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兇（四）

　　夜色越發的濃重。
　　小殿中已經許久沒有任何動靜。
　　趙顥坐在正中央，死氣沈沈，仿佛雕塑，很長的時間內都不見動作。
　　四周被明亮的燈火照著，不留壹絲死角，燈後幾十對警惕的眼睛正看著他。
　　趙顥先是從大慶殿被轉移出來，先交給郭逵看守，到了午後又被轉到內西門小殿中。
　　最後壹個殘存的失敗者，正等待著勝利者對他進行的裁決。
　　趙顥知道自己的結果，他的大嫂絕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
　　所以他沒有重施故技，再裝瘋賣傻徒惹人嗤笑。他心中堅定，就算是死，也要像壹個太宗皇帝的後人。
　　緊閉著雙眼，拒絕燈火的光亮。趙顥在黑暗中沈浸在幻想裏。
　　坐在大慶殿上，成為了真正的皇帝。
　　王安石、韓絳、章惇壹個個被趕出了朝堂，在嶺南的荒郊野地眼睜睜地看著子孫病死。
　　最是桀驁不馴的韓岡，也跪在自己的腳前，舔著靴子然後獻上妻女祈求免死。那個讓自己蒙受了多少侮辱的歌伎，更是要當著他的面，好好地整治到死為止。
　　幹涸的笑聲在寂靜的殿中響起，又旋即收止。
　　即使在再美好的幻想中，理智也在不斷警告趙顥，壹切只是幻想而已。
　　韓岡就是他的天敵。像貓對老鼠，蛇對青蛙。
　　無窮無盡的悔恨噬咬著趙顥的心靈。
　　他失敗在沒有阻止天敵來到大慶殿上，他失敗在沒有阻止韓岡說話。
　　如果他讓宋用臣在前夜就率班直去韓岡家中直接命其自裁；
　　如果他命石得壹直接在宮城門口就將韓岡斬殺；
　　如果他在韓岡站出來後，就命韋四清將其亂刀砍死；
　　如果他在韓岡奪取了武器後，立刻命班直保護蔡確；
　　如果……如果……如果……
　　每壹個如果之後，趙顥都會幻想起成功後的未來，然後就是越發深沈的後悔，後悔沒早殺了那個擔糞的小兒。
　　壹串或輕或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聽聲音大約壹隊十來人的樣子。
　　趙顥忽地壹抖，悔恨也罷、幻想也罷，壹切都煙消雲散，原本凝固的姿態徹底瓦解。
　　他緩緩地擡起頭，望著門口。
　　腳步聲停在了殿門外，趙顥的身子再次僵硬住了。
　　只聽得外面低聲交流了幾句話，大殿正門隨即被推開。
　　門外壹片黑，從明亮的大殿中看不清站在門前的究竟是誰。
　　是來送飯的吧……肯定是來送飯的！
　　趙顥對自己說著。
　　可幾步之後，領頭的壹人走進了光線照耀的區域。
　　“王中正！”
　　趙顥驚聲尖叫。瞬息間已是面如死灰，無論他怎麽幻想，都想不到太後會讓王中正來給自己送晚飯的可能。
　　來到趙顥面前，王中正行了壹禮。
　　“正是在下。中正見過二大王。”
　　這個稱呼讓趙顥的眼中立刻閃起了希望的光芒。
　　若朝廷已經議定了他的罪名，肯定要奪去他壹切官爵，廢為庶人、族中除名。
　　可王中正現在卻稱呼他二大王！
　　還沒有定罪，還能拖上幾日！
　　但王中正接下來的動作打破了趙顥的幻想。
　　他向旁邊讓開壹步，被亮出來的，是壹名隨從雙手上捧著的壹卷詔書，以及另壹名隨從捧著的壹段白綾。
　　壹見白綾，便猶如被巨錘擊中，趙顥腦中壹陣嗡嗡直響。
　　“想必大王已經明白了，也不必中正再多費唇舌了。”看著趙顥臉上的表情，王中正不緊不慢地說著，“謀逆重罪，朝中共議是淩遲，不過太後仁心，不想讓大王見血。”
　　他深深地看了趙顥壹眼，“想必大王不願就此謝恩，所以中正也就不勉強了。”
　　趙顥直直地盯住那段白綾，仿佛什麽也沒聽到。
　　王中正並不介意趙顥的沈默，彎了彎腰，“請大王上路。”
　　“悔不事先殺了韓岡！若是孤先命人殺了韓岡，妳這閹人也敢在孤面前無禮？！”
　　王中正微微壹笑。
　　很多時候都在最近處看著韓岡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趙顥這番話聽在王中正耳中，實在是自不量力的笑話。
　　為朝廷、為太後和天子立此殊勛，韓岡的未來已經在無人可以阻擋，能夠在其微時便留下壹段交情，實在是最大的運氣。
　　他和聲道：“若大王當真能夠指使得動宋用臣、石得壹、韋四清，韓東萊方才在殿上，就不會殺蔡確，而是大王了。”
　　世所公認的名將、內侍兵法第壹、總是能夠站在勝利者壹方的王中正對趙顥微笑：沒人將妳放在眼裏。
　　趙顥須發怒張，尖聲罵道：“閹貨！”
　　王中正輕咳了壹聲，不急不怒，“大王，請體面點。”
　　他使了壹個眼色，向太後賜下的白綾便被搭在殿門邊的支樑上，垂下的兩端打成了壹個碩大的結，變成了壹個環。那名內侍還向下扯了壹扯，足夠結實。
　　王中正無視趙顥的憤怒，饒有興致地看著，待壹切準備就緒，他才悠然回頭，對趙顥道：“大王，還請快壹點。”
　　趙顥身子壹抖，汙言穢語再也罵不出口，他絕望地望著白色絞索，恐懼充滿了他的心中。
　　王中正的催促，擊破了趙顥本已經脆弱不堪的外殼。
　　“孤……孤……孤不想死……孤不想死！”趙顥顫著聲，涕淚橫流，“王中正，王留後，妳求求太後。我是英宗的兒子，我是太皇太後的兒子，我是熙宗的弟弟，是官家的叔叔，她不能殺我，她不能殺我啊！”
　　王中正皺著眉，壹臉的無奈。
　　趙顥方才滿口市井俚語的汙言穢語已經很難看了，可現在這個態度，卻更加的難看了。
　　他嘆了壹口氣，回頭對左右隨從道：“去幫壹幫大王。”
　　兩名班直立刻上前，壹左壹右，從腋下就將趙顥給架上。
　　趙顥拼死掙紮，使出的力氣甚至讓兩名看起來有千斤氣力的武夫都差點抓不住：“放開孤，放開……嗚嗚、嗚嗚。”
　　正在尖叫著的趙顥嘴裏，給塞進去壹團布，嘴被頂得老大，卻說不出壹句話來。
　　宮裏面的內侍都給人塞慣了抹布。
　　宮中但凡杖責，都會怕哭鬧聲驚擾到貴人，總會先堵上嘴巴。王中正少年時也沒少做過，乃是行家裏手。
　　兩名班直將趙顥牢牢夾住後便停下了動作，將視線投向王中正：接下來要怎麽辦？
　　“直接點吧。”王中正說道。
　　“嗚嗚嗚嗚。”
　　趙顥滿是血絲的雙眼裏充滿恐懼，像砧板上的活魚壹樣壹陣亂扭。
　　“別動。”王中正聲音輕輕。
　　但他身後隨即風聲響起，又有兩人猛撲上來，八只手如同鐵鉗將趙顥死死卡住。
　　站在掙紮得漲紅了臉的趙顥面前，王中正嘆息著：“這是何苦呢，大王要是能自重壹點，都還能存壹點體面。”
　　死到臨頭，誰還能有什麽體面可言？但王中正說得仿佛理所當然的壹件事。
　　隨侍在側的幾名內侍壹陣景仰。所謂生死，哪比得上聲譽？也難怪王中正能走到這壹步，這是只有功成名就的當世名將，才能夠看到的世界。
　　王中正轉頭看著為趙顥準備下的刑具。
　　但趙顥被緊緊的拘束著，可白綾絞索則又被套在高處，想要將他弄上去，恐怕會很麻煩。
　　嘆了壹口氣，王中正又轉回來看著趙顥。
　　沒奈何，只能在多費點手腳了。
　　上前壹步，王中正從隨從手中接過根本沒有被宣讀的詔書，小心翼翼地插進趙顥的衣襟中。又親自解下了那條丈許長的白綾，在趙顥脖子上松松地繞了壹圈。
　　做完這壹切，王中正耗了許多工夫，不過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甚至連壹丁點的聲息都沒有。
　　最後，王中正拍了拍趙顥皺起的衣角，整理了壹下襟口，笑容平和，舉止從容，仿佛是給親友在送行。
　　內侍兵法第壹的王大珰，見慣了屍山血海，連親手送親王上路，都這般從容舒緩。
　　“拿好了。”王中正指著白綾兩端。
　　兩名孔武有力的班直聽命而行，壹人拽住了白綾的壹頭。
　　“送大王上路。”王中正的聲音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繃直了的白綾在趙顥的脖子上壹下收緊，趙顥的身子也隨之繃直，眼珠子瞪著幾乎要掉下來，表情猙獰仿佛惡鬼壹般。
　　但齊王殿下掙紮了幾下之後，很快就松弛了下來，然後壹陣惡臭在殿中彌漫開來。
　　王中正冷靜地看著，不過他沒有下令停手，直到近壹刻鐘之後，他才沖幾位班直點了點頭。
　　“去看壹下，死了沒有。”王中正吩咐著。
　　他這壹次壹並帶了壹名禦醫過來，正是為了確認二大王的死訊。
　　禦醫仔細地檢查了心跳、脈搏和瞳孔，回頭對王中正，“二大王已經過世了。”
　　“吊上去吧。”王中正說道，“對外就說是二大王謝恩後自盡。”
　　趙顥的屍身被掛在小殿中，離開了殿中，走了很遠之後，王中正回頭望過去，依然明亮的燈火下，殿中搖晃的影子，就像是被掛在屋檐下待風幹的腌雞。
　　“結束了。”
　　王中正看了看自己的手，幹幹凈凈。
　　“其實也沒什麽。”
　　他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