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老而不死】

　　嚴臨川乘轎而來。
　　裴越在京都見過不少年過花甲的大人物，譬如六十四歲的左執政莫蒿禮與六十二歲的魏國公王平章，縱然前者身體差壹些，但至少也能堅持整場朝會，還不會遺漏掉過程中重要的細節。譬如他掀翻七寶閣的那次朝會上，莫蒿禮看似渾渾噩噩，但散朝後那番談話還是讓他驚出壹身冷汗。
　　這給裴越造成壹個錯覺，仿佛這個世界和前世在某些方面的差距不算大。
　　當嚴臨川從軟轎上被擡下來，這個錯覺便霍然破滅。
　　諸如風燭殘年這樣的形容詞，用在這位前執政身上分毫不差，這才是這個世界花甲老人最常見的狀態。
　　裴越從馬背上壹躍而下迎了上來，身後跟著親兵，五位哨官亦跟了過來。
　　像莫青雲和俞錚這般的身份，他當然可以端坐馬上橫眉冷對，但嚴臨川畢竟是三朝元老前任執政，哪怕是看在洛庭的面上，裴越終究要給予壹定的尊重。
　　嚴臨川身體瘦弱，在壹位中年男子的攙扶下上前，昏花的老眼望著裴越，聲音裏透著年邁的暮氣：“閣下可是欽差裴大人？”
　　“晚輩裴越見過嚴老大人。”裴越行禮道。
　　出乎他意料、或者說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的是，嚴臨川竟然掙脫開旁邊的中年男人，朝裴越大禮參拜道：“老臣恭請聖安。”
　　欽差者，代天子巡視四方。
　　裴越神情微微凝重，平靜地受禮然後說道：“聖躬安。”
　　他主動伸手將嚴臨川攙扶起來，便聽這位老態龍鐘的前任執政說道：“老朽雖安居鄉野，也曾聽聞裴欽差少年英雄，不懼危險隨軍剿賊，巧奪天工造福百姓，樁樁件件如雷貫耳，實在是後生可畏啊。”
　　裴越不著痕跡地看了壹眼後面恭敬站著的莫青雲和俞錚，心想這才是壹個執政該有的手腕，雖然套路實在老舊，總算能勉強掌握著談話的主動權。
　　“老大人謬贊。”他不卑不亢地回道。
　　嚴臨川溫和笑著，看著裴越說道：“去歲季玉在書信裏同我說，國朝又出了壹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俊彥，雖是武勛卻有名臣之相。老朽愧為他的座師，當了幾十年的糊塗官兒，識人之明遠不及也。既然連他都這般說，可見裴爵爺前程遠大未可量也，自古出頭皆是新年少，何處能容老病翁？咳咳……”
　　旁邊的中年男人關切地問道：“父親，是否不太舒服？”
　　嚴臨川搖搖頭，顫顫巍巍地說道：“裴爵爺，這位是老朽的長子，名喚時喬，雖然虛長妳壹輪年歲，論成就卻遠不及妳，還望爵爺閑暇時能指點壹二……”
　　這話越說便越古怪，嚴時喬無法自制地露出尷尬神色。
　　裴越始終安靜地聽著，此時終於開口說道：“老大人，就算您今天將我誇成壹朵花，有些事也不能就那樣算了。”
　　他的語氣並不激烈，甚至算得上柔和，但是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
　　場間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夏日的北風嗚咽吹過。
　　嚴時喬眼中有怒意、俞錚低頭看著地面、莫青雲若有所思。
　　嚴臨川微微張著嘴，不知是壹時間沒有聽清楚裴越的話，還是沒料到這個年輕權貴的反擊如此隨意卻犀利，氣氛登時陷入讓人擔心的沈默中。
　　鄧載站在裴越身後，他忽然有些想笑，自家少爺這嘴上的功夫愈發厲害了。
　　方才他幾番話就徹底震住莫青雲，讓這位京都莫執政的晚輩灰頭土臉，那時候鄧載還不覺得很驚訝。但嚴臨川出現之後，仗著資歷以及與洛庭的關系，在裴越面前倚老賣老，表面上是在誇贊，實際上處處擺著朝堂前輩的份兒。
　　鄧載心裏確實有些擔心，他不願自家少爺被人拿捏，但也不想事態太過激化。
　　嚴臨川終於回過神，尷尬地笑了幾聲，試探問道：“不知爵爺所言何事？”
　　“將首犯嚴東樓帶過來。”裴越沈聲道。
　　“是！”商羽立刻應下，然後跑過去從被看管的人群裏將嚴東樓提溜出來，連拉帶拽地扯到裴越身旁。
　　“嗚嗚嗚——”被羽箭傷了面部的嚴東樓說不出話，在看見嚴臨川和嚴時喬之後情緒十分激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卻只能發出含義不明的叫聲。
　　裴越回頭看了他壹眼。
　　嚴東樓仿佛被虎豹盯著，猛地安靜下來，低下頭不敢看裴越的雙眼。
　　註意到這壹幕的嚴時喬勃然大怒，寒聲道：“欽差大人，妳這是什麽意思？”
　　裴越淡淡道：“此人與妳相識？”
　　嚴時喬怒道：“這是我嚴家子弟嚴東樓，更是靈州舉人。即便妳貴為欽差，焉能如此殘害本地清白士子？”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嚴時喬雖然無官職在身，可他是嚴臨川的長子，這位老大人畢竟在京都待過幾十年，也做過十來年執政，門生故舊不計其數，連洛庭都是他的學生。
　　無論哪個世界都講究人脈，有這樣壹個父親，嚴時喬縱然是白身也不畏懼裴越。
　　“既然妳認這層關系就好。”裴越輕輕壹笑，凜然道：“此人領著這些士子和百姓圍攻欽差，想來應該就是源於妳的指使吧？”
　　嚴時喬黑著臉道：“妳在胡說什麽？”
　　“妳覺得我在跟妳說笑？”
　　裴越搖了搖頭，似乎在感慨此人的愚蠢，微微挑眉道：“我尊敬嚴老大人，是因為他於國有功，與其他壹切原因無關。至於妳，白身見欽差而不拜，憑這壹點我就不會放過妳，更何況妳還敢指使這些人圍攻欽差。我有些奇怪，妳到底是哪來的膽子做這些事？真以為嚴老大人只手遮天，能護住妳壹輩子？”
　　嚴時喬被他訓斥的臉色漲紅，剛想要反駁幾句，便見裴越伸手將他摔到壹邊，然後扶著嚴臨川的手腕，看也不看他，冷厲道：“將此人抓起來，壹並帶回！”
　　嚴臨川身體發抖，嘴唇翕動，眼神中帶著懼色。
　　嚴時喬還想掙紮呼喊，鄧載上前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裴越扶著嚴臨川，面色淡然地問道：“老大人，妳覺得這件事該怎麽處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