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霓裳帳暖 by 施黛
2024-1-16 19:48
再次醒來時,施霓只覺頭腦悶沈,睜眼入目,虛虛糊糊,只覺周遭盡是陌生。
窗牖微開著縫隙,徐徐靜風拂過她的額前發絲,帶來細微的癢意。
施霓艱難定了定神,終於思緒清明了些。
她想撐起身來,可手肘卻根本用不上半分的力氣,視線向前略過,不由當即背脊壹僵。
房間內竟是還有壹人,穿著暗紫色的闊袖銀絲蟒紋衣袍,於壹方墨韻茶書桌上,雙鉤執筆,不知在寫畫著什麽。
施霓長眉微蹙,瞬間想起昏暈前發生的事情,她是和太子見面後意識忽迷,又想起暈倒前聞到的異香,根本不難聯想自己是被太子迷暈掠持。
她是臣妻,縱然對方貴為東宮太子,又何敢這般去做。
情緒起伏,她胸膛震蕩著,即便當下說不出話,更發不出聲音來,可還是難抑怒氣地橫瞪過去。
而對方很快察覺到她的蘇醒,眉峰壹擡,無論舉止還是神情都依舊外顯優雅。
可這副面貌,映在施霓眼裏,叫她只覺危險更加臨近。
“施姑娘莫懼,我只是想臨壹幅畫,不會真的傷害妳,待畫成後,自當放妳離開。”蕭承胤輕松言說。
聞言,施霓目光戒備更甚,哪能輕易相信他的話繼而任其宰割,可她再怎麽用力掙脫,身體也根本絲毫動彈不得。
這時,卻見蕭承胤凝著他所作的畫,忽的晦澀言道:“很像她,真的好像好像……”
像誰?施霓強行叫自己鎮定,思索著太子之言,只想尋得機會自救。
可他卻不再多說,之後繼續執筆點染彩顏,認真壹筆壹筆勾勒在畫紙之上。
施霓能感覺出來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的恢復知覺,剛才是絲毫動彈不得,而現在,她手指已經能微微用力收緊了。
她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以卵擊石去和太子去明面抗爭,而是盡量將時間拖延,等待將軍來救。
當下,即便太子並未有冒犯她的舉動,可是施霓心頭還是強烈地不安,時間正在極慢地點滴過去,在此過程中,施霓背上不知何時已冒出壹層密密的冷汗。
半響,蕭承胤終於收了筆,將畫像拿在手裏,攜著走到施霓身邊。
他俯下身來,面容依舊和善,而後相對待什麽珍視之物壹般,將畫像慢慢展給她看。
“很像,對不對?”他輕柔地問言。
施霓緊抿住唇,此刻哪有心情和他談什麽畫技,面對問詢,她只是態度冷漠地瞥過眼去。
可蕭承胤見她如此,忽的慍惱般,很是粗魯地掐住她的脖子,強迫她必須去看。
畫紙被懟到面前,施霓沒有辦法終於將其入眼。
工筆勾勒細致,點墨更是暈染和諧,壹眼就能看出畫手著實是有技藝在身。
這副美人像,太子方才明顯是在照她摩畫,可施霓卻覺這畫上人的眉眼和她不過七成的相像,那感覺就像……太子是在照著她的模樣,努力去畫另外壹個人。
壹瞬間,施霓大腦飛速思憶,她忽的想到最開始入上京,進梁宮時,宣王蕭承凜曾無意間對她說過的話。
宣王告知,當初西涼使臣進京送來她的畫像於殿中君臣共賞時,太子便表現出了行止異常,甚至不顧梁帝,以重新裝裱為由,私藏了那副畫。
施霓記得清楚,西涼畫師初作那幅畫時,因時間匆急,所以將她的眉眼勾勒得並不精細,大概也只畫出了她七八成的神韻。
還是第壹次與太子見面時,他眼神中幾乎掩飾不住的熟悉之感……
這些巧合匯思在壹處,只叫施霓覺得驚懼萬分,太子對她的頻頻示好,以及那奇怪的深情流露,會不會並不是對她?
還沒來得及思索明白,嗓口的窒息感再次傳來,他顯然是在催促。
“說!”
可施霓卻被他桎梏著根本說不出話來,感受到他明顯迸發出的怒意,又聽他近乎瘋魔狀態地質問,她驚恐到了極點,同時克忍不住地劇烈咳嗽,只能搖頭表示自己態度。
根本不是壹個人,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眼見蕭承胤眸底泛起兇戾,施霓只覺自己會殞命在此,故而忍不住地眼淚流下了,聲音更是驚顫溢出。
“救……救命。”
誤打誤撞,她的這句話好似將太子的暴躁情趣壓撫住了些,他周身狠厲氣壓稍散,而後虎口間更是放松了些許力氣。
表情壹瞬轉變,從陰鷙換為關切,好似是不同的兩個人格隨意切換。
他松了手,盯看著施霓脖頸上的掐痕,似是懊悔到了極致,“月兒別怕,月兒別怕……我不會傷害妳,不會……”
月兒,是誰?
驚恐間,施霓茫然無措。
……
疾馳到東宮,霍厭無召而進,自是引得府門護衛團團持槍相攔。
霍厭戾眸看去,腳步步速不減,明顯是絲毫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
繼而威懾開口,“找死?”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自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決然不是霍將軍的對手,可他們職責所在,哪裏能放任其進東宮而不攔呢?
這時,太子的得力助手江峰已經聞聽動靜帶人從後院來援,嘴上急匆而道,“這裏是東宮,霍將軍為臣子,豈能橫闖?”
霍厭嘴角幹扯了下,而後眼含殺意,在所有人反應不及時,掏出腰間匕首,身影閃弛如箭,更像只發怒的豹奔疾向前,狠狠用鋒利刀刃抵在了江峰脖間。
“說!我的人,在哪?”
“殿下是我大梁儲君,將軍即便生惱,也不該……”
江峰話還沒說完,脖間刺痛感驟然傳來,空氣中更是開始彌漫出血腥味兒。
霍厭用力,鋒刃已然陷進皮肉。
江峰驚懼,他心知霍厭這回是準備來真的,若再逆他的意,恐怕自己下壹秒便要墜身地獄,橫死當場。
他很快認了慫,“將軍饒命,屬下不過是聽令行事。”
霍厭顯然不耐,眼神更是已陰沈到了極點,“人,在哪?”
江峰哪敢用命去作賭,聞言慢慢伸出手指,而後顫巍巍地指向後院方向,道:“在,在偏殿。”
話剛說完,便覺後頸遭受刀柄悶打,下壹瞬,人驟然昏暈了過去。
霍厭將江峰甩落在地,看著周圍還想圍迎上來的東宮府兵,冷目朝旁掃過。
“誰還敢繼續攔,本將軍便叫東宮前殿,今日滿階鋪血!”
聞言,府兵們戒備持槍以對,卻當真無壹人敢正面強出頭。
霍厭冷冷睨掃他們壹眼,而後收緊手間匕首,腳步提起立刻尋去了後院偏殿。
其後,無人敢追阻。
……
壹腳踹開被嚴鎖緊密的實木門,霍厭進殿,入眼就見施霓虛弱無力地躺在壹軟榻之上,而蕭承胤蹲坐在旁,壹手拿著壹副畫卷,另壹手竟擡起準備覆落她身。
不知死活!
霍厭拳頭驟然收握,心間壓抑的狠厲情緒再積存不住,於是猛然飛撲上前,壹拳揮過,重重打在太子的臉上。
武力壓制,太子這壹階弱儒之軀,哪裏扛得住霍厭十成力的拳頭。
於是瞬間狼狽翻滾於地,往外滾過三四圈不止,嘴角慢慢溢出血來,被揍得目光昏暈。
霍厭卻根本不準備罷休,他目光和緩地看了施霓壹眼,看清此刻她淩亂的發,帶淚痕的臉頰,以及眸間明顯的恐懼怯意,胸膛難忍劇烈起伏。
眼前這壹切,都叫他狠厲暴躁的情緒壓制不住。
忍不住便不再做忍,他晦暗著眼,再次邁步上前,趁著蕭承胤掙紮著要起身之時,擡腿在其腹部重重踢上了壹腳。
對方哀嚎壹聲,瞬間吃痛蜷縮於地,別說什麽反抗,當下他疼得甚至連出聲尋援的力氣都沒有。
眼看霍厭根本沒有收手的打算,施霓害怕他當真會把太子打死,弒儲君的罪名,誰能擔待得起?
即便太子此舉無德行,可到底沒有對她有實質傷害,最主要的,她實在擔心將軍會受無妄牽連。
當下,霍厭復又提緊太子的衣襟,重重再揮壹拳。
施霓看到太子滿臉的血腥,心間實在害怕得緊,於是嗓口發緊,艱難出了聲,“夫君……”
她是剛剛才緩過迷藥的勁頭,出聲有些費力,無力輕喚兩聲,才叫霍厭聽清。
“夫君別打了好不好,我怕……”她試圖將人喚醒清明。
聞聲,霍厭終於緩慢擡眼,眸底已盡是陰鷙。
他默了瞬,而後將癱軟的蕭承胤丟甩在壹旁,起身快步走到施霓面前。
頓住腳步,他原本打算立刻將人擁摟住,可看著自己手中沾染到的鮮血,怕她會生懼,於是伸出的手半僵於空中。
施霓卻根本不在意那些,見他靠近,於是根本不猶豫地撐起身猛地撲進他懷裏,甚至不顧及太子就在近旁,她嬌顫地伸手環住霍厭的脖頸,聲音喃喃地輕言,“夫君,別再打了好不好,他……他什麽也沒做的,只是照我畫了壹幅畫,夫君帶我回家去,好不好……”
“乖,不怕。”
兩人額頭相抵著,霍厭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人護在懷裏輕聲安撫。
覷看著地上神似施霓七分的壹卷畫像,霍厭面無表情地懾看著蕭承胤,而後冷沈開口。
“負了情,愧了心,想尋補償便自殺去賠命,如此倒顯得情真。”
諷言說著,霍厭收回眼,動作輕柔地打橫抱起施霓,而後背對著頹迷在地上的蕭承胤再次開口,“只憑幾分面貌相似,便掠我妻自尋安慰,當真虛偽至極。為了霓霓,今日我刀刃不見血腥,可若有下回……大梁的皇子不止壹位,我霍厭擁誰,塬壁的數十萬兵將便聽誰之命而效忠。”
話落,方才還任由霍厭發泄的蕭承胤,忽的從地上掙紮著半撐起身來,他目光微滯,眸底透著被戳破心事的慌張匆亂。
“妳,妳都知道些什麽?”
霍厭只冷嗤壹聲,“淮南紡織廠的頭名繡娘程月茹,故去數年,不知芳魂如今是否縈梁,殿下又午夜魘眠,夢到過故人幾回?”
話落,蕭承胤繃緊的防備情緒瞬間被擊得潰散,傷疤被驟然橫扒,他如瘋魔壹般,撲過去抱起地上占血的畫像,護在懷裏哀嚎不止。
嘴上還在不斷地自我暗示著,“世上不可能有兩個人會生就這般像的樣貌,壹定是月兒回來了,壹定是……”
霍厭不想與壹懦夫繼續糾纏,當下抱緊施霓,擡步從蕭承胤身側橫邁過去。
出門前,他只淡漠留下最後壹句話。
“殿下為母族言氏的尊崇當真犧牲不少,心愛之人被自己的親舅舅所害,卻也能容忍多年,這壹點,我真不及妳。”
聞言,施霓心頭也是壹驚,萬沒想到今日之事還能牽引出太子這般駭聞的過往。
原來她猜的沒有錯,從壹開始太子對自己的莫名示好,到之後無厘頭的執意求娶,其實整個過程間,他心頭所念之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簡言之,在太子眼中,她不過是壹個影子的替身而已。
思緒外散,她驚詫不已,又想到將軍剛剛說的那些話,不知這些事,又與言氏家族有什麽關系。
這時,霍厭慢慢收緊抱她的力道,換了方才對太子開口時口吻的嘲弄,當下已恢復面對她時獨寵的溫柔。
“霓霓,我們回家好不好?”
“……嗯。”施霓點點頭,窩在他懷裏,根本不想被外人看到自己當下的這副模樣,於是偷偷掀開將軍的前胸衣襟,把自己的臉頰稍微往裏埋著躲了躲。
霍厭由她動作,看她躲好,這才邁步出屋。
原地,獨留滿面狼狽的太子。
他望著霍厭狂妄離開的背影,即便可以叫侍衛將兩人攔下,可卻絲毫無力出聲。
不是因為身上的傷痛,而是因為埋藏心底數年的疤痕被剝開,他疼得近乎枉生。
緩慢伸手,擦拭著嘴角的鮮血,可卻怎麽也止不住,最後只得任隨罷了。
緊接,侍衛們紛紛沖進來詢問安危,他卻根本無暇顧及,被扶起時,眼神也只余空洞。
心想,連月娘的事霍厭都能查到,那舅舅……
嘴角扯了個冷漠的笑意,他知道,言家的尊崇這回是享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