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二章 初入東宮

　　從認識道昭的那天起，李素便對他沒什麽好印象，不僅僅是出於對倭國的下意識敵視，更大的原因是，他發現道昭並不是很安分。
　　倭國的和尚可不像大唐的和尚那樣不問世事，倭國的和尚嚴格說來並不算和尚，而應該稱他們為政治家，外交家，縱橫家，或者……間諜。
　　總之，他們可以有很多種身份，唯獨不念經不禮佛。
　　倭國派這麽壹位搞事情的和尚來大唐，實在不知他們究竟打著什麽主意。
　　既然心懷不可告人之目的，李素自然不會對他太客氣，大家各為其主，妳在倭國翻天覆地我管不著，若在大唐境內搞小動作，李素可就不高興了。
　　所以今日壹見面，李素便壹通亂拳，先將聊天的氣氛和節奏打亂，趁著這和尚壹臉懵逼的時候，李素才好掌握主動。
　　道昭確實壹臉懵逼，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跟上這位大唐權貴的思維，太跳躍了，而且跳得無跡可尋。
　　來者是客，雖然是空著手上門的客，畢竟也要照顧壹下友好鄰邦的面子。
　　於是李素吩咐下人奉上茶水，壹邊心不在焉的繼續寒暄。
　　聊天的氣氛不能冷場嘛，畢竟剛才聊得那麽愉快。
　　“高僧啊，前些日咱們回到長安後，我不是跟妳說過嗎？我很忙的，妳作為遣唐使來到大唐也很忙，咱們沒事就別見了，今日妳又來見我，莫非有事？”
　　道昭臉頰抽搐了壹下，仍笑道：“貧僧在大唐國都舉目無親，唯獨與李縣公有過壹段同路的緣分，相處這麽久，貧僧壹直將李縣公當作知音，時常念想著拜見縣公，不可使交情淡漠下來，所以貧僧今日是特意來與李縣公敘舊的……”
　　李素淡淡地笑道：“咱倆分開還不到十天吧？這就開始敘舊了？”
　　道昭忙道：“李縣公壹表人才，舉止風流，貧僧不勝欽仰，故而冒昧登門，聆聽公爺教誨，望縣公莫怪罪。”
　　李素笑道：“不怪罪不怪罪，妳誇我誇得如此用力，我怎會怪罪？多誇幾句，我們之間的友誼壹定地久天長，好了，直接說正事吧，妳究竟來幹嘛？我很忙的，而且耐心不好，尤其是對空手上門的客人……”
　　道昭臉色壹僵，又笑了起來：“貧僧今日除了拜訪李縣公，還想請教李縣公幾個問題，還望李縣公足下不吝賜教。”
　　李素悠悠地道：“其實世上所有的問題，用佛家的理念都能解釋得清，天地是空，萬物是空，權勢是空，妳的問題自然也是空，這麽壹想，妳壹定念頭通達，豁然開朗了，乖，回去好好敲木魚，別瞎想……”
　　李素說完伸了個懶腰，道昭急了，看這架勢又要送客啊。
　　“縣公足下，佛家的‘空’，呃……不是這麽理解的。”
　　李素翻了個白眼：“我又不是和尚，隨便怎麽理解都行。”
　　道昭嘆道：“李縣公足下，貧僧自問未曾得罪過您，為何從新羅國開始，您對貧僧壹直抱著敵視態度？貧僧左思右想，實在不勝惶恐，大唐上國是禮儀之邦，君主臣民皆是君子，君子待人以誠，公爺何必惡我？”
　　李素沈默片刻，忽然冷笑道：“道德綁架？妳在指責我失禮麽？”
　　道昭垂頭：“貧僧不敢，只是貧僧受大和國天皇之托，奉皇命入唐，以謙卑恭順之心，學習大唐上國之禮儀文化，貧僧待人以謙卑，也希望別人待貧僧以真摯。”
　　李素嘆了口氣，道：“好吧，咱們重新回到愉悅的聊天氣氛裏……說說吧，妳有什麽問題不解？”
　　道昭神情壹振，道：“貧僧來到大唐國都後四處遊覽，無意中聽說大唐在貞觀十八年時新立了壹個農學，而建農學的起因，是因為李縣公發現南方真臘國的稻種畝產頗豐，每畝所產比大唐原有的稻田多出三分之壹，故而天可汗陛下特意為此稻種新設農學，目的是為了培育適合大唐土壤的改良稻種，此事不知確否？”
　　李素眼睛瞇了起來：“高僧想說什麽？”
　　道昭神情有些急切，腰也不知不覺挺直，神情恭敬地道：“貧僧想問縣公足下，世上果真有這樣的稻種麽？”
　　“哈哈，開什麽玩笑，當然沒有，妳被騙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來人，送客……”
　　道昭：“……”
　　我有壹句MMP不知當講不當講……
　　“縣公足下，貧僧再次懇求您對我以禮相待。”道昭跪伏於地行禮。
　　李素眨眼：“我對妳難道不夠客氣麽？妳是近年來唯壹壹個空手上門還能坐在我家前堂裏的人，我要是妳，都該感動哭了……”
　　道昭：“……”
　　這時丫鬟輕悄從門外進來，恭敬地給二人奉上茶水。
　　道昭揭開李家獨有的蓋碗杯蓋，壹股淡淡的清香飄蕩縈繞，久久不散，道昭吃了壹驚，將註意力集中在杯中的茶水上，鼻翼不停張縮，看著微微泛黃冒著氤氳熱氣的茶湯，道昭終於忍不住淺啜了壹口，隨即兩眼大亮，神情充滿了贊嘆，抿著嘴瞇著眼回味半晌，忍不住又啜了壹口。
　　“好！清香怡人，回味悠長，好！敢問李縣公，此為何物？”
　　李素臉頰抽搐了壹下。
　　失策了，不該上茶水的，這下好了，被賊惦記上了。
　　“這是我獨創的茶，留著自己喝的，妳待怎樣？”李素警惕地瞥著他。
　　道昭滿臉渴望地道：“秘方……”
　　李素非常痛快地道：“秘方就是茶葉暴曬，然後加點砒霜，沸水沖泡即可，高僧回去後可以自己試試，實在是人間美味，飲之飄飄欲仙，如登極樂世界……”
　　道昭神情頓時幽怨起來：“李縣公，和尚也是人，和尚並不傻……”
　　李素目光充滿了鼓勵：“試試呀，試試又不會死……”
　　“會死！”
　　李素失望地嘆口氣，聰明人越來越多，傻子明顯不夠用了……
　　“好吧，回到剛才的話題，咱們說正經的，妳想知道什麽？真臘稻種嗎？”
　　“是。”
　　李素悠悠地道：“它確實是我發現的，不妨告訴妳，因為這個東西，我大唐與西邊的強國吐蕃有過壹番明爭暗鬥，費盡力氣才得到了它，如妳所料，它確實能增畝產三分之壹，是惠澤萬民之神物。”
　　道昭壹楞，接著喜道：“貧僧請求將此稻種賜予我大和國，若貧僧能引進它，我大和國百姓必然衣食無憂，可固萬年社稷……”
　　李素慢吞吞地道：“稻種呢，確實是我發現的，可陛下設立農學後，我便沒再插手過了，如今農學裏並未任命監正，少監是李義府，這些想必妳也打聽過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妳若想引進稻種，去找農學便是，找我有何用？”
　　道昭苦笑道：“貧僧已拜訪過李少監，可他總是敷衍以對，說此事他無法做主，讓我去找鴻臚寺，鴻臚寺又說事涉社稷，讓貧僧去找尚書省房相，房相卻已告病多日，不理政事，貧僧在長安城如無頭蒼蠅壹般被人攆來攆去，實在沒了辦法，這才求到李縣公府上，還請李縣公看在妳我同路緣分上，出來幫貧僧美言幾句，不知可否？”
　　李素打了個呵欠，道：“他們管事的都把妳當成球踢來踢去，我這個不管事的更不可能幫到妳什麽了，其實妳可以去禮部呀，向禮部官員懇請覲見陛下，當面向陛下懇求，陛下向來看重妳們遣唐使，妳說了他壹定會答應的。”
　　道昭神情悲愴道：“貧僧也試過，無奈天可汗陛下自從東征歸來後身子微恙，早已不見任何異國使節，遣唐使也不例外，禮部官員根本就不接受貧僧的懇請，說是鴻臚寺已安排我們遣唐使住在城外昌平寺，讓我們安心學習佛經和中原先賢典籍便是，余者勿須過問……”
　　李素嘴角壹勾，接著神情遺憾地壹攤手：“那我就幫不了妳了，其實妳應該看出來了，我只是個閑散縣公，天天在家好吃懶做什麽都不幹，很少過問朝堂事，妳來問我委實問道於盲……”
　　道昭神情失望地垂下頭，道：“貧僧懷著對大唐上國欽仰之心，歷經磨難來到大唐國都，不曾想竟處處碰壁，事事不順，大概是貧僧的運氣不好，註定無法在大唐學到更多東西吧……”
　　李素皺了皺眉，這話明著是說他自己的運氣不好，但似乎話裏有話，好像在責怪大唐待人不誠，處處設防，故而有怨。
　　“高僧啊，妳們來我大唐究竟想學什麽？大唐所有的佛經和先賢典籍都隨便妳們學，我大唐還給妳們安排住處，贈爾衣食，待爾如上賓，自問已做到禮數周全了，可妳似乎還不知足，而且對我大唐怨氣頗深……”李素神情漸漸變冷：“妳，果真是和尚麽？恕我直言，我可從未見過如此六根不凈的和尚，該讓妳學的，妳盡管學，稻種啊，震天雷啊什麽的，跟妳們出家人無關，妳最好少操心，言盡於此，還望高僧自己思量。”
　　說完李素起身便走，這壹次不等他送客，他自己先離開了前堂。
　　道昭木然跪坐在堂內，臉上的表情變化萬端，盯著李素離去的方向，眼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不知是恨是怒。
　　……
　　……
　　李素不在乎道昭恨不恨他，強大的大唐便是他的底氣，在長安這塊地面上，李素的能力不說多麽強橫，弄死壹兩個遣唐使應該是很容易的。
　　兩日後，太平村來了壹匹快馬，卻是太子李治派來的，請李素入長安城，東宮相見。
　　李素當即便吩咐部曲備馬，出門朝長安城行去。
　　東征歸來時，李績對他說的那番話他已深深記在心裏。此壹時彼壹時，李治如今是太子，身份不壹樣了，那麽自己對他的態度也必須馬上轉變，否則便是給自己埋下殺身之禍，或許……以後很難像朋友那般相處了吧。
　　想到這裏，李素不由有些傷感，成長或許就是這麽殘酷吧，歲月沖刷洗滌之後，純真的東西不得不蒙上壹層水銹，不知不覺便與當初不壹樣了。
　　領著十幾名部曲，李素壹行人入了長安城，下馬步行直奔朱雀大街。
　　東宮位於太極宮旁，規格比太極宮稍小壹些，但依然是宮宇殿閣鱗次櫛比，如遠山近巒層層疊疊。
　　李素站在東宮門外空曠的廣場上，註視著那扇厚重的暗紅色宮門，輕輕舒了口氣。
　　來到這個世界十年了，今日卻是第壹次踏進東宮，似乎有點諷刺，也似乎有點風光，畢竟，這壹次踏進宮門，是以勝利者的身份。兜兜轉轉十年，李治和他壹同笑到了最後。
　　東宮門前的禁衛已換上了原來晉王府的禁衛，自然都認識李素的，見李素走來，禁衛們朝他行禮，然後壹人轉身飛快進去通報，沒過多久，便有宦官出來，滿臉堆笑請他入內。
　　李素走進宮門，入正殿，李治穿著壹身暗黃色皇袍，跪坐在大殿中間的桌案後，愁眉苦臉地看著書，每翻壹頁便痛不欲生地嘆口氣。
　　李素看著他的模樣，不由笑了。
　　還是當初那熟悉的模樣，當了太子也沒什麽改變。
　　見李素進殿，李治兩眼壹亮，把手裏的書壹扔，起身飛快迎上前來。
　　“子正兄，妳總算來了！”
　　李素踏進門檻站定，朝李治長長行了壹禮：“臣李素，拜見太子殿下。”
　　李治雙手張開的動作忽然壹僵，隨即有些不高興地道：“子正兄，妳為何突然講究禮數了？妳這個樣子我很不習慣……”
　　李素笑道：“其實臣也不習慣，不過殿下已是太子，君臣有別，咱們可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個規矩了，周公定禮，傳延千年，終歸還是要遵守的，殿下縱然不怪罪臣，傳到別人的耳朵裏，我可就要被人參本了。”
　　李治想了想，道：“往後有人的場合，妳做做樣子便是，妳我獨處時，大可不必如此，妳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
　　李素敷衍地笑著應了。
　　然後李素又拱了拱手，笑道：“臣還未恭喜殿下被冊為東宮太子，將來殿下必可壹展胸中抱負，成就帝王偉業。”
　　李治朝他回了壹禮，道：“治能當上太子，全是子正兄的功勞，往後治還有許多事情要向子正兄求教，父皇昨日也說過，日後國事不決，可問長孫無忌，褚遂良，孔穎達和李素，不過前三者皆已老邁，或有糊塗昏聵之時，聽取他們的意見不可偏聽偏信，倒是子正兄年輕聰慧，凡有內政，軍事，外交等諸事，皆可與之商議……”
　　李治笑道：“子正兄，父皇對妳的評價很高，他說子正兄為人懶散，想聽妳的意見必須要有水磨功夫，慢慢的磨出來，若子正兄開了口，說的每壹個字都要牢牢記住，不可忽視，父皇深悔東征高句麗時就是因為沒有納子正兄之諫，方致此敗。”
　　李素笑了：“陛下錯愛，臣實在羞愧無地……陛下還說了什麽？”
　　李治笑道：“父皇還說，子正兄壹身本事，深不可測，他總覺得子正兄肚裏還有很多本事沒掏出來，父皇命我有事沒事便召妳入宮奏對，也不必非要詢問什麽，只管天南海北壹通亂聊，聊著聊著便會發現，子正兄總會有振聾發聵發人深省之精妙高論，可固社稷，可安內外，子正兄是真正的國士，治得子正兄輔佐，縱然將來創不出盛世，也絕無可能敗家。”
　　李素沈默許久，長嘆道：“未料到陛下竟知我甚深，慚愧！”
　　頓了頓，李素忽然問道：“陛下身子如何？”
　　李治笑容壹僵，神情黯然道：“愈發不行了，就連站立都需要宮人扶著，氣血虧得嚴重，說話多了都喘不上氣，太醫們束手無策，父皇令術士百人入宮，為他煉丹延壽，我……想阻止，又不敢違了父皇心意，這幾日實在糾結痛心不已。”
　　李素皺了皺眉，最後還是無奈地壹聲長嘆。
　　都知道術士丹藥是取死之道，可是李世民聲威太重，李治不敢勸阻，其實李素也不敢，這個時候若攔著不讓李世民服丹藥，很難說李世民會不會動殺心，畢竟在他的眼裏，這是阻止他延長壽命，大逆之舉。
　　就算魏征復活，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想必也不敢出聲了吧？
　　李治嘆道：“不僅是父皇，房相他也病重了，如今朝堂之事父皇已交給我打理，長孫舅父和褚遂良輔佐，父皇已無心力理政了，子正兄，東征歸來後，父皇封妳為尚書省右丞，妳也該入省幫幫我了，妳不知道我最近處理國事簡直焦頭爛額，幸好有武姑娘……”
　　李素眼皮忽然壹跳，仍不動聲色笑道：“武姑娘也幫妳理政麽？”
　　李治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樣，訥訥道：“武姑娘的人品我不予置評，但誠如妳當初所言，此女在國事政務上確實眼界開闊，手段果決，若她是男子，必是良相之才，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