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用過豐盛的早飯，李三江他們就準備出發了。
　　家裏其實有壹輛人力貨三輪，後頭帶著長長的板條，是平日裏用來給紅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潤生不會騎車，幾個老人也不敢讓他今天臨時學。
　　因此，潤生從庫房裏推出了壹輛板車，前頭很寬敞，李三江、劉金霞和山大爺坐上去後，潤生先抓住車把手將車身壓平，然後很是平穩地推著仨老人下了壩。
　　不得不說，吃飽了飯的潤生，力氣真的大得嚇人。
　　可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李追遠心裏還是惴惴不安，畢竟無法否認的是，這依舊是壹個很標準的……老弱病殘幼組合。
　　家裏，又恢復了平靜。
　　秦叔在壩子上劈砍木條以做紙紮骨架，劉姨在壹樓給新做出的紙人上色，柳玉梅坐在東屋門前喝著茶，二樓東南角李追遠和秦璃在看著書。
　　他依舊和前兩日壹樣，算著時間，帶秦璃下來上廁所、喝水、吃點零食，經過柳玉梅身前時，還會對她露出微笑問好。
　　柳玉梅還看見頭頂上，男孩看書久後，認真做了壹套廣播體操。
　　只是，在距離午飯還有半小時時，李追遠閉合上了書，他沒進屋拿下壹本，而是很認真地看向秦璃：
　　“阿璃，我擔心太爺他們會有危險，所以我得去看看，妳在家裏等我回來好不好？”
　　秦璃沒回應。
　　李追遠站起身，下了樓，秦璃也跟著壹起下來了，不過李追遠拿出鑰匙進了地下室，秦璃則走到東屋。
　　柳玉梅有些詫異地問道：“怎的了？”
　　自家這孫女這兩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連帶著她這個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給孫女梳妝打扮的時間。
　　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遠侯壹起看書麽。
　　可這才快到中午，孫女怎麽壹個人要回屋了？
　　是倆孩子吵架了？
　　不是，自家阿璃還會吵架的麽？
　　隨即，柳玉梅看見那小遠手裏拿著壹把桃木劍出來了，哦，那看來確實不是吵架了，真讓自己孫女發怒了，這小子不會還能活蹦亂跳的。
　　李追遠走到秦叔面前，說道：“秦叔，我想去鎮上買點東西。”
　　“好，要買什麽告訴我，叔叔去給妳買回來。”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妳騎車載我去吧。”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條，拍了拍手，點頭道：“好。”
　　不過，他還是又問了壹下：“是石南鎮上麽？”
　　“石南鎮太小，還是去隔壁石港鎮吧。”
　　石南鎮就壹個十字街有點商鋪，確實比不過緊挨著的石港鎮，那裏可是有百貨商店舞廳歌房等場所的，附近幾個鎮的村民買大件或者娛樂，都會去石港鎮。
　　牛家，就在石港鎮下面的村裏，也是李三江他們的目的地。
　　秦叔看著李追遠，忽又笑著改口道：“今兒個忙，要去石港的話，還是明兒吧。”
　　“不，秦叔，我想去。”
　　“妳想去妳太爺那裏？”
　　“嗯，順便買點東西。”
　　“小遠，妳太爺是去做活兒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裏種田、紮紙幫忙以及桌椅送貨，妳三叔的活兒，叔叔是不碰的。”
　　“嗯，我知道。”李追遠舉起桃木劍，“太爺昨晚還吩咐我提醒他帶上這個的，但我早上忘記了，剛才記起來，所以請叔叔帶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給太爺，這可是太爺的寶貝，太爺可離不開它。”
　　在李追遠描述中，這把桃木劍似乎已經成了斬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還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劍柄底端，遮住了山門——“山東臨沂家具廠”。
　　秦叔壹楞，送貨確實是他的工作內容之壹，但他明顯從眼前男孩的話語裏，聽出了另壹層意圖。
　　“好吧，把劍給叔叔，叔叔去給妳太爺送去。”
　　李追遠把桃木劍拿開，說道：“叔叔妳忘了，我還得去買東西，我得跟著去。”
　　“那妳等壹等。”
　　秦叔走向坐在那裏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輕聲說了些什麽，柳玉梅擡頭，看向站在遠處的李追遠，嘴角噙著笑意感慨道：
　　“那李三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這孩子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主兒，他是瞧出咱們底子不壹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來了。”
　　瞧出自家這邊條件好只是第壹層，瞧出另壹層背景，那就是第二層。
　　“那我該怎麽辦？”
　　柳玉梅沒急著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這小孩怕是壹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卻依舊能沈得住氣做著和前兩日壹樣的事，明明擔心自個兒太爺得要死，卻絲毫看不出心急心躁。
　　再回憶起他先前帶著阿璃上廁所經過自己跟前，對自己微笑問好的畫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湯，忽地泛起了漣漪。
　　這心思沈得……哪裏還像是個孩子？
　　“妳且陪他去吧。”頓了頓，柳玉梅補充道，“但路上得跟這孩子透點明白。”
　　“我知道了。”
　　秦叔走到李追遠跟前，說道：“小遠啊，妳等著，叔去把車推出來。”
　　“好的，叔。”
　　壹臺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騎出，李追遠想坐上後座，卻被秦叔壹只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
　　等二人騎下坡離開時，秦璃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走去，卻被柳玉梅壹把攥住手。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阿璃啊，奶奶知道妳想和小遠玩，但小遠現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妳這時候就應該在家等著，等著他把事做好後回來。
　　要是妳壹個勁地只知道黏著他，會讓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麽有可能，他就不想和妳玩了。”
　　聽到這話，女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奶奶，目光裏，竟似流轉出了壹點微不可查的疑惑。
　　但柳玉梅還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
　　她很久沒能從自己孫女身上察覺其它情緒了，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還是借著對孫女說這種事的時候。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說小遠真的會討厭妳，等他回來了，奶奶再幫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
　　其實啊，小遠是很在意妳的，這小子，聰明著呢，他明明可以拉著妳壹起，說要去石港找他太爺來逼我們就範。
　　但他沒有這樣做。
　　所以啊，奶奶也就幹脆投桃報李了。”
　　……
　　二八大杠騎得很穩，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騎車人以雙臂環繞，有種被保護的感覺。
　　李追遠手裏拿著桃木劍，目光則在秦叔雙臂肌肉上不停掃過。
　　再看看自己這小胳膊小腿，雖然比秦叔白，但很顯然中看不中用。
　　“秦叔，妳是練過麽？”
　　“嗯。”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為了方便找機會說話，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呢，男孩就先說話了。
　　“秦叔，妳會打架麽？”
　　“叔叔不會。”
　　“不可能吧？”李追遠伸出手指，捏了壹下秦叔小臂，觸感不似看起來那般硬，卻很緊實。
　　“真不騙妳，小遠，叔叔不會打人。”
　　“叔叔平時還會練麽？”
　　“既要做工還得種地，忙呢，沒時間單獨抽出來練了，但功夫入門後，做什麽事都能附帶練著。”
　　“我想學。”
　　“小遠啊，妳當是看《少林寺》麽？”
　　由李連傑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現在，也是農村壩上露天電影裏播映的常客。
　　“叔，我知道會很辛苦，但我不怕的。”
　　“不僅是苦，而是時代不同了，妳功夫練得再好，能比得過子彈？”
　　“當鍛煉身體也是好的。”
　　“呵呵。”
　　“秦叔，妳抽空教教我唄。”
　　《江湖誌怪錄》雖說只是介紹死倒特征的入門級百科全書，但通過不斷閱讀，李追遠也發現，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詭異環境下，有時候真得靠撈屍人的身體素質來強行過關。
　　書中還標註了不少死倒的弱點以及攻擊法門，可不是什麽符紙、術法打過去死倒就灰飛煙滅了，而是真得靠上手。
　　其中最常出現的也是最實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絞……
　　壹些插畫上，李追遠還能瞧出，這似乎不是傳統意義的近身搏擊，看上頭人物畫像動作，好像是專門針對死倒設計的功夫。
　　另外，昨日潤生的出現，也是幫李追遠破開了心中的閱讀迷霧。
　　別看潤生飯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實際上，潤生才應該是最標準的撈屍人體質。
　　而且，自家太爺的身體素質也是極好的，否則也不可能從上海灘背屍壹路背到現在，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能輕松背著自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見秦叔壹直沒回復，李追遠又追問了聲：“叔？”
　　秦叔低頭，看了看李追遠：“這得問長輩同不同意。”
　　“好，回去我就問。”
　　這裏的長輩，秦叔講的很模糊，但李追遠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遠啊，叔有件事要和妳提前說明壹下。”
　　“叔，您說。”
　　“叔是個懶人，只做分內的事，分內之外的事，叔絕不會做。”
　　“怎麽會，叔明明很勤勞。”
　　哪怕是在時下農村裏，秦叔都屬於勤勞能幹中的佼佼者，又種地又做工又送貨的，村裏的老黃牛都沒他能幹。
　　“叔說的是真的，不歸叔該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醬油瓶倒了，無論流出了多少，叔都不會伸手去扶壹下。”
　　“真的麽？”
　　“真的。”
　　李追遠沈默了。
　　秦叔心裏嘆了口氣，和這孩子說話，他真有種和聰明人對話的感覺，他能感覺到，這孩子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遠應了壹聲：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於石南鎮北端，緊挨著石港鎮，再加上秦叔騎的是小路，從村裏穿行過去，更為節省時間。
　　來到歸屬於石港鎮的馬路上後，秦叔繼續朝著目的地騎。
　　“叔，妳知道位置麽？”
　　“知道，以前給那個村子送過桌椅。”
　　“哦。”
　　“還是說，妳要先去鎮上百貨商場裏買東西？”
　　“不了，先去太爺他們在的地方。”
　　“行。”
　　穿過鎮子，下到村裏，路變小了。
　　沒多久，前方遠遠就瞧見了壹處正在辦喪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裏再歇，還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將車停下，李追遠跳下車，找到壹處柳樹掩映下小了便，然後蹲到旁邊溝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為男孩解決好後會重新上車，誰知道男孩卻在田埂旁的壹塊光滑石頭上坐下，從懷裏拿出壹瓶飲料、幾包餅幹和兩本書。
　　那瓶葫蘆形狀的飲料秦力還記得，是他聽李三江的話給男孩買回來的。
　　怪不得先前上車時，見男孩衣服裏鼓鼓囊囊的，原來偷偷裝了這麽多東西，這明顯是不打算走了，而是準備就地野炊看書。
　　“妳在做什麽？”
　　“我累了，歇歇，秦叔，妳也坐。”
　　“妳不是要把劍送給妳太爺麽，就在前面了，趕緊送去，然後我好回去幹活，妳劉姨壹個人在家幹不完的，工期已經很緊了，完不成交不了貨，妳太爺會發脾氣罵人的。”
　　“不會的，太爺說過他要把遺產寫我名字，要是太爺出了事，我就是少東家了，我不會發脾氣罵人。”
　　“妳小子……”
　　“叔，坐吧，看妳整天幹活多累，咱也放個假，勞逸結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來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劍送到李三江手裏，自己還不算完成任務，依舊得在這兒陪著他。
　　更讓秦力覺得震驚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預備到了自己“醬油瓶倒了都不會扶”。
　　這還是個孩子麽，這分明是壹個披著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釋懷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對誰都冷漠，唯獨會對他表現出親近。
　　秦力重心下彎，他打算用蠻力把男孩抱過去，強行交任務。
　　“叔，我們兩家人住在壹起，真的挺溫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劉姨也很溫柔。”
　　秦力眼睛瞇了瞇。
　　“書上說過，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礎上。”
　　秦力：“呵呵，難道我們不是麽？”
　　李追遠回過頭，看著距離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們是麽？我們是的。”
　　秦力閉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覺到自己被拿捏了，被壹個孩子。
　　過了會兒，秦力說道：“小遠，如果叔不答應妳送妳來，妳壹個人會來麽？”
　　李追遠搖頭：“我就是壹個孩子，什麽忙都幫不上，我壹個人是不會來的，因為來了，只會添亂。”
　　“好吧，去找妳太爺吧，我不回去，但妳要記住，醬油瓶倒了，我還是不能扶。”
　　“好的，謝謝叔叔。”
　　李追遠馬上收拾起東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車，前面就到了呀。”
　　……
　　“妳怎麽了？”李三江先看著李追遠，然後又看向秦力，“妳怎麽把伢兒帶來了？”
　　“太爺，我想妳了，就求著秦叔來找妳，秦叔是拗不過我。”
　　“小遠侯啊，這是妳該來的地方麽？去去去，讓力侯帶妳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
　　李追遠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臉上也浮現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說些重話驅趕，可見到伢兒這個樣子，他這個壹輩子沒結婚沒子女的老頭，內心深處某塊柔軟被狠狠拿捏了壹下。
　　所以，老人溺愛起孩子來，有時候……是真的不講原則，尤其是隔代親的隔代親。
　　“好了，力侯，妳看緊孩子，別讓他亂跑。”
　　秦力點頭：“嗯，我會的。”
　　李追遠成功留了下來，他開始觀察這場齋事。
　　齋事舉辦地位於該村的壹個空壩上，以前是村集體的打谷場，也請了壹個規模比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著。
　　八個身穿道袍的演員正在走著儀式，各個手持法器，嘴裏念念有詞，圍繞著供桌轉著圈。
　　供桌上擺放著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遺照。
　　牌子上寫著牛氏。
　　因為老太婚前是抱來的童養媳，沒娘家，也沒有名字，後來村裏普查登記時，她就報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們跪伏在蒲團上，頭纏白繩，身穿麻衣，臂纏黑紗，壹邊哭喪著壹邊往面前火盆裏丟著紙錢。
　　牛福和牛瑞只是幹嚎，時不時擦壹下眼淚，有動作卻沒情緒。
　　小妹牛蓮，則不僅情緒動作皆佳，眼淚跟凍壞了的水龍頭壹樣止不住地往外流，還詞句連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妳把我們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喲餵！”
　　“娘啊，早年頭光景不好，妳不舍得多吃壹口，全都餵我們嘴裏的啊，嘶喲餵！”
　　“娘啊，我們仨才剛長大，妳還沒來得及享福，怎麽就走了吶，嘶喲餵！”
　　每句後頭的“嘶喲餵”，是對上壹句的內容收尾也是對下壹句的情緒鋪陳，更兼顧換氣作用。
　　明明是在訴說，卻用起了唱音，大概，這就是國內最早的說唱鼻祖了。
　　牛蓮的表達，帶動了自己倆哥哥，他們每次都跟著牛蓮的末尾重復，跟著哭喪，像是和聲。
　　李追遠覺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觸過，光是這哭喪的內容，就能讓人啼笑皆非了，什麽叫孩子們才剛長大妳沒來得及享福就走了……
　　妳們是剛成年麽，妳們明明壹個個的，都當爺爺奶奶了，真想盡孝，哪可能來不及。
　　再聯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給老娘哭喪得如同真真孝子，卻不耽擱晚上帶著兒子去幹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這白事班子的午後場再能表演，也比不過上午的重頭場，那才是真正的戲骨較量。
　　只是，這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說齋事也該是請人吃飯的。
　　李追遠湊到正在抽著煙的李三江面前，問道：“太爺，怎麽人這麽少，是不請人吃飯麽？”
　　可不遠處，是看到廚子在那兒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壹聲，道：“半年前老太剛走時，這兄妹仨給老娘辦喪事，不僅沒請白事隊，飯菜也是能節省就節省，弄了頓清湯寡水的玩意兒，村裏人隨了份子錢過來，不說吃多好吧，連肚子都沒填飽。
　　這次辦冥壽，村裏人就不來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遠明白了，合著這兄妹仨上次是純把老娘喪事當摟份子錢的手段了。
　　這農村辦事收份子錢的傳統，本意是大家夥壹起群力幫主家把事兒給辦了，就算有個別喜歡貪便宜的進來，也基本不會落個虧空。
　　誰知竟遇到這樣三個不要臉的。
　　劉金霞此時正坐在供桌後頭，被煙火熏得不時拿帕子抹眼淚，但到底還在不停念著經，時不時還拿出壹些特定的符紙出來，遞給下面的孝子孝女幫忙燒了。
　　她那位置是用來接陰陽的，也就是幫亡者和生者傳話溝通。
　　山大爺則鋪了個破涼席，坐在西北角，端著水煙袋，不停抽著。
　　李追遠回憶起書中內容，以供桌為原點，山大爺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陰風邪氣要想進，就得打那兒過。
　　潤生也沒休息，不停地來回走動，把幡子轉著圈，這可是個體力活，又得將幡子轉起來又不能讓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爺，坐在棚子下面喝著茶，李追遠覺得自己才疏學淺，瞧不出自家太爺到底持的是哪個方位。
　　但……應該是極重要的。
　　午飯，他們早就吃過了，下午場時，白事班子的演員們集體換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開始敲木魚念經。
　　有幾個謝了頂的，看起來還挺逼真。
　　潤生從後廚那裏端著碗筷過來，他餓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條件允許，那就是吃下午飯。
　　他還很貼心地請李追遠壹起吃，李追遠也沒客氣，接過壹個空碗扒拉壹些飯菜就吃了起來。
　　至於秦叔，李追遠和潤生喊過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這裏起，秦叔就壹直站在棚子邊緣處，基本沒挪動過。
　　潤生在飯菜裏插上香，等待香燒好的空檔，他對李追遠道：“我告訴我爺妳在看那些書了，我爺說妳比我有腦子多了，叫我以後多跟妳說說話。”
　　和李三江那種我曾孫必須要回京裏上大學的信念不同，山大爺壹早就瞧出李追遠是個撈屍好苗子。
　　“好啊，妳以後可以經常來找我玩。”
　　在李追遠看來，潤生是自己理論聯系實際的絕好紐帶。
　　“是嘛，那真好，呵呵，妳是不知道，我爺身子不好，經常要吃藥，家裏本就緊巴巴的，而我還是個飯桶，唉。
　　來妳家，我不光能吃得飽，還能給爺省點負擔，等有活兒了，我再回去給爺幹活兒撈屍，兩不耽擱。”
　　“妳想長住？”
　　“啊，不行麽？”潤生摸了摸頭。
　　“這得問我太爺。”
　　“那我讓我爺去和妳太爺說，按我爺的意思，他走後，我就給妳太爺幹活了。”
　　“嗯。”李追遠點點頭，太爺年紀也大了，以後有潤生接班也不錯。
　　畢竟，撈屍人才是太爺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爺的其它產業，也是因為他是撈屍人才能有源源不斷的生意。
　　香燃盡了，潤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飯菜和著香灰壹起攪拌了，然後大口吃了起來。
　　李追遠好奇問道：“妳不點香的話，真的吃不下去？”
　　“嗯。”潤生邊吞咽邊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裏不光沒味兒，還直犯惡心。”
　　“那妳吃過……”李追遠猶豫了壹下，還是問了出來，“吃過死倒麽？”
　　潤生壹楞，馬上壓低了聲音，說道：
　　“爺警告過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說吃過。”
　　“那妳得好好記住妳爺爺的警告。”
　　“當然，我壹直記著呢。”
　　李追遠很快就吃完了，看著潤生在那裏繼續大快朵頤，心想他要是能早來兩天就好了，正好能趕上老太太的紙人壽宴，他壹個人能摟壹桌席。
　　午後的時間逐漸過去，臨近黃昏時，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經書、被子、枕頭。
　　組成壹溜隊，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墳。
　　隊伍最後頭的兩個人，不停地放著二踢腳，很輕松很寫意，點了火後，擱田地間壹拋，就竄出去了。
　　李追遠幫著潤生拿了壹面旗，至於秦叔，他沒走，而是遠遠地跟著隊伍，保持著百米距離。
　　牛老太的墳很小，雖說城裏早已推行火葬，也對土葬采取嚴管，但農村裏土葬依舊還流行，但那種大肆造墳塋，水泥大封的場景確實不怎麽看得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壹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層樓，紅磚碧瓦的，也有三層樓，還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進這墳群，說不得還會誤以為進了主題是“鄉村建築”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墳頭，則只是壹個墳頭，是用鏟子在旁邊泥地裏，挖出的壹個“土帽子”。
　　上墳時，牛福作為老大，先將土帽子拿下來，牛瑞則拿鏟子新挖了壹個，等上墳儀式結束後，再由牛蓮將新帽子放上去。
　　擺香燭，燒紙錢，燒血經，壹切在劉金霞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等到壹切結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沒出什麽事。
　　但李追遠註意到，劉金霞臉上卻沒輕松的神色，因為按照規矩，這場齋事，得辦到深夜，以前是有個子鼠寅卯的，現在就統壹成零點。
　　零點後，才算齋事辦完，也屬於守夜吧，只不過屍體早就被埋了，沒停在這兒。
　　這白天還好說，等天黑了，會出什麽事兒，可就不壹定了。
　　晚飯後，少數撇不開臉過來幫忙的鄉親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實他們本該也陪著壹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強行驅趕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東西離開後，這靈堂四周，就顯得格外空落落的。
　　牛家仨兄妹還跪坐在蒲團上，已經不哭喪了，就默默地繼續燒紙。
　　牛蓮的嗓子已啞，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創作，無法跟風應和，也只能沈默。
　　劉金霞還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寧。
　　山大爺還是坐破煞位，煙絲已經抽光了，換成了主家給的卷煙繼續抽。
　　至於自家太爺……李追遠發現太爺已經靠在欄桿上，睡著了，身子壹聳壹聳的，打起了呼。
　　潤生不知從哪裏找來了壹副撲克牌，笑著說：“我們來玩鬥地主。”
　　“得四個人吧？”
　　“那妳喊他？”潤生指了指秦叔。
　　李追遠搖搖頭，他知道秦叔不會過來，其實他心裏挺感激的，秦叔雖說不會扶醬油瓶，但有他站那兒，自己心裏都能踏實許多。
　　接下來，李追遠就和潤生兩個人壹起玩起了三人鬥地主。
　　就壹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
　　潤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壹般，這使得李追遠不管是拿農民還是拿地主，都是他贏。
　　打著打著，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李追遠問道：“幾點了？”
　　潤生搖搖頭：“不知道，哪裏有表來著。”
　　下家說：“十壹點了。”
　　李追遠：“那就快結束了，還有壹個小時。”
　　潤生：“是啊，不知道結束後，主家能不能再管壹頓。”
　　下家：“應該要管的，他們今天飯菜備了不少，也沒多少人來吃。”
　　李追遠又拿了壹副地主好牌，這壹局又沒什麽意思了。
　　只是，正要出牌時，李追遠掃了壹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發現，秦叔不見了。
　　自己的依靠，忽然沒了，李追遠心裏哆嗦了壹下，腦子也清醒了幾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麽，拿著手裏的牌，發著楞。
　　潤生：“在想什麽呢，小遠，妳快出啊。”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妳牌好。”
　　李追遠出了牌，單出壹張大王。
　　潤生瞪大眼：“妳這是打的什麽路數？”
　　下家：“這是牌太好，要攤開打了？”
　　李追遠開口道：“能攤開麽？”
　　潤生說道：“妳想攤就攤唄，牌好沒辦法。”
　　下家：“得考慮清楚哦，明著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
　　“那我再想想。”李追遠攥著牌，做著思考，眼角余光則瞥向打著盹兒的太爺、坐在蒲團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劉金霞和山大爺。
　　先前覺得再正常不過的畫面，現在卻有壹種陡然而生的驚悚感，明明自己能聽到耳畔的各種聲音，可他們，全都壹動不動。
　　連太爺打出呼嚕時，身子都沒順勢挺壹下，這呼嚕，像是憑空響出來的壹樣。
　　“潤生哥？”
　　“咋了？妳想好了沒有，要不要攤開打？”
　　李追遠微微點頭，潤生是正常的，但這就更得要攤開打了，老弱病殘幼組合，唯壹能指望上的還是潤生。
　　要是沒潤生，那幾個老人能怎麽辦？
　　“攤開打！”
　　李追遠把手裏牌鋪下來。
　　潤生疑惑道：“哎，妳的牌，也沒那麽好啊，我還以為妳有炸呢？”
　　“打吧，大王，妳們要不要。”
　　下家：“妳出。”
　　潤生：“不要。”
　　李追遠：“三張七帶張五。”
　　下家：“我要。”
　　李追遠：“三張十帶張七。”
　　潤生：“小遠，妳別急著出啊，我上家要啊。”
　　李追遠壹拍小桌，對著潤生喊道：
　　“妳睜眼看看，我們哪裏有什麽上家下家！！！”
　　潤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識地想反駁，卻扭頭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驚醒道：
　　“對啊，我們就兩個人啊，怎麽能打得起來三人鬥地主的？”
　　下壹刻，寒冷的晚風吹來。
　　李追遠和潤生同時打了個冷顫，然後同時發現，原本坐在齋事帳篷裏打牌的兩個人，不知何時，竟然坐在了墳頭上。
　　四周，都是月光下紅紅綠綠的二層三層小房子，身側，則是牛老太的墳，上頭蓋著的還是新土帽。
　　“我要，三張八帶張三！我要，三張八帶張三！”
　　旁邊，傳來打牌的聲音，是個女聲，很淒厲，很尖銳。
　　李追遠和潤生對視壹眼，潤生把李追遠護在身後，二人繞過墳塋，來到背面。
　　這裏，居然有壹個洞，洞口很不規整，還殘留著血手印，像是人用雙手，硬生生刨出來的。
　　湊到洞口邊，能看見裏裏頭被挖空了，壹個女人躺在裏面，兩只手血淋淋的，明明沒東西，可左手卻是個拿牌的姿勢右手則像是在甩牌的動作：
　　“我要，三張八帶張三！”
　　她不停激動地甩動臉，讓她頭發和泥汙散開，是牛蓮，牛老太的小女兒。
　　她用手，挖開了母親的墓穴，鉆了進去。
　　可墓穴裏，除了濃郁的屍臭和不可言狀的壹灘濁水外，就只看得見壹卷破草席，沒有牛老太屍骨痕跡。
　　按理說，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丟亂葬崗，而牛老太沒有棺木，停靈時應該是租用了，但下葬時就替換掉了，目的嘛，很好猜……為了省這壹口棺材錢。
　　李追遠下意識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熏得想嘔吐的本能，反倒是潤生，像是毫無排斥。
　　此時，因牌局結束，牛蓮好像清醒過來壹點，但也只是壹點。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繼續忙了。”
　　牛蓮做了個丟下手中牌的動作，然後轉過身，繼續徒手向下挖掘。
　　說不定再挖壹會兒，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進去。
　　“哎，妳別再挖了，再挖就危險了，我來救妳！”
　　李追遠卻伸手拉住了潤生。
　　“咋了，小遠？”
　　“先去看妳爺，他們可能有危險！”
　　“啊，對，可是她……”
　　“誰重要？”
　　“爺重要！”
　　潤生不再猶豫，直接拉著李追遠朝著齋事棚子方向狂奔。
　　來到棚子前，李追遠已氣喘籲籲，而棚子裏，已不見牛家兄弟二人。
　　劉金霞正圍繞著供桌爬行，壹邊爬壹邊學著貓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著壹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山大爺則壹邊“汪汪汪”地叫著，壹邊趴在壹棵樹前，翹著壹條腿，像狗壹樣開始小便。
　　尿液順著流淌，將他衣服浸濕，看起來好不埋汰。
　　尿完後，他居然還手腳並用地對著樹根刨土。
　　“爺！”潤生趕忙喊起，“爺，妳這是怎麽了？”
　　這壹喊，當即吸引到了劉金霞和山大爺的註意。
　　二人壹個貓行，壹個狗爬，都是四肢著地，面露兇相地向潤生和李追遠快速撲來。
　　潤生張開雙臂，主動擋在李追遠身前，喊道：“小遠，妳往後退！”
　　李追遠聽話地後退兩步，覺得不夠，就又退了兩步。
　　下壹刻，
　　劉金霞撲到潤生身上，雙腿夾住潤生腰，對著他的胸膛開始抓撓撕咬；
　　山大爺則抱住了潤生的壹條腿，對著潤生大腿就咬了上去，當即壹塊肉就被咬下，連帶著兩顆老丫。
　　“爺，爺，妳這是怎麽了，妳這是怎麽了啊？”
　　潤生沒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著身下不斷咬自己的爺爺。
　　李追遠見狀，馬上提醒道：“妳反擊啊，別站著不動。”
　　“可他是我爺爺，我怎麽能對他動手？”
　　李追遠馬上道：“記得我看的書麽，書上說，屍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們剛才打牌壹樣，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們的臉，狠狠地抽他們臉！”
　　其實，樹上方法遠不止這壹個，比如純陽黑狗血、破煞符文水、開光法器等。
　　但黑狗血，可能太爺他們真帶了，但是不是純陽沒破過處的……李追遠很懷疑，畢竟村裏的狗群壹向開放，亂得很。
　　至於符文水，那到底是什麽李追遠都不知道，他看書的進度還沒到那裏。
　　開光法器是那種被得道者溫養祭煉過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破邪之物，李追遠不相信臨沂家具廠在生產這桃木劍時，還會請壹排大師對著流水線集體開光。
　　因此，就只剩下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了，書上也是這樣說的，把人抽清醒，壹記沒醒，那就多來幾記。
　　潤生：“可是……真的能這樣麽？”
　　哪怕自己正在被兩個如瘋似魔的老人不停傷害，可潤生依舊語氣平靜，仿佛受傷的根本不是自己。
　　李追遠只能堅定道：“妳這是在救他們，再不抽醒他們，他們受到的傷害就越大，妳快動手！”
　　再不弄醒他們，妳山大爺啃妳的腿都快把牙齒掉光了！
　　“好，聽妳的，小遠！”
　　潤生用力點頭，他只要決定做的事，就很堅決，不再拖泥帶水，只見他先單手掐住劉金霞的脖子，將劉金霞舉起。
　　劉金霞四肢並用，不停揮舞，但老太太畢竟手短腳短，完全夠不著了。
　　隨即，潤生對著劉金霞的臉左右開弓。
　　“啪！”“啪！”“啪！”“啪！”
　　劉金霞的臉肉眼可見的腫起，兩側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個人，卻消停下來，兇厲的眼眸再度被白內障給覆蓋。
　　“窩……系……蒸……媽……了？”
　　“小遠，妳真厲害！”
　　誇贊完李追遠後，潤生壹擡腿，將抱著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爺給踹飛。
　　山大爺落地時很不幸，臉先著地，還滑行了壹段距離。
　　等他坐穩後，李追遠瞧見山大爺已經在用手撫摸自己的臉，明顯已經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語：
　　“我……我這是……不……”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就看見自己的養孫快步上前，隨即，就是壹只巨大的巴掌迎面而來。
　　“啪！”“啪！”
　　到底是爺孫情在，潤生對劉金霞是連抽四下，對自己爺爺則是先抽兩下再停下來看看效果。
　　“爺爺，妳清過來了麽？”
　　“呸！”
　　山大爺噴了潤生壹臉，又吐出兩顆牙，是剛巴掌抽落的。
　　“還沒醒？”
　　見自己爺爺還具備攻擊性，潤生再度舉起巴掌。
　　山大爺忙嚇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
　　“爺，妳終於醒了，我剛真的好害怕！”
　　潤生壹把摟住山大爺。
　　山大爺：“……”
　　見劉金霞和山大爺都清醒了，李追遠馬上去尋找自家太爺，這是他最關心的。
　　很快，他找到了。
　　但在看見太爺後，李追遠卻有些不敢置信。
　　不是因為太爺有多淒慘多狼狽，恰恰相反，李三江依舊靠在原來的位置打著盹兒，呼嚕壹聲接著壹聲，睡得好不香甜。
　　好像周圍的事，完全與他無關，絲毫沒受影響。
　　雖然太爺平安無事，李追遠心裏很開心，但這種迥然於劉金霞和山大爺的巨大反差待遇，還是讓李追遠感到深深地不解。
　　隨即，李追遠聯想到家裏壹樓曾發生的事，腦海中忽然升騰起了壹個猜測：
　　難道是因為貓臉老太實在是太過忌憚太爺，
　　不敢對太爺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