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公主夜宴（中下）

　　“我不行了……妳行行好！”高陽臉色發綠，捂著小嘴痛苦不堪：“嘔……”
　　李素神情蕭瑟地放下了賣萌的雙手，暗嘆壹口氣。
　　世上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發現美的眼睛，同樣的道理，自己這麽萌，世人難道都瞎麽？
　　“好吧，我們不要再互相傷害了，以後不準嚇我，不然我保證讓妳三天吃不下飯。”
　　高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李素的大招確實讓她惡心壞了。
　　“好久沒見妳了，妳壹個公主又不需要忙國家大事，整天都在幹嘛？妳姐壹個人在道觀過得孤苦，也不說來看看妳姐姐。”李素擺出了閑話家常的架勢。
　　高陽撇了撇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池塘水面看了壹眼，看來還是念念不忘那瓶被扔進水裏的香水。
　　“行啦，明日我讓人送壹盒香水去妳府上。”李素勸慰道。
　　高陽這才高興起來，白了他壹眼，哼道：“公主也很忙的，每天要睡覺，要讀書，還要念佛經……”
　　李素眉梢挑了壹下：“妳還念佛經？”
　　高陽不滿地瞥他壹眼，語氣很挑釁：“大唐崇道揚佛，我念佛經很奇怪嗎？”
　　李素笑了笑，心中卻忽然想起壹件事。
　　歷史上，這位高陽公主給房家老二戴了壹頂不小的綠帽，而她出軌的男人，正是壹位名叫辯機的和尚，說是幫大唐高僧玄奘翻譯壹下天竺的佛經，勉強也算半個弟子，當初李素與房家老二有過壹次沖突，也是因為此事，如今事隔兩年了，這位公主與和尚的那點私情，怕是愈發肆無忌憚了吧。
　　嘴唇囁嚅幾下，李素很想勸勸高陽，無奈措辭半天仍不知從何勸起，別說自己壹個沒名沒分的姐夫，就算是清官碰到這種家務事，怕是也難斷個是非黑白，自己若想勸她，該怎麽勸？勸了她會聽嗎？
　　高陽渾然不覺李素此刻心中的猶疑，仍笑得無比燦爛開朗。
　　“餵，妳與我皇姐這些日子可好？今日我特意來得早了些，進內院看了看皇姐，見她紅光滿面，靨若桃花，想必妳和她定過得不錯吧？皇姐那滿面含春的模樣哪裏像出家人，分明是個嫁了如意郎君的新婦，可著實令人羨慕呢。”
　　李素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我和妳皇姐都是同壹類人，知足常樂而已，過日子嘛，眼睛不要看得太長遠，多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手裏握著什麽，好好握住它，握緊它，至於手心之外的東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勿生得失心，勿起貪妄心，這樣妳就會發現，平淡如水的日子其實過得還是很有趣味的……”
　　李素這話當然不是亂發感慨，而是意有所指，高陽美眸眨了眨，也不知聽沒聽懂裏面的深意，卻馬上換了話題。
　　“妳才不過二十多歲，日子卻過得像六十歲的老人家，心境如同得道高僧壹般，日子過成妳這樣，果真有意思麽？”
　　李素笑道：“無論富貴還是貧賤，大家的日子其實都差不多，每日無非三個飽壹個倒，不同的是生活品質不同而已，照妳的說法，大家都別活了？”
　　高陽臉上的笑容忽然斂起，垂頭沈默半晌，終於幽幽嘆了口氣。
　　“我知道妳話裏話外想說什麽……”高陽說著忽然擡起頭，道：“不錯，我和那個和尚的事，長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我沒什麽不敢承認的，只是李素，我告訴妳，那只是我自己的事，天下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妳也不行！”
　　李素楞住，接著失笑：“我對妳指手畫腳了？”
　　“妳沒說，但妳的眼神分明已說了。”高陽盯著他的眼睛，壹字壹字道：“我並無害人之心，至少到現在我沒有害過人，我只是純粹想找個喜歡我，同時我也喜歡他的人，我做錯了什麽？”
　　李素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了，冷冷道：“妳說妳沒有害過人，果真如此麽？房遺愛算不算？”
　　高陽壹怔，神色頓時浮上幾許悲色：“妳當是我願意嫁給他的麽？說是金枝玉葉，其實只是父皇賞給功勛之後的壹件禮物而已，不僅是我，天家皇族所有的公主都是禮物，終身大事根本不由自己，父皇說要我嫁給房家，我聽話，說嫁便嫁，所以房家感激涕零，願為父皇肝腦塗地，父皇的目的達到了，我這件禮物該起到的作用也起到了，這個時候突然有那麽壹個人，知情知趣，爾雅風流，不論何時看我，眼裏的情意都能將我融化，教我怎能不沈淪？”
　　“作為公主，我盡到了本分，無愧於父皇，但是，我的余生，想為自己活壹次，壹次就好。”
　　“李素，妳不知道，我多麽羨慕妳和皇姐，妳們有勇氣抗爭，妳們敢豁出性命，所以如今有了善報，同樣是情投意合，妳們已終成正果，而我，卻被千夫所指，李素，妳能告訴我為什麽嗎？”高陽越說越激動，臉頰漲得通紅，眼中珠淚如雨而下。
　　李素沈默了，這個答案，他也不知道。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高陽，房遺愛，還有那個辯機和尚，三者之間究竟誰對誰錯？
　　當初，自己和東陽不也是苦苦掙紮，方才換來今日的正果嗎？高陽如今所做的，不過是當年自己和東陽的老路。自己有什麽資格站在所謂的道德高度，來譴責她與真正心愛的人在壹起？
　　良久，李素悠悠呼出壹口氣，正視著高陽的眼睛，誠懇地道：“剛才我說錯話了，向妳道歉。”
　　高陽止住哭泣，驚奇地看著他：“妳……對我道歉？”
　　“是的，我說錯了話，而且想法也錯了，妳說得對，我沒有資格對妳指手畫腳。”
　　高陽仍舊壹副驚訝的模樣：“妳居然……會道歉？”
　　李素奇怪地看著她：“錯了當然要道歉，這很難理解嗎？”
　　高陽噗嗤壹聲，破涕為笑：“妳這人……果真與尋常世人不同，我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主動跟女人道歉的，從小到大，壹個都沒見過，而妳，賠禮道歉卻坦坦蕩蕩，不遮不掩，難怪皇姐對妳如此死心塌地……”
　　李素笑道：“世上好人壞人或許不容易區分，但是非黑白還是壹眼分明的，凡事總逃不過壹個‘理’字，男人又不是聖人，當然也會犯錯，錯了就道歉，這跟面子有什麽關系？死咬著牙嘴硬才是真的丟了男人面子呢。”
　　高陽心情莫名其妙開朗起來了，毫無儀態地哈哈壹笑：“好，我原諒妳了，包括剛才妳扔香水的事，我也原諒了。”
　　李素正色道：“妳別蹬鼻子上臉，我只為剛才說錯話而道歉，扔香水的事我可沒覺得自己哪裏做錯了。”
　　高陽大度地擺擺手：“不管了，就當妳道歉過了，剛才還誇妳是大丈夫呢，莫作兒女態斤斤計較了。”
　　李素瞥了她壹眼，道：“按說妳的家務事我不該多嘴，但當年我和東陽最艱困之時，是妳義伸援手，拔刀相助，我和東陽欠妳的恩情，所以我還是想勸妳壹句，妳和那個和尚這樣偷偷摸摸下去不是辦法，遲早會被妳父皇發現的，到了那時，妳那位和尚情郎的下場可就不妙了，為撫功臣之心，那位和尚絕對會被妳父皇剁成十八塊的，再說，房遺愛其人雖說平庸，但對妳可是壹往情深，妳難道真是鐵石心腸，壹點都不動心？”
　　高陽嘆息道：“壹個是毫無長處，平庸之極的功勛之後，但名分卻已壹生註定，不可更改，另壹個是優雅溫文，不染凡塵的情郎，卻註定無名無分，若換了妳是我，妳會如何選擇？”
　　“我選擇狗帶。”
　　……
　　該提醒的已提醒，而且除了提醒，李素實在不知能為高陽做什麽，她似乎很滿足於現狀，壹邊做著房家的媳婦，而房家礙於家門臉面和天家威嚴，對她的所作所為睜只眼閉只眼，另壹邊則與那位多情的僧人卿卿我我，對壹個年紀不大的女人來說，或許她以為目前這種微妙的平衡能夠壹直維持下去，直到終老。
　　想法是美好的，但現實會分分鐘狠扇她的耳光，教她做人。
　　這種平衡只是暫時的，而且非常危險，可以說，每過壹天，她都離深淵更近了壹步。
　　這些話都是李素想對她說的，想警告她前方多麽危險，可是高陽很明顯不太想跟李素聊這些，她有著不知所謂的謎壹般的自信，覺得自己有能力壹直維持這種平衡，不需要外人提醒，更不希望有人打破它。
　　所以李素和高陽的聊天氣氛並不算太好，李素幾次欲言又止，而高陽則顧左右而言他，聊天的話題如同貓捉老鼠壹般，壹個使勁追，另壹個拼命躲。
　　最後李素放棄了，就像前世那句被人說濫了的雞湯壹樣，“妳永遠喚不醒壹個假裝沈睡的人。”
　　那麽，讓她自然醒吧。
　　……
　　與高陽的聊天算不上愉快，後面不鹹不淡聊了壹些長安城的趣聞軼事之後，高陽便離開了水榭，蹦蹦跳跳跑去找東陽了。
　　水榭涼亭內，李素獨自望著池塘的水面，時有微風拂面，岸邊垂柳搖曳，池塘上被風吹起壹圈圈漣漪，很快又恢復平靜。
　　真正是，吹皺壹池春水……
　　時已傍晚，日頭偏西，當金黃色的陽光鋪滿涼亭時，登門道觀的客人也越來越多了。
　　這會兒壹批壹批相攜而來的，卻是比朝臣地位更尊貴的皇子公主們了。
　　隔著老遠便聽到皇子們互相打招呼的聲音，李素準備起身去中庭與諸皇子見禮。
　　雖說與東陽無名無分，但他和東陽之間也僅僅只差壹個名分了，長安皆知他和東陽其實已是夫妻，這個道觀他也算是半個主人，至少現在應該以主人的身份出現，幫東陽應酬壹下客人了。
　　剛起身離開涼亭，李素腳步忽然壹頓。
　　水榭岸邊，傳來壹聲朗笑。
　　“亭內可是涇陽縣公，李公爺足下？”
　　李素壹楞，聲音很陌生，瞇眼望去，卻見岸邊小徑上徐徐行來三人，其中壹人很熟，另壹人則有過壹面之緣，至於最後壹人，模樣卻很陌生。
　　很熟的是長輩，許敬宗，有名的大奸臣，哪怕是自己夫人的族叔，李素也盡量避免與他見面，因為這位老帥哥實在太帥了，李素擔心見多了自己會忍不住將硫酸這東西發明出來，然後盡情朝他臉上潑……
　　有過壹面之緣的，卻是名將蘇定方的弟子，時任左屯衛倉曹參軍的裴行儉。
　　至於陌生的那位……
　　李素瞇著眼打量半天，漸漸放下心。
　　嗯，長相很安全，完全威脅不到自己在帥哥界的地位，李素喜歡跟這類人交朋友，因為自己與他們站在壹起，馬上會形成鮮明的紅花配綠葉的效果，更容易突出自己的主角身份。
　　三人行，必有長輩，不可怠慢。
　　李素急忙迎上前，首先朝許敬宗行了壹禮：“拜見叔父大人。”
　　許敬宗壹臉欣慰，頓覺很有面子，當然，表情還是非常惶恐的，說是侄女婿，但人家的身份地位可比自己高多了，給他行晚輩禮是人家教養好，若自己還真拿自己當長輩，那就是不懂事，白吃這些年米飯花卷五花肉油潑面肉夾饃了……
　　“侄婿萬莫多禮，老夫愧煞也。”許敬宗急忙扶起了李素。
　　李素順勢起了身，和許敬宗的想法出奇的壹致，向妳行禮是給妳面子，真敢拿長輩架子，回家就閉關發明硫酸去。
　　轉身看著裴行儉，李素又笑著行揖招呼：“裴兄多日不見，得無恙乎？”
　　裴行儉也不敢托大，急忙還禮：“李公爺久違了，下官位卑言輕，今日本不該與貴人們同赴此宴，不過公主殿下特意下了請柬給下官，下官不來未免失禮，只好戰戰兢兢進來了……”
　　李素楞了壹下。
　　東陽主動給裴行儉下請柬？
　　想到前日東陽說過關於爭奪東宮儲君之位，今日設演特意請了壹些有本事卻不得誌的官吏，大概存了讓李素結識然後招攬他們的意思，想來裴行儉便是其中之壹了。
　　如今的裴行儉不過是個小小的倉曹參軍，當然談不上得誌，但凡稍有上進心的，必然對現狀不是太滿意，想來裴行儉恐怕也有圖晉升而不得其門的念頭，否則他今日完全可以尋個理由婉拒東陽，既然來了，便證明他有野心，有欲望。
　　李素心頭忽然火熱起來。
　　未來高宗時期的名將竟然有可能為自己所用，李素不由興奮起來。
　　壹念至此，李素扭頭望向那個不認識的人，既然同樣能被東陽邀請赴宴，說明也算是個人物，李素不敢托大，急忙行揖道：“恕李某眼拙，未請教足下……”
　　此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笑起來很謙遜親切，但李素卻從他身上莫名感受到壹股陰柔的氣質。
　　見李素主動行禮，這人受寵若驚，沒等李素壹揖行下去便壹把扶住他的胳膊，神情惶恐道：“李公爺折煞下官也，可不敢受此禮，下官李義府，時任農學少監，久聞李公爺鼎鼎大名，常思登門拜望，奈何位卑職賤，登門如攀嶽，高山彌仰，不可問焉。”
　　李素吃了壹驚，不由自主直起身，仔細打量他。
　　李義府，又是壹位高宗時期的大人物，而且還是壹朝宰相，居然是他……
　　李素眨眨眼，此刻面前的三人裏，已經有兩位是傳說中的大奸臣了，僅剩下的壹位說是未來的大唐名將，可怎麽看都覺得像個任嘛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很讓人操心的樣子……
　　再加上自己這個不求上進懶惰又貪財的所謂少年英傑，四人湊在壹起的畫風……怎麽看都透著壹股子別扭，讓人情不自禁產生壹種清白之軀不小心壹頭栽進大染缸的絕望感……
　　腦子裏思緒紛亂，但李素臉上卻絲毫未曾顯露，反而壹臉欣喜地拱手：“原來是李少監，久聞少監之名，前些日陛下召我奏對時還說過，讓我與少監多多來往，農學之事可互通有無，我本想待公主殿下酒宴過後便去農學拜訪，不想今日竟有緣得見，實是幸甚至哉。”
　　李義府笑道：“李公爺客氣了，下官能謀得少監壹職，全是托了李公爺的福，若非李公爺智謀超凡，獨擋吐蕃蠻相，為大唐尋得真臘國稻種，並勸諫陛下設立農學，這農學少監壹職也輪不到下官，或許下官如今還只是崇賢館壹個不名壹文的直學士。”
　　李素笑道：“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遲早而已，李少監是有本事的人，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不會讓明珠蒙塵的，就算沒有農學，少監終歸也會有出頭之日，我可不敢妄居此功。”
　　李義府見李素態度如此親切和善，心下不由愈發大喜，今日被東陽公主請來敷衍本是意外，至於進了道觀後與李素相遇，便是有意為之了，首先找到許敬宗，許敬宗與李素的關系滿朝皆知，自然也瞞不過李義府，然後李義府趁勢提出想拜見李素，許敬宗也存了靠李素的面子擡舉自己地位的念頭，兩人各懷目的，於是才有了這番相遇。
　　至於裴行儉為何跟兩位未來的奸臣走在壹起……傻白甜不管做什麽事，需要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