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獄中論勢

　　“不識利害”與“不識好歹”不壹樣，前者嚴重多了，很多英雄豪傑壹生功成名就，最後卻偏偏敗在“不識利害”這四個字上，而“不識好歹”的後果，頂多挨頓揍，如果不識好歹的情況比較嚴重，大概會挨兩頓。
　　李素不才，他覺得自己兩樣都不缺。
　　別人趨吉避兇，畏之如虎時，他卻偏偏逢迎而上，別人壹窩蜂湊上前錦上添花時，他卻偏偏躲得遠遠的。
　　這種性格也不知什麽時候養成的，李素當然也反省過無數次，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可能自己的青春叛逆期還沒結束吧。
　　此刻李素站在牢門外，看著牢房內的侯君集，笑得如同暖春三月的陽光。
　　李素不是空手而來，他還帶來了酒和菜，以及許多牢房裏用得上的東西，至於應該帶點什麽，沒人比壹個三進宮的人更有發言權。
　　酒是李家的五步倒，不同的是，這壇五步倒是李素在四年前親手釀造的第壹批酒，釀好後留了幾十壇存在自家地窖裏，雖然年份不太夠，但比市面上的烈酒更多了幾分濃香，也更醉人。
　　示意牢頭打開牢門，牢頭有點猶豫，畢竟侯君集是重犯，他的性質可不像李素當初那種輕描淡寫的打架鬥毆，打開牢門委實幹系不小。
　　李素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冷哼壹聲道：“長了狗眼的東西，以侯大將軍和我的身份，妳是怕他脫獄跑了，還是怕我劫獄？”
　　牢頭咬了咬牙，還是打開了牢門。
　　李素拎著酒菜進了牢房，站在牢房內嘖嘖贊嘆：“看來孫正卿派人重新修繕過了，小子當年住進來時雖然也算舒坦，可卻沒有今日這般金碧輝煌，嘖！地上居然還鋪了羊毛地毯，如果被關進來的是我該多好啊……”
　　侯君集楞了壹下，接著大笑：“總聽說長安城的李子正看似溫潤，其實是個渾人，常說混賬話，今日看來，傳聞果然不虛，好了，老夫素了這些日子，久未嘗酒味，趕緊把酒拿來，與老夫在這大獄裏共謀壹醉！”
　　李素笑著將酒壇拎上桌，侯君集手法嫻熟地朝壇口的泥封狠狠壹拍，飛快揭開，然後雙手捧起酒壇便待往嘴裏灌，李素眼疾手快，閃電般出手托住了酒壇，及時制止了侯君集這個很不衛生的動作。
　　“酒盞，用酒盞，侯將軍，小子帶了酒盞來，大家壹起喝才痛快。”
　　都啥人啊，從程咬金到侯君集，說來都是當國公的頂級權貴了，壹個比壹個不講衛生，殺人無數不代表妳厲害，有本事妳殺細菌試試……
　　嗯，還有壹個皇帝陛下更不講究，蹭別人家澡堂子，嘖！
　　侯君集對李素的潔癖似乎很不滿意，哼了壹聲，道：“瞎講究的毛病，沒壹點利落勁！”
　　李素幹笑道：“這酒太霸道，小子擔心侯將軍壹口下去就暈了，細水長流才好。”
　　說著李素從食盒裏取出兩只幹凈的酒盞，又將幾樣下酒的菜分別擺上桌，五個菜同樣的碟，呈梅花狀在桌上均勻擺開，連碟與碟之間的距離都量得壹毫不差，非常的工整對稱。
　　侯君集靜靜看著這壹幕，老臉抽了兩下，以前與李素來往不多，今日他才發現，這小子的臭毛病真不少。
　　給酒盞滿上酒，李素端起酒盞，朝侯君集道：“小子先祝侯大將軍凱旋而歸，將軍橫掃西域，兵鋒威服四海，將軍威武！飲勝！”
　　侯君集沒說話，壹仰脖子飲盡，接著兩眼徒然睜圓，眼珠凸起，臉孔迅速泛紅，最後長長吐了口氣，笑贊道：“果然還是妳李家的酒最霸道，吞進肚裏就跟著了火似的，而且味道似乎跟老夫平日喝的不大壹樣，酒香更濃，勁道也更大。”
　　李素笑道：“侯將軍是行家，這壇酒是小子釀的第壹批烈酒，釀好後藏於家中地窖內，藏了整整四年。”
　　侯君集喜道：“原來是這個路數，難怪酒味大不相同，好，再來壹盞！”
　　侯君集連喝了三盞，越喝越過癮，李素只淺淺啜了壹口，雖然這酒是自己釀的，可他並不喜歡喝，很簡單的道理，就好像專業廚子不見得喜歡吃自己做的菜，而掏糞工人也不見得必須舀起來嘗壹口……
　　侯君集嘗了很多口，喝到面紅耳赤，大約有四五分醉意了，這才擱下酒盞，滿足地呼了壹口氣。
　　“自從回長安，這頓酒是老夫喝得最爽利的壹頓了……”侯君集紅著臉打了個酒嗝兒，瞇著眼笑道：“‘凱旋歸來’？呵呵，凱旋歸來若是這個待遇，大唐的將士們都該死了！知道西征軍後來被拿下多少位將領嗎？四十三人！小到營官，大到都尉，壹共四十三人全數被拿下，扔進了大獄，因為他們在高昌國都城縱兵搶掠屠城！”
　　李素臉色壹變，急忙直起身道：“侯將軍慎言！”
　　“慎言個屁！這般光景了，老夫還怕誰？”侯君集扯起嗓子吼道：“大唐府兵將士這些年南征北戰，開疆辟土，為咱大唐掙到了多少國土，多少人口，多少牲畜！從李靖到程咬金，還有秦瓊，李績，尉遲恭……都是響當當的名將，破城破敵無數，哪壹次破城之後不是睜只眼閉只眼讓將士們屠城搶掠幾日？為何到了老夫這裏，偏就不行了？陛下何以待我如此不公！”
　　李素額頭冷汗緩緩滑落，他發現今日果然來的時機不對，侯君集自從被拿進大理寺後，存下了滿腹的怨氣，這些怨氣自然沒道理跟牢頭獄卒發泄，而他李素，要死不死的偏就進來探望他……
　　“啊呀，天色不早了，侯將軍您慢用，小子告……”
　　“告個屁！”侯君集大手壹拽，把李素拽了回來：“油精油滑個小子，風聲不對便想溜，有膽子進大理寺來看老夫，沒膽子聽老夫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李素苦笑道：“小子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再說……侯將軍，小子實不忍心見妳往深淵裏跳，本來已站在懸崖邊了，您何苦非要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侯君集大笑，隨即笑聲很快停歇，道：“好了，不逗妳了，剛才老夫只不過借題發揮而已，大逆不道的話也要看怎麽說了，大聲嚷嚷出來，有時候其實並不差，陛下聽在耳裏，想必也有個決斷。”
　　李素呆了壹下，接著恍然。
　　這些老殺才壹個個都不簡單啊，連大聲罵娘都帶著不可告人的算計。
　　侯君集嘆息，只是這次聲音小了許多，道：“長安諸多權貴，老夫出事後不見壹人，沒想到居然是妳來看我，當年老牛說得對，妳小子是個重情重義的，哪怕這幾年老夫與妳走動並不親密，妳也不計後果來大牢看我，這份情，老夫承受了。”
　　李素笑道：“小子進大獄探望壹位故人長輩，是應當應分的，畢竟當年收復松州之戰，侯將軍是小子的主帥，橫掃西域雖是奉旨而為，也算為我西州數千陣亡將士報了仇，僅憑這兩點，小子若不來看看您，實在良心難安。”
　　侯君集點頭：“當年松州城下，妳壹個小陶罐罐立了首功，那時老夫確實是欣賞妳，大老遠跑到老牛的營盤裏特意看看這位少年英傑長啥模樣，還記得嗎？後來老夫欲將妳的功勞寫進奏疏軍報，署名後快馬遞進長安，沒想到被老牛攔住了……”
　　長嘆口氣，侯君集苦笑：“小娃子，想必妳也看出來了，朝中諸將雖打打鬧鬧，但大家都抱成壹團，別看程老匹夫整日惹是生非，挑釁滋事，可他在朝中的底蘊是最深厚的，人脈也最廣，在這些將領之中，除了李靖便是他，可謂壹呼百應，偏偏表露出來的性子最渾，連陛下都沒法跟他較真，滿朝武將裏面，唯有老夫活得最獨，也常被其他的老將排擠，老牛當初攔下由我署名的給妳請功的奏疏，這壹手便將妳劃拉到他們的圈子裏去了，小娃子是個聰明人，當時想必看得明白了……”
　　李素沒法裝糊塗，只好點頭承認。
　　侯君集笑道：“老夫活得獨，卻樂在其中，不與他們來往也無所謂，貞觀六年，有壹日我心中瑣事縈懷，神不思屬，走過尚書省牌坊卻忘了下馬，當時被李靖看見，謂左右曰‘侯君集意不在人，或有反意’……”
　　“呵呵，只是忘了下馬，竟然有了反意，世人傳訛謂為陋習，藥師竟也不能免俗，老夫不計較，老夫知道他們不容我，因為我年輕時不學無術，只逞蠻勇，做下許多不恥之事，他們羞於與我為伍，不過老夫不在乎，老夫自有壹顆忠心義膽，陛下又是千古難遇的明君，只要老夫忠於陛下，為大唐社稷多立功勞，侯家後人不愁富貴，只是這壹次……連陛下都不容於我，老夫這心裏實在是……”
　　侯君集話沒說完，仰頭狠狠灌了壹口酒，未盡之言隨酒入腹。
　　李素的心卻往下沈了幾分。
　　說是“忠心義膽”，可話裏終究多了幾分忿忿不平之意，他的心裏，是否真的正在滋長壹棵不可告人的萌芽？
　　又喝了幾口酒，侯君集的身軀已有些搖晃，看來已有八分醉意，正要端杯再喝，李素忽然按住了他的酒盞。
　　“侯將軍，您快醉了，此酒性烈，多飲傷身。”
　　侯君集哈哈壹笑，擺脫他的手，仍舊仰頭灌了壹大口，長長呼出壹口氣濁氣後，聲音壓得更低了。
　　“小娃子，大唐如今已是盛世光景，這光景是老夫和壹眾將軍們親手打下來的，沒有我們這些人疆場豁命廝殺，安能讓那些化外蠻夷心甘情願低下頭，向長安朝賀，向陛下上‘天可汗’的尊號？呵呵，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風光終究壹世，怎能寄望千秋？”
　　“如今陛下春秋鼎盛之年，自可威服四海，橫掃天下，可是，若他年陛下年邁之後呢？陛下的十幾個皇子可都不是什麽安分的角色，太子坐其成而不惜福，常有殘戾昏聵之舉，下面還有壹位魏王虎視眈眈，還有吳王，齊王等磨刀霍霍，除此還有幾位未成年的皇子，來年長大後不知怎生心性……陛下這麽多皇子，哪壹個是輕與之輩？老夫敢斷言，不出三年，朝中必有大亂！”
　　李素嘴唇囁嚅幾下，終究沒吱聲，這話接不得，壹接就給自己惹禍了。
　　侯君集似乎醉了，可眼睛卻仍然很清亮，實在看不出他的深淺。
　　“小娃子，老夫跟妳說這個，是看在今日妳來探望老夫的情分上，此話不過六耳，妳可放心，妳是個伶俐人，而且是長安城年輕壹輩裏最耀眼，前程最敞亮的，接下來這三年，想必妳在朝堂的分量會越來越重，老夫雖在牢裏，卻也聽說陛下已將妳調任尚書省，天下皆知陛下對妳寄予怎樣的厚望，既然有此分量，小娃子，妳說那些對儲君之位有心思的皇子，會不會爭相拉攏妳？眼下的局勢妳可以裝裝糊塗，耍耍混賬性子，可是待到時局變化，箭在弦上之時，可由不得妳了，妳若不站對位置，可就是真正的殺身之禍，那時的妳，還指望用裝糊塗耍性子的法子推搪過去嗎？”
　　李素眼皮壹跳，立馬直起了腰，看著侯君集似笑非笑的眼神，李素很快松垮下來。
　　這家夥……難道天生是個造反的人才？剛才差點被他帶進溝裏去了。
　　站隊確實是個問題，就算李承乾被廢黜了，大唐的朝臣們還是不知道該站在哪位皇子的陣營裏，可是李素卻絲毫不擔心，因為他最清楚該站在誰的陣營裏。
　　“侯將軍，您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就別對小子說了，小子害怕，您若想過過嘴癮，說夢話也行，小子今日只想與侯將軍共謀壹醉，您何必給小子下套呢？”李素苦著臉嘆道。
　　侯君集搖搖頭，壹臉失望之色：“果真是個四平八穩的娃子啊，虧老夫還跟妳挖心掏肺……”
　　斜眼睨著李素，侯君集淡淡道：“妳小子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性子，今日來大理寺看我，說是故人情分，不過還是帶著目的的吧？現在酒咱們也喝過了，故人之情咱們也敘過了，大逆不道的話咱們也說過了，現在說說妳的正事吧，老夫壹介入獄莽夫，妳有何事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