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閑來居鄉裏（五）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星月掛在天穹上，可太陽雖已經落山了，但氣溫還是沒有降低多少。
　　在書房中坐了壹陣，感覺不到有風吹進來，韓岡和馮從義都覺得坐不住了。從房中出來，到院子中坐下。
　　命下人端來了用井水冰鎮過的香薷飲，跟馮從義壹人壹杯地喝了兩口，韓岡問道：“前日還在東京時，讓妳定下行會的章程可有了眉目？”
　　馮從義忙點頭，從袖子中掏出幾片紙來，他知道韓岡必然要問，事先就帶在身上，“已經草擬好了，不過還需要討論和修改的地方。另外，怡和號的大掌櫃成軒，他還有壹條意見。”
　　韓岡接過章程草稿，也不看，問道：“他有什麽意見？”
　　“以成軒的想法，棉花的出產肯定是有行會來包攬，既然不會留給外人，不如壹開始就定下為好。也就是在下種時就給付定金，將棉田的出產給下定，而不是采摘下來再買。能早壹步拿到錢，田主應該不會不願，而商行實現將棉花給定下來，各自也能放心得下。”
　　馮從義說著，看著韓岡的反應，不知他能不能想通其中的關竅。
　　而韓岡，對此是了解的。
　　不就是定金預付制度嗎？後世有，如今也有。
　　比如福建的柑橘舉世聞名。為了爭奪柑橘的采購權，行商們每每都是在春天便來柑橘園，將今年的出產給定下。並不是簡單的訂購協議，而是直接確定到單株的果樹上，選定之後，在樹幹上系上標誌，並給付定金——多少株果樹，付相應數目的定金。
　　基本上在三四月間，壹片柑橘園就會被幾家行商給分包掉。到了收獲的時節，行商便各自帶人來采摘。付的錢就按照事先簽訂的協議上來付款。運氣好的，自己選的果樹大豐收，運氣不好，那就是虧大本。
　　當然，如果是絕收，果園園主也會將定金給予退賠壹部分。若是豐收遠超預計，行商也會在余款上補足壹些——這是為了長久的合作而為之，已經成為慣例。
　　葉濤的老家在龍泉，他家中就有壹座柑橘園，占了兩個山頭——龍泉是山水多，田地少，九山半水半分田，所以果樹種植是龍泉的主要營生——當韓岡在與來自龍泉的葉濤聊天時聽說了此事後，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根本就是期貨制度的雛形。
　　不僅僅是柑橘，荔枝、龍眼等南方的貴價水果，生產和銷售其實都是如此。所以馮從義壹說，韓岡就立刻明白了。
　　“這個可以考慮。”他點點頭，“讓他們與田主去商量好了，我這邊沒問題。”
　　幾家商行在隴西有棉田，但他們從來都不占大頭。隨著棉紡業的發展，隴西百姓種植棉花會越來越多，所以為了能控制棉布的生產，必須采用這樣的手段。否則根本爭不過馮從義和他身後的韓岡。如果能做到事先下定，就可以在行會內部對於資源加以分配。
　　成軒的小心思是有的，不僅是韓岡，馮從義也能看得出來。但馮從義更明白，韓岡的目的是盡快推廣棉布，分出去的這些利益他並不在乎。
　　而且相對的，若是能在棉田播種前，就將田裏的出產給賣出去，田主就可以保證穩定地生產。對於農民來說，最困難的時候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如果事先有壹筆定金，可以保證能安心種植，不用擔心日後沒錢。比起去借便民貸，用定金其實更為安心。
　　對於事先訂立的協議，也許會有人在收獲後不肯履行，但行會內部的自律性，能保證其中個別的欺詐行為不至於影響到整體——就算是東京城中那些行首們，在對外時，也會維持下面行會成員的整體利益，而不是涸澤而漁。
　　“具體的協議他是怎麽定的？”韓岡又問著。香薷飲兩口喝完，自己搖起了扇子。
　　“按照前三年的平均畝產決定出價。事先給付壹成定金。就算是絕收，定金也只收回壹半，如果有出產，只要能超過前壹年的八成，不論出產多少，都是按照壹開始的協議付賬。不到八成的話，有多少按比例給付。”
　　“給出的條件也太苛刻了，才壹成的定金，絕收還要退壹半，過八成才付全款，沒聽過這麽苛刻的協議。還是依照浙江柑橘的合同來，不然就免談！”韓岡決絕得毫無余地。
　　“免談什麽？”
　　馮從義正想再說，疑問聲從身後傳來。韓岡和馮從義忙回頭，就見韓千六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
　　韓岡兩人忙起身，讓了韓千六坐下。
　　等兒子和內侄將方才討論的話題說了壹遍後，韓千六搖頭：“這樣是不好。就是俺，俺也不幹。”
　　“兒子也是這個意思。”韓岡對表弟道：“萬事都要站在田主的壹邊，我們跟那些商號不是壹路人。明不明白？”
　　馮從義重重地點頭：“小弟明白，會轉告成軒的。”
　　對兒子的態度，韓千六很滿意。雖然順豐行是他韓家的，若是按照方才的條款，韓家就算在田畝上虧壹點，從商行中就能賺回來。但韓千六的想法，還是站在種田人的壹邊，“種田不容易啊，做商人的張張嘴就將壹年的辛苦全吞了，還不肯擔風險，哪有這麽好的事。”
　　“爹爹（姨父）說的是。”韓岡和馮從義異口同聲。
　　不過韓千六又感慨著：“真要說苛刻，那還是對棉花的。要是糧食能這般事先下定就好了。”
　　韓岡和馮從義又同時搖頭。
　　“不可能的。”韓岡對父親解釋道，“只有像柑橘、荔枝，或是棉花，這樣可以保證足夠利潤的作物，才能讓人放心地采用預付定金的。除非是絕收，否則就算最後只收獲到半數，也是有賺頭的。要不然商人們爭著付定金做什麽？還不是怕錢給別人賺了。而糧食不同，青苗期和收獲期的價格差距太大，利潤又太小，以預先訂購的方法來處理，糧商們三五年內，個個都要破產。”
　　馮從義附和道：“三表哥說的沒錯，正是這個道理。”他正說著，突然手壹揚，在脖子上重重地拍了壹下，“有蚊子。”
　　“有蚊子？”韓千六立刻道，“三哥去拿花露水來。”
　　“花露水？”馮從義疑惑地問著。
　　韓岡依言起身，對著：“是前些日子用烈酒來泡的外用藥酒。可以避暑驅蚊，閑極無聊，就給起了個好聽的名字。”
　　去書房，韓岡拿來壹個巴掌大的小瓷瓶過來，正常是用來裝傷藥的，遞給了表弟。“前幾天，妳嫂子已經讓人給妳家送了六瓶過去，弟妹過來也說好用。”
　　接過來打開塞子，頓時飄出壹股薄荷的香味。馮從義從瓶中倒了壹點花露水在手上，抹開來，就是壹陣濃烈的薄荷香，然後就是壹陣涼意。
　　“怎麽會這般清涼？”馮從義驚訝不已。
　　“酒水都是壹般，化氣後會吸熱。”韓岡解釋著。
　　“這個小弟知道。”馮從義也不是沒用過烈酒來清洗傷口，外敷時就是壹陣清涼感。不過這個花露水的效果要強上不少。
　　泡薄荷，加上冰片，雖然兩種藥材中冰片算是貴的，但還是用得起。記得花露水好像是有冰片和薄荷，可再往下的成分，他就在記憶中找不到了。
　　馮從義其實不關心其中的原理，他的經濟頭腦讓他幾乎在壹瞬間就明白了花露水的價值所在。
　　烈酒的成本高於普通的淡酒，價格更是要高出五六倍，但蕃人還是大批地購買。雖然韓岡拿著陰陽論來嚇唬人，可在軍中，還是有人喜歡，拼死要喝。烈酒喝下去就是壹團火，燒刀子的諢名那是再貼切也不過。大冬天的時候，在外面喝上壹口，寒不侵體，渾身都能熱起來。
　　只是烈酒價格再高，也比不上有香味，能避暑驅蚊的花露水。而且用薄荷就有薄荷香，要使用玫瑰呢，用梔子呢，用桂花呢？馮從義雙眼泛著黃金的光芒，將小瓷瓶托在掌心，如墜夢中地說著，“表哥，還費力氣種棉花作甚？這個花露水可就是壹座金山！”
　　“暫時還不行。”韓岡冷靜地搖著頭，“原料可是烈酒！”
　　制作花露水要消耗大量烈酒，單是原材料就很麻煩了。如果沒有榷酒制度，韓岡早就想辦法讓人去造了，就是因為酒水是由官方專賣，他才沒有去開花露水的作坊。
　　酒水壹物，官員私家釀壹些無所謂——自家喝或是饋贈親友都可以——但大量出售，就是壹樁罪名。不查還好，壹旦有人找麻煩，查出來誰都脫不了身。
　　“賺錢的方法千千萬，棉布難道不賺錢？何必用上會留把柄給人的手段？”
　　“那……”馮從義看了看手上的小瓷瓶，白燦燦的竟散著純銀的光芒，惋惜之心油然而起，“實在是太可惜了。”
　　韓岡笑道：“作為禮物送人比較好。日後做個人情，比起賺錢更有用處。”
　　藥王弟子家特產解熱避暑的花露水，怎麽都該價值千金，用來送禮，自然是金貴異常。
　　“不說這些了。先將眼前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