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7章 【長風破浪會有時】（三）

　　皇宮，禦書房中的氛圍無比融洽。
　　劉賢面上依舊殘留著激動的神采，即便他先前在朝會上已然慷慨激昂大肆宣講。
　　西軍的捷報無疑提振了滿朝大臣的情緒，谷梁在古平軍鎮西面大勝吳軍，壹舉擊潰周德威率領的六萬大軍，斬獲數萬首級，對於西境乃至整個大梁來說，都是壹場酣暢淋漓影響深遠的大勝。
　　劉賢平復心緒，看向面帶微笑的裴越問道：“裴卿，妳覺得西吳是否會就此撤軍罷戰？”
　　裴越緩緩道：“陛下，西吳之所以要主動挑起戰端，無非是因為他們知道大梁會越來越強大。如今兩國單純比拼軍力，西吳未嘗沒有勝算。可若是繼續拖延下去，隨著我朝的各項變法穩步推行，國力蒸蒸日上，高陽平原便不會成為西吳騎兵縱橫馳騁的馬場。”
　　另壹邊坐著的洛庭和韓公端頷首贊成。
　　裴越繼續說道：“除此之外，南周肯定不會錯失讓我朝腹背受敵的機會，這也是西吳君臣決定出兵的壹個原因。左軍機眼下接連取得勝利，雖然能夠打擊吳軍的士氣，卻很難就此奠定勝局，畢竟對方主力猶存，舉世聞名的安陽龍騎還未出動。”
　　韓公端附和道：“衛國公所言有理。西吳這次擺出決戰的架勢，如果因為這兩場失利便打道回府，吳國內部必然生亂。”
　　劉賢自然相信他們的判斷，沈靜地道：“想來西境將有大戰，好在有左軍機替朕分憂。此戰若能取勝，朕決不會虧待他和將士們。”
　　韓公端不著痕跡地看了洛庭壹眼，後者依舊沈默。
　　裴越仿佛沒有看到二人的眼神交錯，對劉賢說道：“陛下，如果臣的推斷沒錯，西境短時間內會形成僵持態勢，很難爆發大規模的會戰。”
　　“為何？”
　　“時間拖得越久，吳軍便會愈發焦躁。敵攻我守之勢，意味著吳軍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堅守壹段時間既可以消耗吳軍的實力，也能動搖他們的軍心。左軍機深諳兵法，自然明白以逸待勞的道理。其實陛下可以暫時放下對西境的關註，如今國內正是深化變法的好時機，平時會遇到的阻力因為邊境戰事的影響在減弱。”
　　“此言有理，變法之事還望兩位執政多多費心。”
　　洛、韓二人相繼頷首應下。
　　裴越稍稍遲疑，終究還是開口說道：“陛下，臣有壹言不知當講否。”
　　劉賢大度地道：“愛卿盡管說來。”
　　裴越便正色道：“陛下與臣等皆在都中，距離邊關兩千裏，雖然能不斷收到邊境送來的奏報，終究少了實地觀察的便利。如此壹來，陛下掌握的信息肯定不夠全面，對於戰局的走向也只能做出推測，遠遠及不上邊境將帥的判斷。”
　　劉賢聞弦歌而知雅意，忍俊不禁道：“難道朕會幹涉左軍機的具體用兵？妳且安心，朕絕對不會做出此等愚蠢行徑，只會為前線將士提供足夠的支撐。”
　　裴越贊道：“陛下聖明，實乃聖天子！”
　　劉賢笑呵呵地道：“行了，少來這套，先皇當初就說過妳拍馬屁的時候壹點都不誠懇。”
　　君臣之間的氣氛無比和諧，接下來在商議西軍的後勤輜重問題過後，兩位執政便起身告退。
　　劉賢卻將裴越留了下來。
　　壹眾宮人皆被屏退，禦書房內針落可聞。
　　劉賢緩緩道：“朕知道妳壹直對天家有所防備。”
　　裴越默然不語。
　　劉賢凝望著他年輕俊逸的面龐，不由得想起當日在沁園內，兩人那番開誠布公的長談，隨即輕嘆壹聲，輕聲道：“朕明白妳為何擔憂，畢竟伴君如伴虎，尤其妳還那麽年輕。但是朕希望妳能明白，只要妳沒有不臣之心，朕決不會猜忌於妳，更不會暗中迫害於妳。”
　　裴越依舊沈默。
　　劉賢自嘲笑道：“朕知道，這番話不符合天子的身份，更配不上帝王心術權謀之道。或許妳不以為然，覺得從古到今都沒有這麽蠢的皇帝，但是，朕所言發自真心。”
　　裴越感慨道：“陛下，臣並非不知好歹之人，但很多時候……身不由己這四字，便是貴如天子也無法避免。”
　　“是，朕當然知道，先皇也曾囿於此。”劉賢神色平靜，徐徐道：“可是朕不認為，壹個心懷不軌的臣子會屢次用性命救駕，會讓麾下最精銳且最忠誠的騎兵馳援邊疆，會在邊軍需要的時候拿出藏了很久的火器。”
　　這對年輕的君臣望著對方。
　　劉賢微笑道：“倘若妳將那些火器繼續藏著，等到妳與朕反目之時拿出來，京都守備師和禁軍如何能夠阻擋？那壹日妳主動告訴朕，左軍機之所以能擊敗西吳北路軍的主力騎兵，是因為那些火器的協助。朕當時沒有細說，只是不明白妳為何敢這樣做。”
　　裴越亦想起那天的情況，為了保住谷梁和西境百姓，他將工匠們研發的兩種火器送了過去，也知道這件事不可能瞞過面前的年輕天子。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譬如首陽山礦場這兩年壹直在研究深層煤礦的開采，火器便是因此機緣巧合被發明出來。
　　但是對於皇帝而言，這種威力的火器為何出現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裴越沒有提前獻給朝廷。
　　光是這壹條便足以引起皇帝的猜疑和忌憚。
　　眼下劉賢說得如此直白，裴越確實有些驚訝。
　　他本以為這會是壹場君臣之間的角力，然而劉賢根本沒有朝著那個方向想下去。
　　壹念及此，裴越不禁誠懇地道：“陛下，臣很慚愧。”
　　劉賢擺擺手道：“先皇擅於制衡之道，妳因此有所顧慮，希望能有自保之力，這些朕都理解。很多人說妳有不臣之心，可是他們似乎忘記了，妳這些年為大梁出生入死多少次。最重要的是，朕至今都還記得妳說過的那句話，大梁之盛世不在於疆域如何遼闊，而是每個人都能吃飽穿暖。”
　　裴越頷首道：“是。”
　　劉賢微笑道：“朕既然要秉持先皇遺命，令四海平定天下壹統，又怎會做出自毀根基的舉動？往後，妳無需再擔心那些閑言碎語，朕對妳唯有信任二字。”
　　裴越起身道：“臣會謹記陛下教誨，不敢或忘。陛下，臣只願大梁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為此臣願付出畢生的努力。”
　　劉賢面色微微動容。
　　因為他終於明白開平帝在駕崩前壹夜，將自己喊到龍床邊叮囑那番話的緣由。
　　“大梁越強盛，天家的地位便會越穩固。裴越很聰明，甚至是朕此生見過最聰慧的年輕人，因此只要妳不逼迫，只要朝堂坊間不亂，他便不會生出異心。”
　　“還有，他是極重情義之人，妳切不可忘記這壹點。”
　　“這樣的年輕人很難得，妳要好生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