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惶惶寒鴉啄且嚎(下)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與呂和卿的密談結束後,用了兩天的時間,龔原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了。
國子監中的學生,從十幾歲到三四十的都有,但主要還是二十出頭的為多。
學生們寓居地多在民家、僧院,主人家被騷擾到的不在少數。而且國子監生們對主張氣學的韓岡,壹直以來都有壹股怨氣。
解試要加考《幼學瓊林》的自然部,那絕不是要多讀壹本書的問題,要是當真以為這麽簡單,那簡直跟豬壹樣蠢,十幾年的書就白讀了。肯定是要把氣學相關的內容,都要融會貫通,否則隨便出上壹題什麽池塘四角四棵樹的問題,或是氣壓與高度的關系,又或是速度和加速度的題目,那就都要抓瞎了。
而且到了策論的時候,到底該采用哪壹派的觀點,更是讓人愁。考官的身份,即有氣學出身,也有新學出身,沒有標準答案的考題。
百分制的考試,事先劃定了得分點,氣學的部分,至少要占二十分,國子監的學生差不多兩千五,而能拿到貢生資格的考生只有百人。只要差上壹分,就要落下幾十名。被逼得要去學習氣學,學生們的怨氣自然免不了。
這樣的壹群年輕氣盛的讀書人,又是有著治國平天下的宏願,更對氣學有成見,要在裏面煽動起三五百人來,就實在太容易了。
龔原從幾名過去曾經對氣學多有抨擊的學生身上著手,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讓他們激動起來。他這兩日大部分的精力,其實是放在對自身的保護上——扇搖學子的罪名,聰明如他,當然盡可能地不沾在身上。
龔原當然知道呂和卿對他的唆使沒安好心,就算當時還有地方沒有想明白,事後回想起來也完全想通了。但韓岡視其為仇讎,章惇又將他拒之門外,不去找呂惠卿,難道要坐等被秋後算賬不成?
既然投了呂惠卿,沖鋒上陣是情理中事。
但讓龔原下定決心,按照呂和卿的說法去做,最關鍵的壹點,是距離親政已經為時不遠的官家。
“又在鬧事什麽?”
畢漸起身望著不遠處喧鬧的庭院,只能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那裏高聲說著什麽。
秦觀搖搖頭,“都是在找死的。”
秦觀知道那邊在鬧什麽,但他不關心。他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夠考中進士。
在蘇軾之後,他就成了驚弓之鳥。但出身南唐將門的他,至今還抱著壹展長才的夢想,故而投身氣學門墻。兩改《蠶書》,三次投稿,花費的心血,比作出壹篇千古絕唱都難。
但龔原不覺得自己是找死。在他看來,最多也只是蟄伏壹陣,等到天子登基,他就能鹹魚翻身。
煽動學子,龔原當然不會將自己的親戚給拉出來,購買賊贓的事,有口供、有人證、還有物證。相對有些身家的商人,普通百姓在追捕丐賊的過程中,受到的騷擾更多。
韓岡要抓乞丐實邊,出首又有獎賞,五十裏城墻內的乞丐都給抓絕了,莫說乞丐,就是流民都給抓走了。在這過程中,京城的百姓被騷擾得不輕。闖門的人手上拿著詔令,沒壹個進士出身,有幾個敢強硬的?
女眷被騷擾的報告有十幾起,還有兩家戶主被打成重傷,這都是事後傳出來的消息。等到傳到學生之中,所有的數字就翻了十倍,重傷也變成了被打死。
“自太祖定鼎以來,未見京師有此之亂。”
“京師震恐,百姓驚怖。”
“宰相篡權,民間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天子。”
“十年之後,北虜之亂,恐現於中國。”
這壹幹的危險輿論,開始從國子監中,慢慢地向京師傳播。
呂和卿安坐在城南驛中,聽著官員們的議論。
心中自有幾分得意,韓岡或許能夠度過這壹關,但灰頭土臉是少不了。
雖然結果只能期待以後,但現在能出上壹口氣,也是件美事。
……
韓岡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處理政事之余,抽了個空對宗澤道,“汝霖,妳跟兩家報社有交情吧?”
宗澤點頭,“在監中讀書時,下官還是靠了給兩家報社撰文才得溫飽。”
當年遼人入寇河東,宗澤用了兩個筆名,為兩家報社分別撰寫河東軍情分析,兩頭賺錢。盡管他這麽做不算地道,但跟兩邊的編輯部都有著不錯的交情,在他中了狀元之後,這份交情也順理成章地更加深厚起來。
“汝霖妳家中不是行商,怎麽會連溫飽都做不到?”
宗澤道:“居京師,大不易。”
韓岡呵呵笑了起來,宗澤和白居易雖不是同類才子,但同樣能夠在京師活得很好。
笑罷,對宗澤道:“有空的話,去兩邊幫幫忙吧。”
宗澤眼中閃著精明:“怎麽壹個章程?請相公吩咐。”
“依法行事就夠了。”
宗澤心領神會:“宗澤明白了。”
宗澤領命出門,韓岡又提起筆,開始批復公文。
這點小事,不值多費心神。
……
“壞了,壞了。”
剛剛從開封府獄中被放出來的商人早起後,剛剛拿起報紙,便大叫起來。
“老爺,怎麽了?”
“這,這是瘋了嗎?”他把報紙壹丟,“簡直是瘋了,跟韓相公打擂臺,這撿了便宜還賣乖,當初就不該求到他身上。”
匆匆忙忙地換了衣服,叫了車馬,用最快的速度前往龔家。
但當他來到巷口,卻發現壹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正壹腳踹開龔府的大門。
這商人壹屁股做到了地上,“這下真的完了。”
……
兩家報社,在頭版頭條,刊登了有關丐賊之案的最新新聞。
三千三百九十四。
壹萬又八百壹十壹。
四百六十九。
壹百零三。
壹千兩百零七。
蹴鞠快報上,很有特色地列出了五個數字。
京城及開封、祥符兩赤縣,抓捕丐賊共計三千三百九十四人。
含勒索在內的案件,總計壹萬又八百壹十壹件,其中劫殺要案四百六十九。
為了斷案,大理寺、審刑院、開封府的三廳兩院,以及京畿各縣的縣尉、典史、刑曹孔目官,全部匯聚京師,總計壹千兩百多人的龐大審判團。
幾個衙門每日燈火不歇,日以繼夜地審案。
近十天來,席卷京師的風暴,最後定下來的大辟名單多達壹百零三人,淩遲、腰斬等重法要犯,共計十五人。而官府所捕乞丐中,涉案者居其半數。
報紙上只是將幾個數字這麽壹羅列,不用說什麽擾民了,任誰都知道,放任那些賊子不管才是害民。
“壹萬八百件案子,十天不到就全審完了?”呂和卿把驛館中茶杯也砸了,他實在沒想到韓岡竟敢如此不要臉。
十天審結壹萬多件案子,這的確是笑話,其中當然大有情弊。
國子監中的謠言,不過是將受害人數擴大了十倍,而韓岡這邊,卻立刻將不知多少無頭公案,全部栽到了這三千多丐賊的手中,尤其是那壹百多個被勾決的名單上。心黑皮厚,讓人望塵莫及。
壹口氣解決了那麽多案子,開封府上下不僅僅可以輕松許多,而是上上下下都能授獎受賞。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在無知的民眾眼中,壹千兩百名法官去審壹萬八百件案子,平均每人才九件而已。
而且世人有幾個會認真去分析數字的真偽?大多數人還是為下面案件的細節報道所吸引。
有個十歲出頭的宗女上元節隨家人出門去看燈,從此壹去不歸。現在查到她下落的時候,已經在城外的亂葬崗裏了。
類似的事屢見不鮮,可登在報紙上,卻足夠聳人聽聞,也更能引動人心。多少百姓家裏的孩子遺失,普通人即是沒有親身體驗,在他的附近,也肯定出現過。
歷任開封知府都想要處置這些敗壞京師治安的賊子,只是不能根除。
現在朝廷做了,百姓如何不擁護,韓岡的聲望也頓時又漲了壹截。
“對丐賊所涉諸案,須從重,從快,不論牽連何人,壹並查處到底,讓京師百姓從此能得以安寢。”
太後如此批示,也讓她的名望更加高漲。
幾日後,賽馬快報上又出現了壹則後續報道,國子監學官龔某,以情害法,關說有司,收贓奸商因而得以逍遙法外,今有禦史上表彈劾,龔某被拘入臺獄。
“沒有收贓的奸商,就不會有竊盜。這話說得沒錯啊,那些賊人,要不是有人幫他們銷贓,怎麽可能去行劫盜之事。”
“要說該死,奸商也算壹份,那幫奸商說話的贓官,也壹樣要重重處置。”
已經結束了。
韓岡將報紙折好放下。
只看報道,韓岡就能想象得到,民間會對龔原是什麽樣的看法。
這壹次的紛爭,不是簡單的朝廷對清議的鬥爭,更包含了輿論權歸屬的問題。
壹個是自漢代以來,便掌控士林輿論的太學生團體,壹個則是新興的商業傳媒集團。
雙方對陣,究竟哪個能取得勝利,如果不是牽連到自己,韓岡倒是很樂意在旁邊看好戲,順便推波助瀾。這樣對開啟民智好處更多。但現在的這個情況,他就算不願意,也得摻和進來。
若是幾十年後,國子監生們多半能贏,畢竟辦報的魚龍混雜,與朝廷太貼近的話,也會啟人疑竇,很容易喪失公信力。不過現在的報紙是新生事物,且兩家快報都貼近民生,深得百姓喜愛,相對而言,國子監生們就太曲高和寡。
不過,決定勝負的還是輿論背後的那只黑手。權力在握,又怎麽可能會輸給壹群只有嘴皮子的書生?
壹封彈章上抵禦案,龔原隨即鋃鐺入獄,拘入臺獄中待勘。國子監的騷動,立刻煙消雲散。
臺諫本非壹體,縱使龔原,或者說他背後的呂惠卿唆使了幾個人,可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夾帶裏還是有幾個聽話的禦史。
龔原所做的事,在官場上太普遍了。但要因此去定他的罪,卻也不是什麽難事。
就像寫詩壹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有心去找,總能在詩裏找到那麽幾句犯忌的詞句。
所以才有了賽馬快報上的那壹篇學官龔某以情害法,關說有司的報道。
很快,禦史臺又查明其煽惑學子的行跡,向太後因此大怒。煽動人心,這本就是朝廷最為忌諱的重罪。不過因為王安石為其舉主,故而留了他壹條性命,追奪出身以來文字,被送去了雲南種地。
而收了龔原的信,徇私枉法的軍巡院都巡檢,則是因其在丐賊壹案上頗有功勛,又是為龔原所蒙蔽,故而不加重懲,並準其將功贖過,最後只是罰銅了事。其中種種,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
陛辭之後,呂和卿惶惶出了京師,他確認了章惇的傾向,也確認了韓岡的勢力,現在他確認了壹點,在天子親政之前,眼下朝堂的局面,將無人能夠動搖。
“就放他壹馬好了。”韓岡對章惇道,兩人並肩走在皇城中,“跳梁小醜,不足掛齒,子厚兄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