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二十五）

　　街巷上看不見人影，如同末日降臨。
　　當宋軍在富良江上正面擊敗了水師，失去了最後的屏障，就算是街邊的乞丐，也知道交趾國已經大勢已去。
　　宋軍人數並不多，也沒有堵著城門，可城中偷偷溜走的軍民官吏卻為數甚少，畢竟還有數萬窮兇極惡的蠻部散布在野外，出了城只會是死路壹條。只是眼下的蕭瑟清冷，讓人感覺不出來，都城中生活著數萬人口。
　　在偷襲船場失敗之後，李常傑他原本準備離開升龍府，帶著大越天子往南方巡狩，看看能不能避過宋軍的攻勢。可占城和真臘兩國聯手出兵的消息，讓他只能放棄這個打算。
　　不過坐困愁城，就是等死而已。宋人都已經打到了升龍府，怎麽看都不會就此收兵，或是手下留情，可誰還有辦法？能抵擋得了宋軍的攻勢。要知道，眼下在城外設立營帳，準備攻城的宋軍僅僅是安南行營的先鋒而已，真正的征討大軍還沒有抵達邕州。這壹個月來的戰事，其實是宋人主帥心急，搶先攻了過來而已。
　　可就是對上了實力不足的宋人，李常傑仍是連番敗績，且就是因為他壹時莽撞的愚行才引來滅國的宋軍，舊日的權臣如今已是樹倒猢猻散。
　　現在還跟在他的身邊的人，其實都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擠作壹團來互相壯膽。也有壹些是轉著更為陰狠的念頭，但李常傑已經是無暇去跟他們計較。
　　不知不覺之間，李常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黃龍廟。本想著往宮裏去，卻不意到了此處。
　　猶豫了壹下，李常傑下馬走進了廟中。
　　廟中空無壹人，平日裏香火鼎盛的黃龍廟裏，現在都嗅不到多少常年繚繞的嗆人的檀香味道。
　　前些日子還在廟裏磕頭求著神靈庇佑的人們，全都不見蹤影。
　　今天還是陰天，若是在水師敗陣的前幾天，這時候的殿中肯定是擠滿了人，都會來求天上的陰雲變成暴雨降下。但宋人已經到了城下，也不再有人抱著這等幻想。
　　可以這麽說，當宋人打過富良江之後，大越國已經確定滅亡。都沒有了抵抗的心思，唯壹會做的掙紮，就是不想被砍掉腳趾而已。說不定就有人計劃著，拿自己與宋人交換壹個承諾。
　　其實宋軍的人數並不多，只有萬人而已。即便他們再兇悍善戰，憑著大越的軍力，其實也能抵擋得了。但當壹頭猛虎領著壹群惡狼攻過來的時候，那就是再也沒有頑抗的余地了。
　　原本還對富良江和江上的水師抱著最後壹絲幻想，可眼下幻想破滅，朝臣們已經暗地裏計算著要開城投降了。他們多半還懷著幻想，宋人的仇恨都集中在李常傑和太後、天子身上，只要都交出來任由宋人處置，他們至少還能保著小命，說不定還能保住富貴。
　　宮中都亂作壹團，倚蘭太後只能抱著年幼的國王等著最後的結果。
　　聽到了宋軍攻到南岸的消息，占城也該出兵了。
　　眼下大越已是日暮途窮，再難有挽回的機會了。李常傑本人，也是心知自己是命在旦夕之間。平日裏上門奉承的朝臣全不見蹤影，而令行禁止的麾下軍隊，也都不再服從他的命令。
　　眾叛親離之下，若還不知道到自己即將面臨什麽樣的結局，李常傑也枉費了他做了幾十年的將帥。
　　走進黃龍廟，香案上的黃綢都拖到了地上，上供的果盤翻倒在桌上，時新的鮮果滾在地上、桌上。
　　李常傑皺了壹下眉，親自走上去，將案桌收拾好。果盤、香爐都擺放回原位，地上的蒲團也都是好好地放在了案桌前。
　　壹切收拾完畢，站在香案前，李常傑猶豫了壹下，就跪下來磕了三個頭，這還是他第壹次虔誠地祈求上天的幫助。
　　半晌之後，他從蒲團上站起身。身後的從人臉上都是失魂落魄的表情，壹直以來充滿信心、有著絕對強勢的主人竟然過來求神拜佛，這樣的變化，哪能不讓他們感到恐懼。甚至當李常傑因為久跪突然站起，差點失去平衡的時候，都忘了上來扶著他。
　　身子晃了晃，李常傑重新站穩腳，看了壹看壹眾隨從，連喝罵的精神都沒了，起步跨出殿門。
　　也就在這時，壹道閃電劃破陰雲密布的蒼穹，壹聲霹靂響徹天地。隨著閃電雷鳴，下壹刻，風雨大作，黃豆大小的雨滴從天上砸下來。
　　李常傑驚訝地停住腳，看著眼前壹下就變成瀑布壹般的暴雨，他和他的隨從們又齊刷刷地回頭看著供著黃龍的大殿。
　　冥冥之中，難道真有鬼神不成？！
　　雨勢越來越大，就像是天漏了底壹般，九天銀河從破口處倒懸而下。這樣的雨勢，李常傑極為熟悉，生活在這壹片土地上的每壹個人都熟悉無比，這絕不是旱季時會有的陣雨。
　　“天不亡我！”
　　李常傑喃喃地念叨著。就在最後壹刻，就在他親自祭拜黃龍之後，上天終於給了他壹個回復。
　　“天不亡我！”李常傑壹聲大吼，怒目金剛壹般的眼神瞪著身邊的每壹個人。
　　對著有上天和黃龍庇佑的主人，隨從們都跪了下來，“恭喜太尉，賀喜太尉！”
　　李常傑沒有多加理會，他沖進雨中，仰頭迎著狂風暴雨。雨點砸來在臉上，有著輕微的痛感，這點痛楚，讓他放聲大笑。濕透的衣袍黏在身上，散落的發絲蛇壹般地貼在臉上，狀若瘋狂。
　　壹道道閃電照亮了交趾權臣在雨中高舉雙手的剪影，“是天不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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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下場雨而已，何必作無謂之憂。”
　　韓岡對此並不在意，聽著外面的雨聲，臉上帶著輕松愜意的微笑，已經有壹個月不見雨水，天上的烈日，許多河流湖泊都大大縮減了水面的範圍，這時候壹場雨下來，也只是補償而已。
　　“壹個月不下雨了，這時候下場雨也是正常。就算是旱季，也不是說壹滴雨都沒有，還是有些雨水的。等雨停了之後，就立刻攻城。”
　　但三天之後，依然不見休止的暴雨，讓韓岡再也無法維持臉上輕松的笑容。詢問交趾氣候得到的所有回復中，都確認了壹個事實——提前了近壹個月，熙寧十年的雨季，已經降臨到交趾的大地。
　　營地中的土地在雨水中變得泥濘濕潤，在泥地中安營紮寨的官軍士兵，即將功成的興奮漸漸消退，已經開始抱怨起來。
　　只差壹步就能攻下升龍府，卻遇上了最讓人感到畏懼的雨季。
　　數日前還平緩溫順的富良江，此時水流洶湧渾濁，壹如黃河壹般。此前暴露出來的灘塗，已經被淹沒了大半，卷起的浪濤上泛著白沫，隱約帶著怒吼與呼嘯，仿佛有異獸翻騰於江中，似乎就是交趾的護國黃龍在江水中興風作浪。
　　章惇、韓岡、李信和李憲四人臉色沈重地聽著外面的江水滔滔。隔了數裏和壹層帳幕，依然清晰無比地傳進他們的雙耳之中。
　　“難道當真有鬼神不成？”
　　四人都緊緊咬著牙，就差了這麽壹步。
　　升龍府的城墻已經就在眼前，工匠們正在為攻打城池的霹靂砲日夜趕工，只要再有三五日，就能壹舉攻破升龍府，為這壹次南征向天子交出壹份完美的答卷。
　　甚至不用再打，城中不少朝臣都已經派了親信出來，遞交降表和效忠書信，願意為官軍做內應。人數之眾，只要官軍當真沖到城下，說不定這些叛逆就能點起自家的家丁，集合起來攻下交趾王城。
　　眼看著就要贏了，偏偏就下起了雨。而且是七八天甚至十天半個月，都有可能壹直下下去的暴雨。隨著雨季的到來，疾疫也會快速滋生，沒有經歷過這樣難熬的季節，來自北方的士兵，又還能保證多少戰力？而原本派人來聯絡的交趾朝臣，這時候都沒了消息。
　　天時地利人和，用兵三要不可偏廢。官軍雖然此前三者皆得，可雨季壹至，便是形勢逆轉。眼下身居險境，再不做出壹個決斷，說不準就是在升龍府外全軍覆沒的下場。
　　“不能再耽擱了！”章惇率先開口，他不覺得眼下的雨水有在短時間內停歇的跡象，“即使是要冒雨，也得立刻攻城。”
　　燕達也同意章惇的看法，每在雨中多停留上壹天，軍中的士氣就會低落上壹點，幾日來他都在巡視營中，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明證，“是得盡快攻城，官軍戰力遠勝交趾，就算用不了飛船和神臂弓，只靠斬馬刀和霹靂砲，也照樣能攻進去。”
　　“官軍的人數太少了。交趾士氣已盛，此時用兵，兵力要更多壹點才好。”李憲建議道，“最好能將諸部大軍都召回來，壹並攻城。”
　　三人都表了態，六只眼睛壹起望向韓岡。
　　韓岡點著頭，開了口，他的看法與三人壹樣：“正如李都知所說，人都要召回來。這壹次，我們要囊土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