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誌向與親事

　　惹天子猜忌不是危言聳聽。
　　李家與世家的關系牽扯太深了，這也是李欽載穿越這些日子以來，從家中慢慢聽到的。
　　從高祖年間開始，關隴集團和山東士族壹直都是世人心目中的高貴家族。
　　至於後來，隨著李世民崛起，輔佐李世民的名將如李靖，尉遲恭，程咬金，李勣等，這些都算是當世新興貴族。
　　說是“新興貴族”，可這些貴族骨子裏都以娶世家女為榮，壹個個爭先恐後與那些古老世家聯姻。
　　七宗五姓各個家族的女兒都不夠用，世家裏的夫妻必須加班加點造人才能滿足市場需要。
　　李勣府上，從李勣本人到下面的兒孫，原配夫人大多都是七宗五姓之女。
　　有了聯姻，自然也有別的來往，朝堂上議政時互相給個面子，府裏要掙錢，互相搞個聯合商隊，互相入個股等等。
　　牽扯越來越深，利益融合也越來越深。
　　這些看在當今天子眼裏，他會是什麽感受？尤其是李治和他那位姓武的皇後。
　　李欽載別的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世歷史書上明明白白寫過，李治和武則天終其壹生都在拼命打壓削弱世家勢力，而且頗有成效。
　　對李欽載來說，李家如今與世家的關系，就是壹個很大的隱患。
　　當年李治廢王立武之時，李勣說過壹句話，“此為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
　　這句話說得很妙，也令李治龍顏大悅，同時這句話也得罪了壹些世家，畢竟李治要廢黜的王皇後正是出身太原王氏。
　　對世家來說，李勣的這句話是鼓勵李治廢後，是公然站在了世家的對立面。
　　可是，這些仍然不夠，至少李欽載認為不夠。
　　將來李治和武後壹榔頭砸下來，本來只想砸世家的，然而李家與世家利益相連，很難說這壹榔頭會不會順便把李家砸個暈頭轉向。
　　如此高調對鄭家出手，李欽載便是存了這個心思。
　　既然要得罪，那就敲鑼打鼓讓大家都知道，否則不是白得罪了？
　　今夜鄭俸誇父追日事件，就是李欽載代表李家高調與鄭家結仇的壹種表態。
　　這個表態，是表給李治和武後看的。
　　天家夫妻檔雖深居宮闈，但他們想看到的東西，壹定會看到。
　　李勣坐在書房內紋絲不動，渾濁的眼睛裏壹片深邃，李欽載說話時偶爾與他的眼睛直視，卻始終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李欽載不由苦笑。
　　活了兩輩子，也不見得比古人聰明。除了那些多出來的學識，論謀算論處世論閱歷，自己仍然敗得壹塌糊塗。
　　還是做個平凡人吧，挺好的，臥看雲卷雲舒，偷浮生半日閑，壹日閑，壹年閑，壹輩子都閑，臨終閉眼前壞笑著說，我存了壹千萬，就藏在……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讓那些不孝子孫找斷腿，爽滴很。
　　“鄭家之事到此為止，妳不必再插手了。”李勣沈吟許久後斷然道。
　　李欽載無所謂地道：“是。”
　　李勣認真看著他，雖然不知孫兒對朝局大勢的理解為何如此清醒睿智，但李勣不想追問原因。
　　他只知道孫兒與以前不同了，這種變化是好事，這就夠了。
　　“鄭俸父子確實應該付出代價，李家不是什麽人都能拿捏謀害的，但妳的法子太狠，爭了這壹回合之勝，卻還是埋了隱患。”
　　“妳已設局讓鄭俸出了大醜，也打斷了他的雙腿，此仇可休矣，做人不可趕盡殺絕，仍需給人壹線生機，這壹線生機便是人情世故。”
　　李欽載心中微動，若有所悟。
　　“多謝爺爺提點，孫兒明白了，以後做人做事，孫兒會拿捏好分寸。”
　　李勣笑道：“老夫的乖孫兒痛改前非後，倒是順眼了許多。”
　　李欽載乖巧地道：“孫兒努努力，爭取讓爺爺越看越順眼，順眼到如獲至寶愛不釋手……”
　　李勣壹滯，神情復雜地瞥了他壹眼，低聲嘆道：“臉皮也越來越厚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道誠不欺我。”
　　李欽載對李勣的評價毫無波瀾，什麽臉皮厚，這是自信好不好。
　　“既然妳已不是昔日著名的長安混賬，老夫倒想問問，爾之誌向若何？”
　　李欽載脫口道：“孫兒想當個廢物。”
　　李勣呆住，書房內壹片寂靜。
　　良久，李勣渾濁的老眼赫然睜大，眼中殺意森森，臉上卻露出了微笑。
　　“老夫給妳壹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
　　感受到爺爺淩厲的殺氣，李欽載立馬改口：“孫兒想做個淡泊名利之隱士，此生寄情於山水，遊戲於紅塵，心懷感激地享受先帝和爺爺等諸位功臣浴血奮戰打下的朗朗太平！”
　　李勣老懷大慰，這話聽著帶勁！
　　然而咂摸咂摸嘴，李勣又覺得不對。
　　這特麽不還是想做個廢物麽？
　　順手抄起手邊壹卷兵法竹簡，朝李欽載臉上扔去。
　　李欽載眼疾身快，他沒有大意，他閃過去了。
　　指了指門外，李勣冷哼道：“滾！”
　　李欽載麻溜地準備滾。
　　人老了難免有點矯情，說實話又不愛聽，不管別人怎麽想，李欽載確實想當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出身權貴，不愁吃穿，家庭父慈子孝，在外惡貫滿盈，簡直是老天爺賜給他的當廢物的絕佳環境。
　　什麽開疆擴土，什麽彪炳千秋，他沒興趣。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足夠。
　　如今的大唐正邁入盛世，有他沒他都行，他也沒偉大到非要上躥下跳刷個存在感，來改變歷史進程。
　　說來還是前世當社畜的習慣，公司如何發展壯大與他無關，反正沒見老板多發獎金，他只關心這個月的全勤和加班費。
　　李欽載笑嘻嘻地告退離開書房時，李勣忽然叫住了他。
　　“三年前老夫做主給妳定了壹門親事，清河崔氏青州壹支，不過定親後沒多久，女方母親病逝，閨女在家守孝三年，親事也就耽誤了下來，算算日子，三年差不多快過去了，也該到完婚的時候了。”
　　李欽載呆滯。
　　剛剛滿懷激昂說什麽李家與世家的關系，說什麽要與世家保持距離。
　　結果轉臉就給自己來了個世家聯姻？
　　李欽載的眼睛瞇了起來，老狐貍存心打臉？
　　見李欽載呆滯的表情，李勣笑了：“去吧，爾觀朝局雖有見地，不過還是略有不足，天家和世家不管是當今還是數十年後，都不會是敵對關系，而是共存與制衡，時日久了，妳便能看清楚了。”
　　李欽載木然走出書房。
　　突如其來多了個婆娘，消息太驚人了，李欽載需要消化壹下。
　　看著李欽載走出書房，李勣滿眼笑意。
　　身後的屏風身影壹閃，李勣的次子李思文走到李勣面前，剛才祖孫對話時，李思文便壹直藏在屏風後。
　　李勣淡淡地道：“思文，剛剛都聽清楚了？”
　　李思文垂頭道：“是，父親大人，都聽清楚了。”
　　李勣笑道：“在妳眼裏，他還是那個整日胡作非為闖禍的浪蕩紈絝嗎？”
　　李思文面無表情：“或有少許變化，孩兒以為本性未變，仍是那混賬性子。”
　　李勣嘆道：“妳對他太過嚴厲，自然偏見頗深。從他造出神臂弓，再到對鄭家的連環算計，以及剛才他對天家與世家的見地，都足以說明欽載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此子內秀，卻腹藏經世之才，以往種種行徑，老夫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為之，以為韜光養晦，若非這次惹了大禍，他的這身本事怕是不肯輕易展露。”
　　“妳若仍對他有偏見，不妨靜下心再看看，老夫倒是覺得，假以時日，此子或許是我李家之千裏駒，妳縱不願當這伯樂，亦不該鞭笞淩虐，消磨了他的心性，誤了他的前程。”
　　李思文驚訝道：“父親對此子寄望如此高？”
　　李勣捋須緩緩道：“在老夫眼裏，李家長孫敬業不如他，余者敬猷，敬真等，亦皆不如他。欽載此子，腹有溝壑，註定不凡。”
　　……
　　走出書房，李欽載神情呆滯，像條死魚。
　　進去時還是快樂單身狗，出來時已是有婦之夫，跟誰說理去？
　　剛穿越過來時，李欽載還在想著美好的封建主義包辦婚姻為何沒輪到自己。
　　不過那只是壹時的惡趣味念頭，像渣男的每壹句“我愛妳”壹樣有口無心。
　　然而當知道李勣真的為他安排了壹樁親事，李欽載又不樂意了。
　　先相識，再戀愛，最後結婚，這才是壹段正常婚姻該有的步驟呀。
　　妳把前面的步驟省略了，婚姻豈不是跟開盲盒壹樣，萬壹運氣不好，開出個麻臉斜眼嘴臭脾氣又剽悍的婆娘，這輩子如何過下去？
　　再說，娶的還是個世家女，從出身就能隱隱感覺到，怕是壹身的嬌貴毛病，鼻孔朝天頤指氣使，夫妻吵個架都要面對來自大唐世家門閥的死亡凝視……
　　趁著還沒正式成親，如果能退婚……
　　李欽載心念壹閃，轉身便朝李勣書房跑去。
　　這次連敲門的規矩都省了，猛地把門推開，李欽載大聲道：“爺爺，能退婚嗎？”
　　說完李欽載這才看清，自己的親爹李思文也坐在書房內。
　　明明自己剛剛離開書房，親爹從哪裏冒出來的？好詭異……
　　現在書房內三世同堂，哄堂大孝。
　　來不及思考，因為李欽載已察覺到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僵冷下來。
　　“妳說什麽？”李勣與李思文父子異口同聲，連表情都是統壹的肅殺。
　　李欽載呆怔半晌，小心地道：“萬壹清河崔氏之女是個麻子，或是壹臉美人痣，或是青春痘什麽的……”
　　“孽子！爾待如何！”每次看到李欽載，李思文的脾氣總是忍不住暴躁，天生的冤家。
　　爺爺親爹混合雙打，怕是自己扛不住，尤其爺爺還是當世名將……
　　李欽載決定認慫，不丟人，以後自己有了兒子，在絕對的武力鎮壓下，兒子也會向自己認慫，優良傳統世世代代傳下去。
　　“面膜！孩兒想說的是面膜！”李欽載情急生智，努力擠出壹絲笑容：“面膜能治麻子……”