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真相大白

　　狂風暴雨般的拳腳傾泄在大胡子身上，鄭小樓發了瘋似的將大胡子當成了沙袋，營帳內只聽得砰砰作響，還有大胡子殺豬似的慘叫聲。
　　李素和蔣權靜靜看著鄭小樓施暴，每壹次拳腳落在大胡子身上，李素的臉頰便狠狠抽搐壹下，大家的節奏配合得很默契。
　　鄭小樓的表情很猙獰，比劊子手更劊子手，這種狠勁，這種殘忍，大抵跟遇到卷錢跑路的投資公司老板差不多，仇恨值爆棚。
　　有心想勸勸鄭小樓，倒不是同情，只是擔心把大胡子玩壞了修不好，李素壹肚子的疑問還等著大胡子回答呢，可轉念想到當初突厥人襲營的事，那次自己大意，只留了許明珠壹人在營裏，差點把她害了，想到這裏，李素忽然覺得鄭小樓揍人的畫面竟如此的賞心悅目……
　　鄭小樓專心施暴，李素專心看熱鬧，蔣權急了。
　　不能不急，這家夥是他親手擒回來的，而且擒得很辛苦，若真被這個陷入狂暴狀態的家夥活活揍死了，那麽他辛苦擒這大胡子的意義何在？
　　“行了，李別駕，差不多就停……”
　　蔣權還沒說完，卻聽得大胡子淒淒慘慘用壹口很生硬的關中話尖叫道：“停！再打就死了！妳們漢人太欺負人了！呸！卑鄙！”
　　營帳內三人都楞了，連鄭小樓都嚇得停了手，三人面面相覷後，李素驚訝地道：“妳會說人話？”
　　“會說！”大胡子努力睜著壹雙被揍得只剩壹條縫的眼睛，瞪著李素道：“憑啥關中話才是人話，突厥話就不是人說的？”
　　“因為我們大唐有種族歧視啊……”李素壹臉理所當然地看著他。
　　啪！
　　鄭小樓反手朝大胡子後腦勺狠狠抽了壹記，怒道：“會說人話妳不早說！非要挨頓揍，賤的！”
　　大胡子不服氣地高昂著頭，瞪著李素的目光裏散發出仇恨的光芒，若非怕再挨揍，大約會再跟李素對罵壹番。
　　李素來了興致，竟蹲下身跟大胡子壹臉正色地講起了道理。
　　“妳看啊，妳們突厥……有歷史底蘊嗎？妳們的文字和語言出現才多少年？妳們有拿得出手的文化嗎？妳們有諸子百家嗎？有名震天下的雄關高樓嗎？妳們好意思說自己是禮儀之邦嗎？妳們除了放羊放牛，窮了就出兵搶人家還會啥？我就問妳，我們大唐有的這些好東西，妳們突厥有嗎？”
　　大胡子被李素打擊得自信心急速下墜，幾次張嘴，卻終究無法反駁，於是悻悻壹哼，接受了關中話才是人說的話這個殘酷的現實。
　　李素宜將剩勇追窮寇，很認真地盯著大胡子，來了壹句最後的總結陳詞：“所以，大唐以外的，都不能算人，是猢猻。”
　　大胡子頓時氣得壹陣胸悶氣短，再次怒哼壹聲，扭過頭懶得理他。
　　李素樂得眉開眼笑，盡管知道種族歧視不對，可是……歧視別人的感覺真的很不錯啊。
　　朝身後招了招手，蔣權從帳內尋了張幹凈的小軟墊，李素跪坐在軟墊上，壹雙眼睛懶洋洋似睜似闔地瞥著大胡子，悠悠道：“既然妳會說人話，我們聊起來想必壹定很愉快的，現在，我們可以直奔主題了……”
　　大胡子臉色頓時變得有點灰敗，垂著頭沒回話。
　　李素皺了皺眉，耐住性子道：“這位猢猻兄，我想我們之間應該可以愉快聊天的，我問什麽，妳答什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們壹起努力把這次聊天延續下去，壹直延續到我無話可問為止，如果妳還是這種不願配合的態度，我們就只能接著抽妳，把妳抽到願意聊天為止，既然遲早都要招的，妳也不必犯賤，我呢，也少費些手腳，彼此都能保持壹個愉快的心情，猢猻兄，妳說呢？”
　　大胡子光聽稱呼就有點不爽了，眼前這個大唐的混賬，居然還真管自己叫“猢猻”，是可忍……還是忍吧。
　　於是大胡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
　　李素笑了：“妳看，從此刻開始，我們有了壹個良好的聊天開頭，這是吉兆啊，那麽，咱們的聊天開始了……首先，妳叫什麽名字？是突厥哪個部族的？”
　　大胡子悻悻壹哼，帶著屈辱甕聲甕氣道：“我叫巴特爾，是突厥拔野古部的勇士……”
　　李素摸著下巴，沈吟道：“拔野古部……我記得貞觀元年，拔野古，回紇，同羅等突厥所部因不滿頡利可汗重用漢人趙德言，並且寵信西域胡人，疏遠突厥族人，所以拔野古等部族先後叛離突厥……”
　　巴特爾重重壹哼，道：“頡利非明主，為了打敗唐國，常年在各部族征兵抽丁，並且生性殘暴嗜殺，對下動輒車裂砍頭，我拔野古部若不叛離，早晚整個部族都會被他殺光！”
　　李素笑道：“這些不是重點，那是妳們突厥內部的壹筆爛帳，我沒興趣知道，就只問妳，從貞觀九年至今，西州遭遇外敵攻城共計五次，每次危急關頭，都是妳領著壹千突厥騎兵救援，妳為何要幫西州？或者說，妳壹個突厥人，為何要幫我大唐守土抗敵？”
　　巴特爾臉頰壹抽，垂頭不說話了，臉上露出掙紮猶豫的表情。
　　李素嘆道：“又來了，我說這位猢猻兄，妳能不能不矯情了？此刻妳已落在我手裏，而且剛才抽過妳之後，事實證明妳也不是什麽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光棍壹些，我問什麽妳答什麽，問完了，我放妳和妳麾下的勇士歸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巴特爾赫然擡頭，盯著李素道：“我若說了，妳果真會放我們回去？毫發無傷地放了我們？”
　　李素笑道：“壹定放妳們，不過毫發無傷我就不能空口許諾了，至少妳現在這副德性，絕對稱不上‘毫發無傷’。”
　　巴特爾猶豫片刻，狠狠壹咬牙：“好，妳是個爽利人，我便信妳壹回，其實我們助西州守城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自貞觀元年，拔野古部叛離頡利可汗後，突厥我們便待不下去了，於是只好舉族西遷，這十幾年來，部族不斷尋找水美草肥之地以棲息休養，可惜每壹個好地方都被別的部族搶先所占，我們壹路西遷，部族勇士因病因災，變得越來越少，硬搶也搶不過別人，而部族老少忍饑挨餓，窮困至極，壹路西遷死了太多人，於是我們只能黯然走進西域大漠，暫尋了壹塊綠州作為棲息之地，平日維持生計則……則依靠搶掠絲綢之路的過往商賈……”
　　李素哼了哼，目光不善地瞥了他壹眼，道：“說妳們是猢猻妳還不服氣，知書達理的國度會搶人家嗎？”
　　巴特爾：“……”
　　“接著說，尋了塊綠州棲息，然後呢？不能只指望絲綢之路搶掠吧？絲路過往的商賈十天半月也不見得能遇到壹回，整個部族靠這個維生未免太不現實了。”
　　巴特爾嘆道：“確實不能靠搶掠絲路為生，我們部族從貞觀三年遷入大漠，壹直搶到貞觀九年，這六年來部族的人越來越少，老的小的都活不下去，年輕的勇士也因貧困饑餓而死了許多，剩下也就幾百人，勉強支撐著活下去，拔野古部……已到了滅族的邊緣，直到貞觀九年七月，有壹個人找到了我們棲息的綠州，跟我談了壹筆買賣……”
　　“怎樣的買賣？”李素壓制心頭的激動，緩緩問道，他很清楚，快說到戲肉了。
　　“那是壹個關中人，正經的關中人穿戴，而且好像還是個讀書人，他說願意供養我們拔野古部全族，給我們尋壹個更大的綠州棲息，甚至許諾說十年以後，他願幫我們回到塞北草原，給我們劃壹塊肥美的牧場，讓我們拔野古部生息繁衍……”
　　“條件這麽好，他的要求怕也不容易吧？”李素眨眨眼，道：“莫非他提出的要求便是要妳們幫忙守西州城？西州有難時便出動妳們部族勇士解西州之厄？”
　　巴特爾點點頭：“不錯，這幾年西州遇到五次外敵攻城，以西州那道土城墻和區區兩個折沖府的兵馬，是絕不可能守住西州的，每次外敵快把城池攻破時，我們便從北面殺至，在最危急的關頭與西州守軍內外夾擊，五次皆擊潰來犯之敵，而我們拔野古部也得到了豐厚的銀錢和食物，甚至還有妳們唐國的絲綢和瓷器，我們棲息的綠州如今已越來越壯大，從此吃穿不愁，族人三年來生養添丁了不少娃子，這些都是我們拔野古部將來壯大的希望……”
　　李素原本懶洋洋跪坐在軟墊上，此刻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盡量平靜的語氣淡淡地道：“現在，問題又來了……跟妳談這筆買賣的關中人，他是誰？是西州的官員嗎？”
　　巴特爾驚奇地睜大了眼：“妳怎麽知道？”
　　李素笑得很開心，朝他眨了眨眼，道：“曹余，對嗎？”
　　巴特爾面露震驚之色，接著恢復如常，點頭，又搖頭：“來談買賣的不是曹余，是西州刺史府的壹位司馬，那位司馬姓馮，是個圓滾滾的胖子，雖然從沒說過他身後是何人，但供養我們壹個部族，每年所費何止萬計，為的又是守住西州城，若西州刺史不點頭，那位馮司馬豈有底氣與我談這筆買賣？”
　　李素神情不變，卻長長呼出壹口氣。
　　好了，西州的真相終於解開了。
　　從踏進這座城池開始，便壹直覺得氣氛詭異，神秘莫測，上任別駕日子越久，李素心中的疑團便越大，所以這次守城，李素才不顧道義恩將仇報，悍然下令拿下這支突厥騎兵，目的就是為了解開籠罩在西州城裏的濃濃迷霧。
　　這片迷霧直到今日此刻，終於完全散開了，李素瞬間有種撥雲見日的暢然。
　　心中泛起淡淡的後悔，當初沒想到，原來那個馮司馬還藏著如此多的秘密沒說，若當時自己留個心眼，令鄭小樓多揍他幾次，西州這塊疑團也不至於縈繞心中數月之久，為了立威把馮司馬壹刀砍了，當時圖了個爽快利落，終究還是害自己走了壹段彎路。
　　仰頭看著營帳的圓頂，李素喃喃地道：“曹余，曹余啊……勾結異族，私雇外軍以為己用，妳的膽子真是大到沒邊啦，難怪死活要把我趕離西州，難怪數日前的城樓上有人朝我射冷箭，此事若上奏長安，豈止是殺頭的罪過，九族被誅都不為過……”
　　旁邊的鄭小樓和蔣權壹直安安靜靜沒說話，可巴特爾的每壹句話都壹絲不差地落入耳中，鄭小樓神情淡然，軍國之事他素無興趣，可蔣權的神情卻愈見凝重。
　　作為右武衛將軍，蔣權自是清楚此事的利害。
　　壹州刺史，勾結異族，費巨金私自供養壹支軍隊，並且默許他們搶掠絲綢之路上的商賈的行為，無論供養這支軍隊的目的是什麽，僅只看這件事，已然犯了大忌諱了，當初大唐的軍神李靖僅只被朝臣參了壹本，李世民便感到不安，明裏暗裏把李靖的軍權漸漸架空，曹余現在這種行為算什麽？
　　況且這樁事還不經查，如果繼續深挖下去的話，供養這支異族軍隊的錢財從哪裏來的？總不可能是曹余每年那點可憐兮兮的俸祿吧？再聯想到西州城裏這些年二稅壹的重稅，稅收上來沒有上繳給朝廷，曹余自己家裏窮得跟遭了災似的，如此壹來，唯壹的可能便是，這些年西州收上來的重稅曹余全部用來供養這支突厥騎兵了。
　　這個舉動或許比養私兵更嚴重，拿著盤剝大唐子民的血汗錢，不經皇帝不經三省朝廷，私自供養異族軍隊，幾乎是上貢交保護費的性質，而且不出所料的話，整個西州官場的官員恐怕或多或少都扯進了這樁事裏，如此多的錢財拿去供養外族軍隊，若無整個西州官場官員的默許，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捂得住蓋子，也難怪李素剛來西州時，西州的官員們對他如此敵視排擠了……
　　這樁罪過，實在是太大，太驚人了，對皇權和軍權特別敏感的當今陛下來說，縱然心胸再開闊，恐怕也會咬著牙將曹余剮成壹片壹片的，而且每壹片薄如蟬翼，可直接下火鍋涮壹涮就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