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霓裳帳暖 by 施黛
2024-1-16 19:48
北宸殿內,氣氛微凝。
尤其梁帝,此刻面色沈著,目光睥睨視下,雖威厲但卻浮著掩蓋不住的倦意。
他伸手按壓著太陽穴,開口帶著冷意,“西涼素來有狼子野心,屢次受挫仍不自量力,不過老西涼王病逝前,的確給他們訓練出近十萬驍勇善戰的騎兵,即便如今新王用兵不善,也能挨幾次揮霍。他們也就罷了,憑著積蓄兵力和北邊遼闊疆土也算有得資本,可那沔南,區區得我大梁寬待才可茍延殘喘的彈丸小國,此番居然也敢作亂挑釁,實在可惡,論陸野戰力,他們當然入不得我大梁兵士的眼,只是沔南所擁的兩萬水師,倒也不能不防。”
這兩國,無論哪個單獨來宣戰,都不會被大梁放在眼裏,可誰也沒想到,這在地勢境線上沒半點牽緣的兩國,居然暗戳戳地搞上了合縱連橫的手段。
霍厭向前躬禮,言道:“沔南前不久才剛剛受了洪災侵襲,此番突然起了反心實在可疑,臣自請率兵南去,查個究竟。”
說完,霍厭余光仿若不經意地掃向身側的言榷,想看他會如何反應。
言榷神色也凝沈,聞言果然立刻出言,“軍情緊急,密間報來,眼下西涼大王子拓跋川已擁兵兩萬匯聚崗定,如此可見,西涼才是重患,沔南並不足為奇。”
話到此處,言榷口吻壹頓,面沖梁帝認真諫言。
“大將軍威重,又素來使西涼兵將聞風喪膽,若此番大將軍能重揚戰旗,復返西涼,自當使得那些蠻夷之眾未戰而畏,不足抗爭。至於沔南,老臣畢竟曾在臨南邊線做過幾年地方知州,對其暗培水師算得有幾分接觸,故而願毛遂自薦,親自前往南線鎮亂。”
梁帝垂眼沈思,當下未有表態,而霍厭卻斂神心道果然。
言榷數次暗中要保沔南,行止異樣,絕非只是巧合。
可區區彈丸小國,又能許給大梁權勢高位之上的丞相什麽利益好處?霍厭唯獨想不明白這壹環。
所以,他故意不應這番安排,“丞相言之有理,不過年初時,我已向陛下表言,有意也培養專屬於我們大梁的驍勇水師,沔南勢微卻自持驕矜,靠的無非就是出色的水師部隊,可如若這唯壹優勢也不復存在了,他們哪裏還敢頻頻越界,試探我大梁底線?”
此言說到了梁帝心裏,可言榷也壹瞬神凝。
霍厭偏偏再逼壹步,頓了頓又說:“所以,此番不如我與丞相相換,西涼雖兵數更多,但將帥才庸,不足為懼,相信以丞相之威定能輕易瓦解其忤反之心,至於沔南,我親自去會壹會,勢必將其精良水師擊個潰敗奚逃!”
“好!大將軍不愧為大梁民之棟梁!”
梁帝素來愛聽這些振奮人心的豪言壯語,當下也覺霍厭這話考慮周全,於是難免有意就照此言下令安排。
可言相卻壹反常態地堅決持反駁態度,甚至不惜倚老賣老,以年紀為由來擋。
“陛下慎思,不是老臣推諉,實在是先前從未與西涼正面碰過招式,對敵不如將軍相熟,老臣畢竟年邁,恐力不從心。”
聞言,梁帝蹙了下眉。
言榷是什麽人他還算了解,外表聖人相,可心狠手辣程度半分不遜色於酷吏,年輕時可謂壹時人物,就這樣驕傲了快壹輩子的大梁老臣,豈會心甘自損尊面,在卸任前說出自己年邁,無法抗夷之言。
這不是自己彎下脊梁骨,主動將短處露下,又任那些文人用玉筆書史來戳斷嗎?
梁帝微嘆,想言相終究是老了,玉面不存,更不見當年壹人單騎,去挑戰沔南第壹勇士時目空壹切的少年傲慢。
這時,門外大監來報,說太子已侯在殿外。
梁帝哼了聲,表情同時凝了凝,過了片刻到底是揮手把人召進來了。
太子壹身常服,面上再無前幾日的消沈,進殿之後神色如常,不看霍厭,只躬身請禮。
“參見父皇,兒臣聽聞南北邊線危機,特來參與議事。”
梁帝卻沒什麽好臉色,想起太子先前的頹靡樣態,壹時脾氣上頭,沒什麽顧忌地開了口。
“妳還知道來?就為了個女人鬧不死不活那壹套,實在不像我大梁皇家兒郎,更不像東宮太子!”
解氣說完,梁帝忽的身姿壹頓,想起當下場合也不止他們父子兩個。
霍厭,也在。
如今涼女已進將軍府,就算霍厭只是敷衍應事,可那到底也是他名義上的女人。
梁帝自知失言,當即輕咳壹聲目光垂下,又余光掃了霍厭壹眼,見其並沒什麽異樣,這才暗自松了壹口氣。
戰情緊急,霍厭還有大用處,豈能此時存了君臣隙隔?
思及此,梁帝凝向太子,而對方當即嚴肅言道。
“父皇教訓的是,先前是我腦子糊塗,如今已經想通,定不會再有荒唐言行,眼下之境,自當國事為重。”
梁帝終於有所欣慰地緩和態度點了點頭,卻看霍厭始終沈默不表態,於是只好主動示意,“愛卿,太子已經……”
沒等他把話說完,霍厭立刻言阻。
“陛下不必介懷,不過壹異族女子而已,微臣聽命娶她,不過潦草應事。”
太子聞言身姿壹僵,眼神隨之暗下。
而梁帝也只好尷尬笑笑,人的確是他強塞給霍厭的,這話聽著有點不順耳,可到底是實情。
“父皇,兒臣未得傳召進宮,實際是有情況匯報。”太子迫著自己不去在意霍厭。
梁帝立刻正色,“可是暗探又傳信而來?”
太子點頭,壹言壹字說得清晰,“兒臣早些年在西涼商賈界域內布下的暗樁,此次細諜密件由商隊傳出,較尋常快上了半月。”
“信上言說何事?”梁帝忙問。
太子目不斜視,仿佛此番言論沒存壹點私心。
“此次西涼揚旗,西涼大王子拓跋川用以激鼓兵士的口號,竟是要把西涼美人重新贏回去!半月前,霍將軍要迎娶施姑娘的消息不脛而走,西涼人聞聽後,自認為此舉為我大梁的有意挑釁,故而其下眾將甲兵也都壹瞬被激起怒氣,揚言壹戰雪恥。”
“西涼王上次已被霍將軍打得嚇破了膽,這回他又豈敢只憑揣測臆想便直接發了兵?”
太子言:“西涼王是不敢,可西涼的大王子拓跋川,卻是壹直對我大梁心有不服,這回他直接越權,擅自領兵宣戰,可因為他帶走了西涼最後的保命兵馬,西涼人只得被迫同仇敵愾,兒臣還聽說……”
梁帝聽著這些已經足夠頭疼,聽到太子還猶猶豫豫,欲言又止,語氣不由壹厲。
“還有什麽,快說!”
太子這時卻看向壹旁沈默的霍厭,眼神有點意味不明。
他視線未變地開口,“兒臣還聽說,此次西涼的三王子拓跋稷,也罕見率兵來援,欲與拓跋川聯和備戰。”
“此人戰場上有何名聲?寡人以前從未聽說過,想來也不足為奇了。”
終於要說到話中重點,太子刻意揚聲,確保殿中所有人都能壹字壹句聽得清楚。
“父皇不知內情。據信上言說,拓跋稷與施姑娘自小青梅竹馬長大,若不是霍將軍沙場驍勇,叫西涼不得不獻美人來表誠,恐怕如今,施姑娘早已成了西涼的三王妃,與那稷王子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話落,霍厭果然灼目擡眼。
四目相對,太子看到他眼底的情緒翻湧,只覺得異樣解氣。
不管霍厭迎娶施霓是真心期屬,還是敷衍應事,結果已成定局,所以這些於他都沒有區別,他東宮太子想要的女人,最後稀裏糊塗竟叫壹外臣武將得了手,這口氣,他怎可輕易咽下?
皇命是父皇下達,可他忤逆不得天子,所以,他不能叫霍厭別那麽舒服。
新婚燕爾?洞房花燭?在今晚得知自己的新娘子早就有了別的男人,這滋味應該不差吧?
懷著這樣的心思,太子昂首,快意地輕揚了下唇。
“西涼人大膽!此女既已跟過西涼三王子,竟還敢送她來上京!”
梁帝縱然氣怒,可也心知,此事關涉最深的實則是霍厭。
別說是堂堂大將軍王,就是普通男子聽聞自己新娶的娘子之前有過其他男人,還刻意欺瞞不說,心頭怕都會悶堵死。
這樁婚事畢竟是聖旨親賜,梁帝不免在意更甚,看著霍厭周身忽現的寒意,他試探言說。
“愛卿,此事若為真,此女何配進將軍府為側室?寡人不會給妳找這個不痛快,妳若不想要了,寡人定……”
“陛下。”
霍厭忽的出聲,聲音很沈,有威厲卻也異常平靜,可叫人聽入耳,頗有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寂寧。
眾人定神,聽他言道。
“此番南北逆亂,微臣願領命北上,徹除蠻夷賊子!”
梁帝與言相相視壹瞬,幾乎同時松了口氣。
先前兩人還在為率兵奔南奔北壹事而僵持不下,結果太子壹說西涼女與拓跋王子之間的舊日糾葛,霍厭竟是直接表了態。
如此,難題迎刃而解,南北危機亦可除。
當下,太子目光挑釁而下,面上帶笑地對與霍厭說:“大將軍胸襟敞闊,該是不會因壹時氣惱而誤了軍情正事,就是個女人嘛,既心不在我大梁,將軍再覓別的佳人就是了。”
激得霍厭主動離京,太子自是存有私心,捫心而問,他並不介意施霓的往事,西涼樣子算得了什麽,真正的阻礙是霍厭。
而霍厭壹走,他不愁沒有機會。
只是他這話壹說出口,就連梁帝聽了都不禁生出幾分心驚。
霍厭是什麽人,依他的脾氣現在還能保持壹個好臉色,已經算是稀罕事兒了,結果太子偏偏還要追問不舍,不是上趕著觸黴頭?
可叫眾人沒想到的是,霍厭此時眸光壹定,竟會恣意說出驚人之語。
他口吻淡淡地反問壹句:“為何惱?進宮前,微臣才與愛妻彼此身心交付,什麽舊情舊念不過謠言,這壹點,微臣還是能辨得清的。”
他用了愛妻壹詞,明晃晃,沈甸甸地砸在太子心窩上。
連帶先前那句“身心交付”,壹齊將太子最後的壹點殘存念想給無情撕破。
大家都是男人,怎麽會不懂這話意味,尤其梁帝幾乎壹瞬明晰。
今夜是人家霍將軍的洞房花燭,大家怎麽都把他當成了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了呢?
再想想那西涼女縱是叫人忌憚,但誰又能否認她身為女子的魅力。
沒準霍厭接旨前半刻還親禦著女身呢,施霓究竟是不是在室女,他能不清楚?
思及此,梁帝方才懸心安下。
……
天蒙蒙亮的時候,於北宸殿議完正事,霍厭才重新回府。
進府後他沒驚動下人,而是懷著心思,直接奔去了西屋。
推開門,看到施霓還在安然睡著,他邁步徑自過去坐在床沿兒邊,靜靜地凝了她半響。
出宮時,因為那輕佻之言,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沒把施霓與西涼王子的舊事兒放在心上,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要死地介意。
三王子,拓跋稷。
這兩人未曾相識前,霓霓真的對另壹男子也春心萌動,想要托付終身過嗎?
他心酸澀難安,忍不住伸手去碰她的臉,卻不想將人給吵醒。
施霓睡眼朦朧的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眼中映出壹熟悉面龐叫她很是安心,於是伸手環上他的脖子,粘人地不肯松。
嘴上更是嚶嚀地撒著嬌開口。
“抱抱……”
霍厭原本是根本受不了她這樣主動投懷的,可眼下他背脊壹僵,猶豫著並未動作回攏。
甚至他忍不住想,這般依賴,她是否也給過別人。
滔天的醋意席卷,霍厭簡直控制不住地暗下眼來,覆身籠罩。
他沈聲壓抑著問:“霓霓,拓跋稷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