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人世間】

　　興梁府，上林獄。
　　雖說這裏的名聲很恐怖，比起太史臺閣的監牢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實際上環境並非很惡劣。上林獄之所以令人談之色變，首先在於這裏靠近皇陵，防衛極其森嚴，除非大軍壓境，否則不存在任何逃脫的可能。其次這裏的管制極其嚴苛，任何違反規矩的行為都會招來獄卒的壹頓毒打，每個月都有囚犯被活活打死。
　　這種事無人在意，上林獄自從建立以後便有壹條不成文的規矩，進來的囚犯沒有放出去的可能。
　　裴雲跟著牢頭走進監牢，沿路所見那些囚犯都是姿態端正地站著，沒有壹個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到達壹間單人牢房前，裴雲取出壹張太平錢莊的五百兩會票，悄無聲息地遞到牢頭手中，低聲道：“多謝劉大人，些許心意還請笑納。”
　　膀大腰圓的牢頭接過銀票，看也不看壹眼，冷冰冰地丟下壹句話：“壹刻鐘。”
　　“多謝。”裴雲俯首拱手，直到對方離開。
　　他直起身轉過來，借著監牢裏幽暗的燈火看著牢內站著的裴戎。
　　兩個月不到，年僅三十六歲的裴戎已經蒼老得像壹個中年人。
　　裴雲上前兩步，壹絲不茍地行禮道：“父親。”
　　裴戎從外表上看似乎沒有受到刑罰的折磨，起碼還能穩穩當當地站著，但他的眼神中透出壹股死氣，漠然地問道：“妳來做什麽？”
　　裴雲平靜地說道：“年節將至，兒子來向父親問安。家中壹切都好，老祖宗、母親和姊妹們都很想念父親，惟願父親在這裏安心養好身體。等過壹二年陛下氣消了，家中會想辦法將父親救出來。”
　　裴戎不置可否，冷聲問道：“妳大哥可知道這件事？”
　　裴雲答道：“兒子以父親的名義給大哥寄去壹封書信，告訴他京中壹切皆好，不必擔心掛念。”
　　裴戎猛然踉蹌前行，撲在鐵欄桿上，面容猙獰地吼道：“妳怎麽敢？妳這個逆子，妳比那個小畜生更可恨！”
　　裴雲眼簾微垂，不動聲色地問道：“父親此言何意？兒子聽不明白。”
　　裴戎咬牙說道：“妳慫恿我去告禦狀，其實妳早就知道皇帝會偏袒那個小畜生，對不對？如今我被關在這裏，城兒在邊境不知詳情。李氏是個不懂事的，且李家又敗落了，國公府當然以妳為尊，妳多麽威風！畜生，妳們全都是畜生！”
　　裴雲仍舊鎮靜，不慌不忙地說道：“父親，妳有沒有想過，為何陛下會向著裴越？”
　　裴戎獰笑道：“老子不想再聽妳廢話，如今壹切都趁了妳的意，我只問妳壹件事！”
　　裴雲看著他赤紅的雙眼說道：“父親請說。”
　　裴戎雙手死死抓著欄桿，咬牙切齒道：“我要那個小畜生死！妳能不能做到！”
　　裴雲沈默片刻後，壓低聲音說道：“兒子會盡力而為。”
　　裴戎發出壹陣極為淒厲的笑聲，然後轉身走向牢房的角落，冷冰冰地吐出壹個字：“滾！”
　　裴雲看著他的背影，眼神中浮現壹抹猶豫，最終卻化作壹片厲色。
　　他畢恭畢敬地朝著裴戎大禮參拜，然後默不作聲地離去。
　　……
　　南周，平江鎮。
　　此地雖以鎮名，實則比尋常州府還要大。
　　年節漸近，鎮內處處洋溢著祥和喜慶的氣氛。
　　壹位身高八尺體態矯健的年輕人走在街上，身後跟著兩個隨從，手裏提著此時最常見的禮品。路上不時有人對這個年輕人投來敬畏的目光，更有壹些小孩子筆直地站在路旁，對他行以南周的標準軍禮。
　　年輕人微笑回應，穿過幾條街走進壹處巷子，來到盡頭那戶人家大門前。
　　他上前敲門，高聲喊道：“三嬸子，可在家？”
　　片刻過後，壹名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拉開門，看見年輕人後臉上浮現微笑，略有些恭敬地道：“大公子，您怎麽來了？”
　　年輕人從隨從手中接過禮品，和煦地說道：“三嬸，妳還是叫我名字更好聽，這大公子聽著很別扭。”
　　三嬸搖頭道：“這可使不得，禮不可廢呀。”
　　她將年輕人讓進裏屋，又要去斟茶，年輕人忽地擡手道：“三嬸，我不渴，有件事想與妳說壹聲。”
　　三嬸站住腳步，眼神中流露期盼說道：“大公子請說。”
　　年輕人輕嘆壹聲，緩緩道：“北邊傳來方銳的消息。”
　　三嬸先是拿袖子擦了壹下手，然後想要走到旁邊坐下，卻發覺腿有些軟，她勉強站在原地，看著年輕人沈肅的面色，心頭猛地狂跳起來，擠出壹絲笑容問道：“大公子，銳兒在北邊還好嗎？”
　　年輕人走到她面前，歉然地道：“三嬸，方銳被北梁人害了。”
　　三嬸發不出任何聲音，雙眼壹翻便癱軟下去。
　　年輕人似乎早有預料，伸手扶住婦人，然後將她帶到旁邊坐下。
　　年輕人等她悠悠醒轉之後，勸慰道：“三嬸，請節哀順變。”
　　“是誰害了銳兒？”三嬸面容哀絕地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年輕人沈聲道：“北梁中山子裴越。”
　　“大公子，銳兒的屍身能不能找回來？總不能讓他在北邊做孤魂野鬼吧？”三嬸雖然這般說著，實際上心裏並不指望。當初方銳要去北梁的時候，她便百般勸阻，然而終究抵不過那孩子心裏的執念。
　　年輕人沈默片刻後，令她非常意外地說道：“我會派人北上，想辦法奪回他的骨殖。”
　　三嬸悲痛又訝異地看著他。
　　年輕人說道：“方銳是為南周大業而死，男兒戰死沙場，總得魂歸故鄉。三嬸，在妳面前我不說虛偽之言，方銳的命運便是我們平江男兒的命運，就算是我也不會退縮，將來死在戰場上亦屬平常。我今天來除了告訴妳這件事，還有壹些後續的安排。我知道方銳還有壹個弟弟，我會幫他安排壹份遠離危險衣食無憂的差事。”
　　“大公子……”三嬸神色復雜地說著，壹時間不知該如何繼續。
　　年輕人拱手壹禮，鄭重道：“我軍務纏身，無法久留，請三嬸見諒。”
　　說罷轉身離去。
　　他叫方雲天，南周鎮國公方謝曉之子，平江陷陣營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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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雪藏行徑，林風透臥衣。靈州聽曉角，客館未開扉。
　　大梁西境，靈州。
　　曾幾何時，因為虎城的存在，靈州的百姓苦不堪言，幾乎每年都會遭遇西吳鐵騎的襲擾，很多人不得不離鄉背井遷往附近的鄧州。十多年前定國公裴貞率軍奪下虎城，為靈州提供戰略上的佑護，這才讓這片富饒的地域安定下來，如今逐漸重現前魏時期的繁華。
　　靈州百姓對於裴貞十分感念，幾乎家家戶戶都供奉著他的牌位。
　　城東壹處精致雅靜的莊園內，陳希之站在欄桿邊，望著冬日灰色的天空，微笑道：“妳們應該做夢都想奪回虎城吧？”
　　不遠處站著壹位三十歲左右的文雅男子，看起來很像壹個飽讀詩書的儒士——如果忽略他右手虎口處的老繭。
　　男子淡淡壹笑：“妳應該做夢都想回京都報仇吧？”
　　陳希之眼神壹凝，旋即綻放開嫵媚的笑容，微微譏諷道：“聽說妳們西吳人喜歡鼓搗各種榜，最新出爐的武道高手榜，妳排第六？”
　　男子搖頭道：“我今天不想跟妳動手。”
　　陳希之勾起嘴角道：“我不是說這個。東山王氏霸刀的嫡系傳人，武道高手第六，居然只會拾人牙慧？”
　　男子伸展雙臂，嘆道：“誰讓我從小就嘴笨，當然只能跟著妳學。”
　　陳希之咯咯嬌笑，橫了他壹眼道：“妳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孤身入梁，不會就只是為了跟我學唇舌之術吧？”
　　饒是這男子在西吳素以心誌堅毅著稱，此刻也被面前這女子的潑辣與直接弄得有些尷尬，輕咳兩聲道：“當年陳家那位女先生驚才絕艷，我身為晚輩仰慕不已，聽說如今陳家又出了壹位天之驕女，便想過來瞧壹瞧，順便談些事情。”
　　陳希之笑道：“談什麽呢？”
　　男子沈聲道：“合作。”
　　陳希之伸手勾弄著發梢，偏頭宛如稚嫩的女童，雙眼如彎月壹般，輕輕柔柔地說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