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無問西東】

　　午後，陽光正好。
　　廣平侯府門前，裴越牽著那匹席先生特地弄來的矮馬，畢竟以他眼下的身體還沒辦法駕馭那種高頭大馬。
　　谷範午飯時喝了不少酒，俊臉泛紅，面色微熏。他從仆人手中接過自己的駿馬韁繩，腳尖點地壹躍而上，側頭問道：“我老子都開口留妳在府上小住幾日，為何還要急著回去？”
　　裴越踩著馬鐙而上，答道：“莊上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桃花下落不明，我哪裏能有心情繼續閑住。”
　　谷範對桃花很尊重，聞言便寬慰道：“妳也不必太擔心，我老子已經派出營中精銳沿著南下幾條要道搜尋，今天回京也特地派人去刑部送親筆信求援。妳應該不知道，雖然刑部尚書是文官陣營的人，但他和我老子私交莫逆，這種忙肯定會幫。說不定待會妳回到莊上，桃花姑娘就已經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裴越心中稍安，感慨道：“伯伯大恩，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谷範挑了挑眉：“要不認個幹爹？”
　　裴越無奈地看著他，搞不懂這是什麽腦回路。
　　谷範舉手笑道：“罷罷罷，跟妳開個玩笑。走吧，我送妳回去，那位先生不在，只好委屈本少爺給妳當壹回護衛。”
　　兩人剛剛來到街尾，便見拐角處樹蔭下站著五六個少年，個個錦衣華服，神色凝重。
　　裴越看見為首的少年，臉色忽地淡了下來。
　　少年們走到街心，擋住二人的去路。
　　谷範眼神微瞇，冷笑壹聲道：“好狗不擋道。”
　　壹名身材壯實的少年上前壹步，神色不善道：“谷範，妳嘴巴幹凈點！”
　　谷範雙手搭在馬鞍上，不屑道：“柳賁，想動手？我讓妳壹只手壹只腳，免得妳爹說我欺負妳。”
　　少年正是武定伯柳廣的次子柳賁。
　　他們中領頭的那位便是定國公府嫡長子，很快就要承繼爵位的裴城。
　　裴城仿佛沒有聽見旁邊的紛爭，他只是盯著裴越說道：“我有話跟妳說。”
　　谷範高聲道：“裴城，妳要是手癢，我可以勉為其難陪妳玩玩，反正昨晚還殺得不夠盡興。對了，妳知道我們昨晚殺的是什麽人嗎？”
　　裴城斜睨他壹眼，不冷不熱地說道：“我們兄弟說話，與妳何幹？”
　　谷範還要嘲諷，裴越擡手攔住：“兄長，這事我自己來處理。”
　　柳賁等少年聽著這句兄長，無不面露怒色，因為裴城才是這庶子的大哥，哪有不理自己親哥反而巴巴去捧別人臭腳的道理？在他們心中，裴越已經是個貪圖谷家權勢不擇手段拍馬屁的可惡小人。
　　裴城出人意料地平靜，只對柳賁等人說道：“妳們在這裏稍等片刻。”
　　然後便朝遠處走去。
　　裴越亦從馬上下來，親自將馬兒栓在旁邊的樹幹上，接著跟在裴城的身後。
　　兩人來到十余丈外，面對而立，間隔三尺。
　　裴城看著這張清秀俊逸的臉，心中有許多話卻壹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片刻後才幹巴巴地說道：“半年沒見，妳長高了。”
　　裴越微微壹怔，隨即答道：“可能是因為在莊上日子比較悠閑，吃的也好，所以長得比較快。”
　　裴城長嘆道：“聽妳這麽壹說，我發現自己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麽憤怒，來這裏的路上，我以為自己就算不揍妳，也會痛罵妳壹頓。”
　　裴越點頭道：“我也以為妳是來興師問罪的。”
　　裴城道：“看來妳不覺得自己有錯。”
　　裴越反問：“我有什麽錯？”
　　裴城楞住，但是猶豫也僅僅是眨眼間，旋即面上終於流露出壹抹怒意，沈聲道：“他是妳的父親！就算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妥，那妳也不能用這種手段逼迫他辭爵！我知道，這些年妳過得不好，但妳有沒有想過，如果父親真的要害妳，妳能活到現在嗎？如今妳這般做，等於是毀了父親的壹切，將來何以為繼？”
　　裴越露出壹抹譏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裴城怒道：“這有什麽不對？”
　　裴越輕嘆壹聲，難掩眼中失望之色，微微搖頭道：“當然不對。”
　　裴城定定地看著他，冷聲道：“就算是這樣，妳也不能那樣做，因為那樣做就是不孝！”
　　裴越擡頭望著熾熱的陽光，聽著樹枝裏傳來的蟲鳴聲，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或許兩個人的世界本就不同，若非有壹層兄弟關系的羈絆，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麽交集。他不指望裴城能夠理解自己，但此時才突然發覺，忠孝二字果然是這個時代人們心中的圭臬。
　　見他沈默不語，裴城緩緩說道：“這個爵位遲早是我的，所以我不會感激妳。”
　　裴越看著他復雜的面色，不解地問道：“妳來找我到底想說什麽？”
　　裴城淡淡道：“我很快就會去西境，從軍殺敵。”
　　裴越應了壹聲道：“那就祝妳早日建功立業，功成名就。”
　　裴城搖頭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裴越微微皺眉看著他。
　　半年之前，裴城根本不會拿正眼瞧這位庶弟，但是從明月閣的那天起，這壹切都變了。裴太君壽宴的時候，他就發現裴越變化很大，但他從沒想過，這個庶弟竟然有能力逼迫自己的父親低頭，這僅僅是過去半年而已。
　　時至今日，當初尹道所說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今天在家中目睹裴戎的失態後，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仿佛突然長大。
　　他盯著裴越說道：“以前的事是我們的不對，對妳實在有些刻薄，因此今日特地來跟妳賠罪。”
　　在遠處那些少年的目光註視下，裴城忽地朝裴越躬身壹禮。
　　裴越稍稍猶豫，但終究沒有避讓開。
　　裴城起身後，面色如常說道：“接下來的話我希望妳能牢牢記住，在我離京後，我不管妳要做什麽，也不眼熱妳認識那些大人物，妳只管飛黃騰達，我不會暗中使什麽絆子。但是有壹點，妳不要再將手伸進定國公府，若妳敢這麽做，我壹定會從邊境回來，親手殺了妳。”
　　裴越平靜地問道：“這是提醒，還是威脅？”
　　裴城不置可否，繼續說道：“恩恩怨怨總得有個盡頭，父子相殘難道是什麽好看的戲碼？之前的事情妳的確受了委屈，所以我今天來替父親賠罪，他自己也受到了懲治，我只是希望這件事就此了結，不要走到誰都不願看到的地步。”
　　裴越沈默片刻，淡淡說道：“我不會主動害人，但是昨夜看見莊上那些屍首之後，我便心中立誓，絕對不會再傻乎乎地等著別人來害我，不管對方是誰。”
　　裴城直白地說道：“若有那壹天，妳盡管動手。”
　　裴越有些詫異。
　　裴城的臉上浮現壹抹決絕，沈聲說道：“我還是會殺妳，除非妳先殺了我。”
　　裴越微微點頭，漠然地說道：“如果真有那壹天，我不會手軟。”
　　“很好，妳今天的表現像個男人。知道我以前為何不喜歡妳嗎？如果我是妳，我絕對不會跑到明月閣告狀，而是會找個機會，壹刀宰了柳氏那個賤婦。不過如今看來，妳身上到底還流著我們裴家的血，不算太差勁。”
　　“如果我是妳，柳氏敢那樣做？”
　　“罷了，舊事不提，我離京後，妳要多去看看裴寧，她對妳可比對我這個大哥還要親近。”
　　“妳剛才不是說讓我別把手伸進定國公府？”
　　“妳愛去不去！”
　　裴城丟下這句話後，轉頭便走，招呼著那群紈絝子弟，解開旁邊樹上系著的韁繩，然後縱身上馬，少年們旋風壹般離去。
　　空中遠遠飄來裴城的聲音：“記住我的話！老三！”
　　谷範來到裴越身邊問道：“沒事吧？”
　　裴越搖搖頭，微笑道：“沒事。”
　　二人上馬，踏上和那群少年們相反的街道。
　　就此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