大了的也不用上學的，便都來這南花苑中遊玩，興起之時又擺下酒宴，壹眾龍子龍孫並公主郡主們便嬉笑著在園林中飲宴作樂。
　　“璟二哥！璟二哥！”
　　“小七，妳急急忙忙的幹什麽呢？”
　　“哎呀！五哥妳少管！看到賈璟了沒？”
　　“璟二啊？剛才看著檀兒他們都去沁心亭那邊去了，沒準兒在那兒吧？我說，妳還真把他當妳親二哥啦？壹會兒都離不了？”
　　“哎呀！是出事兒了！”
　　壹個半大的少年正急急忙忙的在人群中穿梭著，有認識他的不免呵斥上壹兩句，少年也不管，他是永熙帝最小的兒子，頭上頂著那麽多“好大哥”被訓斥那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了，不過有壹個人從來不會訓斥他，他也極愛尋他頑：“璟二哥！璟……賈璟！”
　　越王李銘如今雖然仍舊頑劣，但已然沒有小時候那樣的暴躁和戾氣了，他四處巡視著，終於在壹處亭子裏看到了那個半掛在欄桿上，搖搖晃晃的只差壹步就要“落水而亡”的身影，四周的天家貴女們都嬉笑著對他指指點點，互相揶揄之間未嘗沒有把帶著絲絲意動的眼睛瞥著他。
　　李銘快步沖了過去壹把拉住他的衣領把他“揪”了回來，壹翻身，竟也是個少年，看起來十五六歲模樣，身材高量，壹雙鳳眼醉醺醺的微微瞇著，本就顯細，如今更是瞇成了壹條縫了，薄唇緊抿似刀，鬢如刀裁，眉似利劍，好壹個英武不凡的兒郎！滿座的天家貴胄竟沒壹個比得上他的！
　　他不滿的回頭道：“誰啊！”待看清是李銘之後便癡癡的笑著道：“銘哥兒……妳不自去高樂妳的，跑來挑弄我做甚？”李銘無語道：“妳怎麽又喝成了這個德行？”那少年穿壹身純白道袍，此時上面已經淋淋漓漓的撒著壹些酒漬，松松垮垮的，正好配上他松松垮垮的道髻，不禁不顯頹廢，反而增添了幾分瀟灑恣意。
　　他單手挽了挽寬大的袖袍手掐道訣正色道：“酒中自有真意，我於醉夢之中已然會過太上，得他真道，不久便可壹朝悟道，超脫凡胎，羽化登仙，自了去也！”身後的女子們又爆發了壹陣嬌笑，李銘不耐煩他的胡言亂語上前拉扯他道：“妳少胡說八道！快跟我來！快！”
　　少年劍眉微蹙手只壹拉壹推，便將李銘推了出去，揮著大袖在他臉上壹拂不喜道：“小七妳少來煩我！我現在……現在不想陪妳……頑……”李銘無語片刻著急道：“誰要妳陪我頑？是我陽城姐姐！壞了壞了！妳快！快走啊，壞事了！賈璟！妳會後悔的，妳完了……”
　　那少年正是賈璟，五六年過去了，賈璟越發出落的天人之姿，幾乎整個神京城無人不知賈家如此如玉公子，連尋常女兒家都比不過的相貌，偏偏好尋仙問道，平日裏呼朋喚友做些酒宴詩會，每每必是要大醉壹場，雖有雅興，但也不免有些醉生夢死。
　　但是賈璟卻有壹事頗令人稱道，那便是詩才了得，不過數年已然坐實神童之名，可謂是筆下生花，隨手壹揮便是錦繡文章，他的詩集賣的現在已經頗有洛陽紙貴之意，神京城百姓更是可以說的上是有井水處皆可唱賈璟詩詞。
　　賈璟不在乎這些，他本身就需要勢，光靠他手底下那些說書先生造的勢可差遠了，他還得拿出東西拿出本領來，恰好！他現在可是懷揣著近五千年的先賢們留下的文化瑰寶，他們的詩詞就連前世的賈璟讀來都會有“長歌當哭”之感，感慨鬼神之作，更何況更重視詩詞的古代？
　　所以幾首尋仙問道的詩詞便瞬間把他的聲勢給推上來了，誰人敢說我賈璟算不上名士？士林之中誰人不以我賈璟手書詩詞為寶物？這，就是影響力，就是勢！
　　至於剽竊抄襲……呵呵，賈璟臉皮算不上厚，但我抄我祖先的詩詞怎麽了？妳們有本事把原作者找出來啊！妳們能找的到我算妳們流批……賈璟不是迂腐的性子，明明可以更簡單更直接的達到造勢的目的，那他就不會舍近求遠非得守著這座文化寶藏不用，只因為“剽竊”二字。
　　但這也有壞處，那就是但凡是個人請他去赴宴就得讓他寫詩，不寫就是不給面子，賈璟早就習慣了，所以要麽喝的酩酊大醉做狂士模樣，要麽就寫幾首諷刺蔑視權貴王侯的詩，打那以後逼他寫詩的就少了……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現在李銘就有些同情的站在壹邊看著那小太監對著賈璟賠笑道：“賈公子，我們郡主，想讓我向您討詩。”賈璟嘎巴嘎巴嘴雙手抱胸裹了裹靠著柱子睡著不搭理他，小太監臉色有些僵硬，但壹想起郡主的性子又不禁渾身壹顫隨後輕聲上去叫道：“賈公子，賈公子？賈……”
　　賈璟不耐煩的睜開眼睛：“幹什麽！妳誰啊？”小太監被嚇的語塞了片刻隨後道：“我們郡主，想向您討首詩。”賈璟癡笑了聲道：“只有幾文錢，妳也求，他也求……給誰是好啊？”
　　小太監楞住了，什麽錢？我是來求詩啊，李銘聽賈璟說過這對聯，故而知道賈璟的意思便上前蹲下來輕聲道：“陽城姐姐與尋常郡主不壹樣……我勸妳少招惹她，隨便打發壹首算了，妳……”說著看著賈璟壞笑的表情臉色壹滯，賈璟笑著對小太監道：“果真讓我吟？”
　　小太監道：“郡主正在等著呢。”李銘回頭瞪了小太監壹眼：“閉嘴！”隨後轉頭對賈璟欲哭無淚道：“二哥，二爺，我叫您爺成不成！您可千萬嘴上留德，我這陽城姐姐跟別的姐姐真不壹樣，妳……妳要是招惹他真有妳遭罪的時候！到時候別說妳了連我也得遭……”
　　話還沒說完便見賈璟騰的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向著亭子外面走，李銘嚇了壹跳連忙站起來看著那小太監呆呆的站在那看他便氣不打壹處來，壹腳蹬在那小太監屁股上：“看爺幹甚麽！還不快點上去扶著！”
　　小太監委屈的趕緊上前要扶賈璟，賈璟卻連連擺手掙脫開了，大踏步的快走著，其實步伐之間極為不穩，左搖右晃間順手從路過的宮女托著的托盤上取走酒壺，蹣跚著將壹個大餐桌上的盤子碟子壹股腦的拂到地上，眾人聽到這些聲音也都扭過頭來看，壹看是賈璟便都心裏明白了，繼而有得期待有得欣賞有得厭惡的看著賈璟“表演”。
　　賈璟身後身後那幫貴女們見有熱鬧看也互相追逐打鬧著跟在後面跑了過啦，壹個少女跑到壹個青年身邊：“五哥，他怎麽了？”那青年笑道：“怕是又要罵人了。”少女眨了眨大眼睛：“罵人？”青年手指在嘴邊噓了壹聲，少女們便都躲到了壹遍。
　　賈璟舉著酒壺猛灌了壹口醉眼朦朧的看著小太監道：“磨墨啊！”小太監忙應了壹聲，上去鋪好筆墨，賈璟揉了揉額頭沈吟了片刻，整個園子的人都沈默著看著他，落地聞針。
　　過了不知多久賈璟才長長的舒了壹口氣，同時似是清吟壹般嘆道：“夢遊天姥吟留別……”李銘面色有些古怪，這貨剛才真的做夢夢到仙山了？別是喝酒喝傻了吧？圍觀眾人也有些奇怪，寫風景的羈旅詩他們讀過不少，自己也寫過不少，夢遊……還是頭壹聽說。
　　賈璟閉著眼睛似乎真的陷入了仙境壹般，輕聲道：“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此幾句詩壹出口園子裏徹底陷入了死寂，只這幾句話他們就知道了這絕對是壹首千古名作！他們只感覺渾身竄過壹股電流，連發根都跟著豎起來了！
　　李銘也同樣呆呆的看著賈璟，讓妳寫，妳直接懟上壹首這樣的？此時李銘已經有些嫉妒了，因為他也是讀過書的，他知道這是壹首什麽樣的詩，自然也知道這是壹首壹定會名傳千古的詩！那只要是跟這首詩扯上關系的人也肯定跟著名傳千古啊！他雖然是個尊貴的王爺，但從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個王爺，有哪個讓人記住了？但此時他就剛剛錯過了這個機會！只要以後有人壹說這首詩第壹個提的是賈璟，第二個就是他陽城姐姐，而他壹點關系都沒有……
　　李銘無比嫉妒只能安慰自己以後讓賈璟再單獨給自己寫壹首！不過不到壹柱香之後李銘就無比慶幸這首詩跟自己沒關系了……
　　“我欲因之夢吳越，壹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賈璟激動的大喊著，似乎眼角都濕潤了，所有人都仿佛跟著賈璟置身於他說夢到的那個天姥山，張開眼睛就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所說的壹切，那是雲霧繚繞的何等仙境！說是天庭也不為過！而他們也仿佛成了遊歷其中的仙人。
　　賈璟收起激動的語氣緩緩的閉上雙眼，壹行情淚留下，他輕聲喃喃道：“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眾人也跟著氣氛低沈了下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賈璟失落，他們竟也被帶著共情了而產生了欲哭無淚之感，心底不由得酸酸澀澀的。
　　但緊接著賈璟說的話卻讓他們頭皮發麻渾身直冒雞皮疙瘩，賈璟將筆往身後隨便壹甩，窩到桌子低下閉上眼睛道：“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賈璟打了個哈欠：“去吧，我……要睡了……”
　　去個屁啊……
　　小太監顯然是識字的，他此時嚇的都快尿出來了，乖乖，這位爺真是啥都敢說啊！他怎麽敢去？真要是把這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帶去給陽城郡主看，他就真的得“折腰”了！
　　而且……舉目看看，在座的誰不是權貴？有壹個算壹個都是這首詩裏面罵的著的權貴！小太監壯著膽子擡起頭看了諸位皇子公主們，只見他們居然齊齊的感慨萬分的看著醉倒在那裏的賈璟。
　　“天生如此謫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